他在幼時,失去過最寶貴的東西。
長大了,在得到權勢和錢財之後,就生出了別樣的執念,這世間的萬事萬物,但凡他想要,就一定要得到。
裴道珠,就是他想得到的。
蕭衡陷入回憶。
十二年前他雙目失明,寄居在棲玄寺養病。
他在最活潑的年紀,失去了認識世界的能力,本就痛苦不堪,再加上山寺裡的日子清苦寂寞,家人也未曾前來探望過,於是他的性子逐漸變得陰鬱乖戾。
他不僅沉默寡言漠視他人,甚至以傷害寺廟裡的僧侶為樂。
同齡的小僧彌從不帶他玩耍,就連主持也懶得管他。
即使他生病了也沒人理會,對寺裡的人而言,只要他還活著就成。
人憎狗厭,莫不如是。
他受夠了這種日子。
他想回家。
他在深夜摸進大雄寶殿。
他孤零零跪在蒲團上,求佛祖賜他一雙明亮的眼睛。
可是,就連佛祖也放棄了他。
明明接受了他的香火,卻像是聽不見他的懇求。
人人都說求神拜佛最是靈驗,可他卻淪為了被神明放逐的人。
他的性子更加陰晴不定。
小小年紀,就已學會殘酷。
廚房裡的胖和尚,頓頓給他送餿了的飯菜,他就弄來巴豆研磨成粉,頓頓投進他的飯菜裡,劑量大得驚人,險些讓他虛脫到死。
知客僧養的狗,總是狗仗人勢般對他亂叫,還咬壞他的衣裳,他就弄來毒藥,送那條狗升了天。
他日日活在黑暗的痛苦之中,卻又日日活在報復的快感裡。
這種冰火交織的感覺,在那個小女郎到來之後,才悄然消解。
那年他已經學會偽裝。
會裝模作樣地學和尚誦經,會假裝對佛祖虔誠,會乖巧地配合大夫吃藥,而他的容貌生得好,香客們喜歡他,總愛把他招到身邊,聽他講誦經文。
但凡他講完了,那些身份貴重的香客,總要打賞他金珠寶貝。
他也樂於如此。
他以謙遜溫順的姿態面對香客,賺取無數賞錢和美名。
人人都以為他是個好孩子。
卻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夜每夜地壓抑戾氣,是多麽辛苦的一件事。
他急需一個玩物,用來消遣報復。
於是那年春夏之交,來山寺小住的那位小女郎,就這麽踏進他的領域,成為了他的獵物。
他不知道小女郎是誰家的女兒,也不知道她長什麽模樣,只知道她的聲音又軟又糯,她的性子又乖又甜,像是他幼時養過的白兔子。
孩童的惡意,向來不知從何而來。
明明毫無交集,可他卻想毀了她。
他騙她後山深處住著神仙,若是遇見了,可以向神仙許三個願望。
小女郎單純好騙,巴巴兒地要去看神仙。
於是他把她帶去後山,將她孤零零丟在了那裡。
他獨自回到禪房,直到月上中天,才聽見外面起了動靜,說是走丟的孩子找到了,幸虧找得快,否則就要被山裡的狼群叼走了。
…
他坐在窗下,冷冷牽起嘴角。
偏那小女郎是個蠢的,第二天,又巴巴兒地來找他玩。
她奶聲奶氣:“哥哥,我沒遇見神仙,但是又餓又渴的時候,我遇見了好大好大的一棵榕樹。我阿娘說,古樹裡面住著神仙,我就解下發繩綁在榕樹枝上,向神仙許願。你猜猜,我許了什麽願望?”
蕭衡半點兒了解的興趣都沒有。
他只是驚訝,這小女郎竟然那麽幸運,沒被狼群吃掉。
小女郎眉眼彎彎,自問自答:“一願家族強盛,二願長大後能嫁給一位好郎君,第三個願望……”
她臉蛋紅撲撲的,像是有點害羞。
她湊到他耳邊,聲音更軟了:“三願哥哥能和其他人一樣,也能瞧見高山流水,也能瞧見春夏秋冬……”
小女郎穿著淺粉色的羅襦裙,周身縈繞著淡淡奶香。
對他咬耳朵時,弄得他耳朵癢癢。
這一刻,自詡是個惡人的他,竟道不清心中滋味兒。
小女郎又脆聲道:“能看見世間萬物,是很幸運的事,小哥哥,我也想你跟我一樣幸運呢!”
他緊了緊拳頭。
剛才一瞬間的心軟,卻又因為這句話而煙消雲散。
這小傻子,誰要跟她一樣幸運?
他才不稀罕!
他想著前兩日在菜園裡挖的陷阱,於是淡淡道:“我想吃新摘的豆角,你領我去菜園。”
小女郎天真單純,立刻答應了。
來到菜園,他用手杖丈量距離,眼瞅著快要踏進陷阱,卻又鬼使神差地拽住了小女郎。
他在陷阱裡面丟了很多爛菜葉子和臭雞蛋。
若是掉下去,就會變得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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髒又臭。
小姑娘像是乾淨的白兔子,整日往他房裡跑,還喜歡往他懷裡鑽,若是弄髒了,也會連帶著弄髒他。
這麽想著,他道:“我又不想吃豆角了,回去吧。”
他轉身要走。
小姑娘不肯:“哥哥,咱們來都來了,摘一籃子豆角再回去唄?”
她繼續往前走。
他心中著急,生怕她掉到陷阱裡,於是下意識去拽她。
誰料他踩在濕泥上,腳底一滑,徑直摔進了陷阱裡!
小姑娘很著急,轉身就去叫人。
他被救上來時,她如同往常那樣撲進他懷裡,抽噎著問他有沒有摔疼,還責怪她自己不好,沒能看住他。
小姑娘又軟又香。
他輕聲:“身上髒,離我遠些。”
小姑娘宛如撥浪鼓般搖著腦袋:“我不嫌棄哥哥……我會好好照顧哥哥!”
從沒有人對他這麽好過。
他抱著小姑娘,數年來的戾氣,突然就一掃而空。
那個夏天,他牽著小姑娘的袖角,走遍了山寺的山山水水,聽鶴唳蟬鳴,聽瀑布落花,聽她講晚霞和星辰的瑰麗,聽她極盡世間詞匯,描述她長什麽模樣。
那是他記事以來,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可是夏天過後,她就要回家了。
臨別之際,他才想起,他從來沒有問過她的名字。
他們站在山門前依依惜別。
那時小姑娘正在換乳牙。
她爬上馬車,鑽出半個身子,聲音軟軟,說話漏風:“哥哥,我暫時還沒有小字,我叫道珠,阿娘喚我珠珠。”
那天山風很大。
她說完,馬車就離開了。
他孤零零站在山門前。
隻依稀聽見,她說她叫東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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