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世昌做完午市,心头烦闷,出去透口气,点了一支烟抽着。
母子俩从西北回来,说刚好撞上岳宝华,还说志荣的女儿又野又精,自己当时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歇了让国强去港城的心思。
但是丽芬说岳宝华在港城混得很好,这次岳宝华能去西北,全是港城船王乔启明的帮忙,而且还是乔启明的孙子陪同岳宝华去西北寻孙女。
这条路断了实在可惜,况且之前儿子对去港城并不热衷,他们让儿子娶志荣的女儿,更是不情愿。现在国强倒是一门心思想去港城,说是要跟在志荣的女儿身边学做菜。
他刚开始不以为然,儿子做了一次拆鱼羹,他尝了味道,多年前的记忆苏醒了。明明志荣比自己小了五岁,明明自己那么努力,可自己只能按部就班,志荣不仅学得快,还能融会贯通。
志荣在西北都能把女儿教到这种程度,自己在福运楼,儿子已经算是有天分的了,还不及人家。
要是儿子对做菜没兴趣也就算了,可儿子就想做个大厨,他们罗家好不容易又有一个可以继承衣钵的孩子。
昨天晚上他只能去求岳宝华,真的是跪下求了,岳宝华没应,也没完全拒绝,接下去该怎么办?
“阿星,我还是劝你多考虑考虑,你要是去了港城,还想回福运楼就回不来了。现在外头回来的知青那么多,都在待岗。为了能进咱们这种单位,都打破了头皮。人家返城的知青,什么都没有去闯一下也就算了,你这是为什么?”
“然后呢?咱们在福运楼是个什么结果你不知道?福运楼的大师傅只能姓罗,你不知道吗?现在是罗世昌,二十年之后是罗国强,我就是一个会烧几个菜,但是并不精的厨子。可能十年二十年之后,什么利群饭店,为民饭店缺厨子了,把我调过
去,做个大师傅,给人民群众炒个河粉,蒸个肠粉,做个味道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的烧鸭吗?钱没有,名也别想有。我还不如去港城,他们说港城就是在饭馆里端盘子洗盘子也有千把块港币,折算下来一个月有三百块吧?我哪怕洗个十年盘子,至
少钱挣上了。”
“你别想得太简单,我听人说港城找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而且他们的房子租金很贵的,还有人住在笼子里,我们这里房子是单位的,生病有单位报销,退休有单位发退休金,港城你看上去赚得多,以后呢?”
“那我也不想在罗世昌手里干活,不想给罗国强打一辈子下手。罗国强进了福运楼,切墩做过几天?我们呢?做几年。”
“罗师傅,张经理让您上来,局里的胡主任来了。”一个声音从二楼办公室的窗口传来。
罗世昌仰头应了一声:“马上来。”
他走出拐角,往自己徒弟马耀星和侯亚明看去,侯亚明有些紧张:“师傅。”
那些话被听去了,马耀星索性也不掩饰了,连师傅也不叫他一声。
罗世昌心头起了火,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他们这个行当,手艺人家,谁不给自己的子孙留一手?他哪儿对不起他们了?
罗世昌上楼去,进了福运楼经理的办公室。
里面他们酒楼的经理和二商局办公室主任正在抽烟聊天,胡主任见了他立马站起来请香烟:“罗师傅,抽烟抽烟。”
他接过香烟,过去坐下。
胡主任抽着烟说:“罗师傅啊!港城宝华楼的老板,也就是您的师叔,岳宝华先生有意和我们福运楼合作,想要为我们培养年轻厨师。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
老婆儿子去西北,他们让国强去找岳宁结婚,对外说他爸到死都念着志荣,自己和岳志荣就像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亲兄弟,这会儿要说自己不知道,那不是奇怪了吗?
他说:“昨天晚上宝华叔进酒店,我们父子俩就去了,聊起了如今福运楼的情况,我能力有限,致使好几个传统菜都失传了。没办法教给年轻的一代,宝华叔说让他想想。应该是这个缘故吧?”
“那就是了。他通过乔启明乔老先生找到了朱副市长,朱副市长让新上任的宋局长去见了岳先生。刚好还有周自雄周老爷子也在,一来岳先生要酬谢周老爷子,二来,也是给咱们福运楼的年轻厨子们演示一下‘脆皮糯米鸡”的做法。明天呢?宋局
长和周老爷子要来。”胡主任把菜单和材料单递过来,“你们按照这个单子准备,给老先生留好炉灶。还有前堂后厨打扫干净。宋局长今天中午来咱们楼吃饭,说我们的服务员,一点点服务意识都没有,真不知道以后怎么服务华人华侨和外宾?“
“今天宋局长来了?”张经理问。
胡主任看着张经理说:“他让服务员叫经理了,等他吃完走了,你都没出现。”
张经理这下慌神了,全市的国营宾馆、酒楼,粮油、副食品商店通通都归属于二商局,二商局是他们的主管单位,他就是局里派来福运楼的,按照正常升迁,他在福运楼做几年,或者再去其他单位任职几年,就要回局里。
“我根本不知道宋局长来了。局长要来,您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句?”张经理问。
“人家是新官上任,我能凑上去瞎打听?”胡主任手指夹着烟说,“他对福运楼的印象极差,你们有个服务员还骂了周自雄周老爷子,你们不知道周老爷子是谁给他亲自翻案的吗?“
这一般人哪儿知道?只知道这位又出来了,又开始到处找吃的了。这话只能心里知道又不能真这么跟的胡主任说。
张经理只能认错陪小心:“是我工作不到位,马上整改。”
“那行,你们好好准备。”胡主任掐灭了烟,站起来。
张经理和罗世昌送了胡主任出门。
胡主任局里的领导,不了解他们酒楼的具体情况,张经理下派到酒楼好几年了,罗世昌是个什么性格,他还是有点数的,别说他自己没这个手艺,就是手里有的,比如烧腊的腌料和脆皮配方,到现在都是他独自一人调配,别说是教哪个徒弟
了,就是给人看一眼都不可能。罗世昌主动请他师叔教福运楼的厨子,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罗师傅,走!我跟你一起下去,跟大家说说清楚明天的重要性。”张经理拍着罗世昌的肩。
“说什么?”罗世昌问。
经理虽然名义上统管整个酒楼,但是管不了后厨,后厨还是他这个大师傅说了算。
“明天新上任的宋局长一起过来,厨房是重中之重,可不能搞砸了?”
张经理是局里来的人,以后还要升回局里做领导,他当然重视,但是他重视没什么用,二楼大厅里,职工们打毛衣的打毛衣,打牌的打牌,趴在桌上睡觉,拼了凳子睡觉,还有在窗口嗑瓜子聊天的,嗑了瓜子把瓜子壳往窗口外扔。
看着这个样子,张经理胸口是一阵堵得慌,激将法对着这帮子人,还有用吗?不管有没有用,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同志们,我跟大家说个好消息。”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投进水了,起了点波澜,但不够大,趴在桌上睡觉的人,睁开了眼,也有人连眼皮都没抬,那个嗑瓜子,趴在窗口看外头,瓜子壳继续往外扔。
“我想大家都知道已故罗长发大厨有位在港城开酒楼的师弟,岳宝华岳老先生?”
嗑瓜子的人停了嘴边的瓜子,等着后续。
“岳老先生这两天在粤城,罗师傅昨夜去拜访了岳老先生,说了我们福运楼遇到的情况,希望老先生能帮助我们福运楼提高技艺……………”
张经理话还没说完,马耀星哼笑出声:“不就是我师傅去找他师叔教国强吗?难不成他还会让他师叔来教我们?跟这些话跟我们说了有什么用?”
说完他从嗑瓜子的那位大姐手里抢了几颗瓜子,跟那位大姐一起磕。
这群人干活不上心,还满肚子怨气。
“这你就想错了。”张经理笑着说,“你师傅请了岳大厨明天来咱们酒楼做脆皮糯米鸡,岳大厨还找了局里,岳大厨说要帮我们福运楼培训厨师。”
“脆皮糯米鸡?”马耀星把瓜子还给了大姐,眼睛里有了亮光,“怎么培训?”
张经理走到马耀星面前:“初步设想是跟我们酒楼签订合作培训协议,在我们酒楼挑三到四个有潜力的年轻厨师,去港城宝华楼做两年学徒,学手艺。两年以后,回到咱们福运楼。”
“港城人不要太精明哦!让我们拿福运楼的工资给他们白干是吧?”有人叫了出来。
马耀星仰头:“真的教脆皮糯米鸡?要真的,一分不给,我给他做两年我也愿意。”
“瞎说什么呢?人家才不想占你们便宜。是真心来帮忙提高技术的。”张经理拍着马耀星的肩膀,“岳大厨一开始就提了,按照港城厨子的七折工钱来给,另外这三成钱,也不是宝华楼不给,而是港城的房租比较贵,他要解决大家的住宿。”
这些话刚才胡主任可没说,罗世昌也不知道,所以岳宝华是什么意思?
“七折?港城的厨师多少一个月?”
张经理笑着说:“他说按照手艺评估,中等的一千五到两千,好的三四千。当然只是初步这么说,具体能不能成,还要看接下去同志们的表现。
有人这么一算:“就是一千五港币,打七折,再换算成咱们的钱,一个月也要三百,我工资才三十七块八。”
“关键是还能学手艺。”
“这个岳大厨的手艺真那么好?”有人不太相信。
“传闻,只是传闻哦!他比老罗师傅还厉害。”
“还厉害?那得多厉害?”
“岳大厨的手艺,我没见过,但是我来的时候,岳大厨的儿子岳志荣在,那确实有本事,我炒牛河还是他教我的。我现在都被人叫牛河邦了。”福运楼专炒牛河的阿邦说。
张经理环视了此刻已经像是打了鸡血的厨子们,尤其是这个马耀星,他知道这小子有点本事,也想学,就是学不到,怨气特别大,罗世昌几次三番说把他调走,只是其他单位现在都是子女在顶替,哪有合适的位子出来?
他拍了拍马耀星的肩:“想要的机会,自己去争取。”
张经理看向那几个服务员:“昨天谁给周宣雄上菜的?”
“谁啊?”
“我给老胖子上菜的,老胖子这么多年还没学乖,还摆出地主老财的臭架子,我就说了他两句,怎么了?”
“到我办公室来。”
张经理转身离开,那个服务员撇了撇嘴跟上。
罗世昌也转头离开,眼见领导都走了,有人一把拉住罗国强,问:“国强,真是你爸去求的?”
罗国强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我爸只为我求了岳爷爷。应该是岳爷爷和宁宁的想法,你们真想好好学,就抓住这个机会。”
“就说嘛?就你爸,好事怎么可能想得到你。岳大厨人还真不错,想着给你机会,还顺带给咱们一点机会。国强我们中有谁能跟你一起出去,那是沾你光了。”
罗国强想他爸妈做的那些事,他有些泄气地说:“我可能比你们更难。”
福运楼有这么一件大事,当天晚市结束,大家还加班加点,打扫清理,有人满口怨言,有人心头火热,也有人心中惴惴不安。
第二天上午八点二商局的宋局长和胡主任就去接了祖孙俩,再去接周老爷子。
周老爷子上了车,往岳宁手里塞了一个印着龙凤呈祥图案的纸盒,岳宁笑嘻嘻地打开,里面是双层的花生酥糖,她给大家分了一圈,再打开一块糖,吃进嘴里。
周老爷子看着她,岳宁说:“还是以前胖爷爷的味道。”
胖爷爷还那么胖,大胖丫头却又黑又瘦,周老爷子暗自叹息,他只能安慰自己,小岳不在了,老岳还在,孩子还有个依靠,会养回来的。
他又暗暗地告诫自己,不管今天孩子做得好不好吃,他都要管住自己的嘴,多夸,少批评。
步行都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别说开车了,这不已经到了福运楼。
岳宁下了车,再次看到了记忆中的福运楼,不过她的记忆大多在这种欧式建筑后边的小院里,那里有福运楼的托儿所,她每天就等着下午两点,爸爸休息了,给她带好吃的过来,陪她玩一会儿。爸爸晚市要上到九点,托儿所的张阿婆会先带她
回家,爸爸下班后去张阿婆家接她,背她回家。
“宁宁走了。”岳宝华提醒正在发愣的孙女。
岳宁跟上,罗世昌和一个中年男子迎了过来。听宋局长和胡主任介绍,这个中年男子是福运楼的张经理。
张经理请大家一起进福运楼。
后厨排班是从早上十点做到晚上十点,有一组轮班休息。
这会儿还没到厨师上班的点,当班的,没当班的厨师学徒全来了,后厨显得有些拥挤。
罗世昌带着岳宝华到一个灶台前:“宝华叔,这是我的灶台,今天就交给您了。”
罗世昌是主厨,主厨会做菜,但是不常做菜,他的位子最好,用来展示和教学,确实最为合适。
“国强,你来介绍一下材料。”罗世昌叫儿子过来。
罗国强走过来:“岳爷爷,您要的材料,在这里。”
岳宁跟在岳宝华后面,全市所有主副食品都是二商局管辖之下,福运楼又有粤菜第一楼的招牌,周老爷子知道岳宁要做菜,要不是孩子非要说做那些复杂的菜,他是尽量挑常见的开,这些料备齐一点都不难。
岳宁弯腰看桌上的两只鸡,罗国强说:“这两只都是一百五十天童子鸡。”
岳宁去洗了手,提起一只鸡:“这个纹路,这个肥度刚好。”
她点头跟岳宝华说:“爷爷,我们换一下衣服马上开始。”
“好。”
祖孙俩一起做吗?
岳宁和岳宝华转身出去,她见一个厚嘴唇的男人在跟她招手,她就算是五岁记忆不多,备不住爸爸一天到晚提:“你阿邦叔,就是那个嘴巴像挂了两根大辣椒的......”
“阿邦叔。”
“真的是宁宁啊!”阿邦高兴地叫。
“是啊!是啊!爷爷去西北接我回来了呢!我先把鸡处理了。等下有空了跟您说话。”岳宁跟牛河邦说。
“行,你忙!”
祖孙俩穿上了福运楼厨师服,戴上了厨师帽,一起到了案桌前。
岳宁看向爷爷说:“今天,我来做我爷爷和爸爸的拿手菜脆皮糯米鸡。”
大家提早过来,都是为了看岳宝华做这个脆皮糯米鸡,怎么成了这个小姑娘做了?这不是跟罗世昌教罗国强一样了吗?
他们家族传承,别人就在边上看看?
“昨天张经理可是说是岳大厨亲自给我们展示怎么做脆皮糯米鸡,这些年咱们这儿,老子带着儿子教大家做菜,可配料啊!手法啊!那都是回家说的。要是这个演示法,我看大家还是散场了,该干嘛干嘛去?别浪费时间了。”马耀星说道,“天底
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把拿手绝活传给你?”
张经理都快气死了,领导都在呢?这个马耀星怎么就一点纪律都没有?
他拦住了带头转身的马耀星:“你们干什么呢?”
“张经理,让他走。他这是怕丢人,比我大十来岁,基本功还不如我,整鸡脱骨都不会。”岳宁笑呵呵地说。
马耀星听见她这么大言不惭的话,转身过来:“你…………整鸡脱骨。”
“我知道你不会,但是我会啊!”岳宁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今天我不要我爷爷搭手了,就你过来给我打下手,除了整鸡脱骨,这个要练,我没办法一天之内教会你。其他环节,我要是有一个配料没讲到位,我就不配做岳志荣的女儿。怎么样?”
马耀星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想起牛河邦说的话,岳志荣在的时候,什么都肯说。
“你会整鸡脱骨?”他问,“鸡背上的皮不会破?”
“你练过?”岳宁问他,“别的地方,都不破了,就鸡背上破?”
“对。”马耀星说道。
“你再确定一遍,其他地方都会了,就这个地方不会?”岳宁再次问他。
“就是背脊这块皮太薄,又没有什么肉,一直会破一个小口子。”马耀星说。
岳宁略带嫌弃地啧了一声:“哎呦,这是霍霍了好多只鸡了啊?”
侯亚明说:“是啊!只要是生炒鸡丁,**块的那些鸡,都被阿星拿去练手了。阿星是我们这儿刀工最好的,火候也最好的厨子。”
刚才这个阿星要走,他说罗世昌只肯教自己儿子,调料配方都不肯教徒弟。刀工是靠练出来的,炒菜的时候,罗世昌也没办法避人,别人也能边看边琢磨,唯独调料,如果自己已经炉火纯青,吃的时候能琢磨个差不多,若是还没到那个地步,
靠自己调配,难度要大得多。
岳宁高兴地说:“那行啊!这两只鸡,一只我来,一只你来,我教你,包学包会,不会包赔。”
“赔什么?”下面的人问。
“赔我爷爷教,教会为止。”岳宁说,“这看起来,是不是稳赚不赔啊?“
她说话风趣,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缓解了刚才紧张的气氛。
有人喊:“阿星,快上去。”
岳宁招手:“快点,快点,这道菜时间挺长的,到时候味道没进去,风干不好,上色不?,我丢脸没事,我爷爷的脸就不好了。”
侯亚明一把拉着马耀星到前面来:“来了,来了。”
岳宁跟岳宝华说:“爷爷让位。”
岳宝华笑着让开,到周老爷子身边,周老爷子看着上头:“岳师傅,宁宁真能做这些菜?”
岳宝华也没见孙女做过这些菜,但是这些天的经历告诉他,孙女说行,就是行。他信心满满:“没问题。”
岳宁问边上的这个大个子厨子:“你叫阿星,对吧?”
“马耀星。”他回答。
见他低着头,岳宁说:“阿星,学手艺最忌讳的就是害臊不敢问,有什么不懂的,立刻就问,知道吗?”
“他最不懂的就是害臊。”下面有人这么说。
岳宁点头:“那最好了,我们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