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回陶亭,宴几安克制住了回头望看是否有人跟上来的习惯。
南扶光已经走了。
迈过门槛,他于寝殿中央负手而立。
目光游弋,云上仙尊这才发现榻边床柱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串像风铃又似捕梦网的东西......秋风从半掩窗户吹入,吹得那挂在下面的小巧铃铛轻声作响。
这东西造型小巧又朴实,没有太多华而不实的装饰,把“实用”刻在骨子里,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也看得出这东西被制做时,制作者颇为用心,尽量符合云上仙尊的喜好调性。
宴几安的手无声收紧,修剪圆润的指甲也掐入掌心,留下浅痕。
此时一脚跨过门槛,并未过来这一幕的云天宗宗主忍住想要叹气的冲动,言简意赅评价:“太过冲动。”
宴几安回身,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见后者身为云天宗现任宗主,如今对云天宗甚至整个修仙界即将大难临头一无所知,还有心里在这说他的风凉话,心中的恶劣翻涌,情绪企图作祟。
掀开袖领展示给谢从看身上之前全宗门上下无论如何想办法都在淌血,如今却已愈合的伤口,在谢从惊讶地缓缓睁大了眼道“怎么”时,宴几安放下了掀开的衣衫。
修长指尖掸去肩上并不存在的尘埃,他垂眸淡道:“本尊曾于梦境中与道老祖一番相谈。”
外人或许不知,谢从自然是知道云上仙尊并非天生天养这件事,一闻那人道号,显得更加惊讶。
宴几安见状,心中恶意更甚,索性告诉他:“轨星阁“黄泉之息‘被盗。”
谢从:“啊?”
“净潭下原本也有‘黄泉之息‘,那就是云天宗所谓的灵脉,“宴几安停顿了下,畅快补充,“现在那个也没了。”
谢从:“啊啊啊?”
作为云天宗现任宗主,谢从大约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知晓云天宗净潭重要性的人,并非大家概念中的“阳光普照抽奖池”那么简单,宗门核心灵脉诞生于净潭之下,甚至整个修仙界的秘密也沉睡于净潭之下...…
云天宗之所以有今日,除却拥有得天独厚的灵气滋生,另有轨星阁,而这二者都与净潭下的东西息息相关。
??千百年来它被打造成“没用的水潭”,大概颇有一些祖宗们“灯下黑”的智慧。
如今听说净潭连并轨星阁失窃,毫不夸张谢从只觉两眼一黑,联想到云天宗百年基业毁于他手,道途陨灭后他怕是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活了那么多年,此时此刻,云天宗宗主第一次有了自己死不起的觉悟。
“南扶光她??”
“道陵老祖提醒需注意近些日子靠近净潭之人,本尊出关后询问轨星阁,知更道最近只在其附近频繁见她一人......本尊猜测,盗窃之人恐怕附着于南扶光身上。”宴几安道,“所以本尊方才才出手,想先一步废她修为,那邪祟在她体内也无办法。”
信息量太大。
谢从独自消化了一会儿。
“就算如此,但只是怀疑仙尊也不必出手如此狠厉,我看那丫头的样子像是对此事毫不知情,若非那杀猪匠及时出手,以及又有您口中所谓邪祟附体,她未必能于你一剑又一掌中活下来……………”
话题又绕了回来,云上仙尊不快地抿起唇。
“再说了,仙尊这般又是如何冲动行事,您可曾想过过若她是目前所知唯一线索,没了她邪祟自可换另一人,这一掌若真拍出个好歹,那找回“黄泉之息‘的线索就断了!“
“已经找不回来了。”宴几安淡道,“盗贼非一般人,你我皆非敌手。”
这话说的让谢从哑口无言,震惊万分??
如今放眼三界六道,谁与云上仙尊争锋?化仙期修士独他一人断层存在,还有什么活物能让他如此肯定说出一句“非他敌手”?
谢从失语半晌,沉吟问道:“道陵老祖可是如是说道?那如今修仙界乃至三界六道......”
没救了?
“早日复苏沙陀裂空树,这是唯一的办法。
倒也合理,灾祸本就由镇守灵脉之物被盗、风水被破开始,只要复苏沙陀裂空树,无穷无尽的灵气便会重新开始孕育与滋养,补充修仙界…………
假以时日,何愁区区神秘的所谓镇守灵脉之物遗失?
“那对南扶光??“
总不能是道陵老祖说她妨碍真龙与神凤关系和谐,阻碍沙陀裂空树复苏进度,让处理掉吧?!
“本尊出手,只是为绝后患。”宴几安道,“我控制了力道,她不会死。”
“......“
这样么。
“理解。”
谢从停顿了下。
“但很难支持。”
闻言,宴几安转过头,安静地望着他。
““为绝后患‘四字如此轻巧,仙尊可曾想过,那是您从小拉扯到大的徒弟?”
宴几安不言一字,唯有星眸深邃。
“仙尊给她取的小名“日日”,小时候她潜入老夫的书房剪了老夫的胡子,是您把她护在身后道胡子还会再长。”
谢从缓缓道。
“也是您自开宝库,赔偿九霄炼丹炉于谢鸣;更是您取混沌之眼与北冥鲲翅与谢......龙族本性贪婪,宝器于您意义非凡,众人只道云上仙尊觅得宝器入库只进不出,却不知您确实一而再再而三开启宝库,只为替顽劣小徒躲过一顿好打。”
平日高高在上、行事云淡风轻如谪仙的云上仙尊,此时目光无可避免地闪烁。
他似懂非懂地安静听谢从数那些过往,方才那一瞬胸腔窒息、吐息困难的感觉再次出现。
“那是南扶光。”
那是南扶光。
是亲自捉您衣摆,得您首肯,拜入您门下的小丫头;
是得您递出的中品宝器瑶光剑,至此再未多看一眼其他宝器的犟种;
是听闻真龙镀麟需要道侣,毫不犹豫点头答应,甚至事后才想起来问一句“那从现在开始我需要做些什么”的傻子;
是云上仙尊曾经唯一的亲传弟子,是云上仙尊未来的道侣。
宴几安安静垂落身侧的手,指尖微曲。
谢从叹气,不知当如何将这其中微妙掰开了,揉碎了,讲与或许活上千百年不知情爱为何物的真龙仙君说道。
云天宗宗主唉声叹气中,云上仙尊抬眸,缓缓道:“本尊只是担忧邪祟不除,后有更大隐患......真龙降世于云天宗,陶亭背靠轨星阁,守护修仙界秩序甚至这三界六道苍生,为本尊之责。”
他终于面露一丝丝不明显的困扰,直视谢从。
“而今世道混乱,为苍生安稳,世事太平,宁可错差一万,不可放过一人......本尊,错了吗?”
错了吗?
若是你,天下苍生与相伴侣,你又如何抉择?
此题无从解答,谢从哑口无言。
宴几安似问他,也似在本己问心,提问之后便在谢从尴尬又沉默的定格表情中淡漠地转开了脸,出神地隔窗望向庭院内唯一的桃花树。
秋燥值日,凡尘界正处万物凋零待过冬之时,这桃树却仿若仗着生长于修仙界,四季亭亭如盖,花开极致灿烂。
谢从离开后,再拜访陶亭之人便是鹿桑。
自赤月峰靠两条腿步行至赤雪峰,少女于门外镇守石兽碎碎念中入内时,已然日落黄昏,九耀沉浮于云海,掩于星辰。
宴几安已定格在谢从离开时的姿势,不知道保持多久,入定般望着那朵朵桃花伴随着掺入凉意晚风落下,花落满地。
门外踏入一人也未曾使他挪开目光半分,好在鹿桑也见怪不怪,少女手捧一枚精致药盒,熟悉的魂安草药味钻入鼻腔,大约是药阁制成的新的止血药。
眼皮子敷衍地抬了抬,宴几安发现自己心情?糟,连多余解释一句“伤口已好”亦懒得开口。
只是安静倚靠窗边发呆,安静等待鹿桑放下东西离开。
但事与愿违。
今日似乎事事要与宴几安作对,小小陶亭内并未迅速恢复只他一人的宁静,云天宗小师妹目光落于到时辰也未燃起的鲛灯之上,犹豫片刻:“大师姐....当真回了桃花岭便未来过陶亭?”
话语落下,却见倚于窗边仙尊道袍垂落,除却晚风拂过发丝微动,人没有任何的反应。
“今日之事,师门内部众说纷纭。”鹿桑似为宽慰他,勉强勾唇笑了笑,道,“大家原本似乎还觉得师父行事狠绝,但看见大师姐身负陌生生物法相,倒也吓了一跳呢!”
刻意提高的声色毫无意外落地无声。
那陶亭内的寂静倒显得上一秒的活泼尤其滑稽。
少女勾起的唇僵了下,到底还是没能挂稳,唇角下落,她移步至窗边,微微靠近了冰冷如月的仙尊:“您没有做错任何事。”
遭遇无数疑问,从始至只有一人用如此坚定的语气肯定了他做的事。
鹿桑。
宴几安终于有了反应,他垂眸扫视而来,便见小徒弟那美丽温柔的面容近在咫尺,因为身高差亦这样仰脸望着他。
“天下与一人的选择题,可以的话,谁也不愿做,可偏偏摆到了您面前......数以亿万苍生子民,您一举一动,不容半分闪失。”
「相比起我虽意志清醒只是有可能被邪祟侵体这件事,师父更希望方才一击击碎我的金丹,撕裂识海,让我清清白白地成为一个废人?」
“师父为恒月星辰,为真龙仙君,为云上仙尊,守护三界六道之秩序,本该就是这样的。
「是这样吗?」
面前的这张脸,与南扶光仰望而来的面容重叠,只是眼前这双闪烁着宽和光亮的眸子,无论如何却与那双冰冷平静的双眸无法融合。
手腕上覆上温软触感,低头不出意外所见白皙指尖轻轻推开他的掌心,深色药盒从她手中即将落入他的掌心。
“日日大师姐她会想明白的。”鹿桑轻声道,“若为苍生,个人生死本就该置之度外。”
话语刚落。
手腕便被反手握住,那力道仿若要将她的手掐断。
鹿桑猛地蹙眉想要痛呼,却硬生生忍了下来,脸上的抚慰之意有一瞬间的扭曲,却又因为得到了回应而升腾上了一丝隐晦的窃喜。
她望向宴几安,想要看到他为自己的话动容的模样??放眼三界六道,只有她是坚定的站在他那边的,并非谄媚或者心悦,而是真正的理解。
是她也会做一样的选择,他们降世背着同样的责任。
恒月星辰与晓辉之日。
鹿桑在再次望入云上仙尊的眼中时,心中便是一凉。
她想象中的动容或者心心相惜竟然丝毫不存在,在那双深邃的眼底,只有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的死寂,让人都有些惊讶这样的一双眼睛竟然长在活着的人身上。
无辈无喜,只有一片冷漠的虚无。
“啪”的一声巨响,伴随着那药盒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倚靠窗边而坐的仙尊大人终于直了直身,手苍劲有力地一把抓住窗?
在鹿桑极其惊恐的目光中,他弯腰吐出一口黑色心血。
??粘稠的血液中夹杂着器脏碎肉。
云上仙尊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与南扶光对不止没有对对方造成致命伤,他甚至因为那诡吊九尾法相护法,反而一震碎自己的筋脉。
“师父!”
鹿桑尖叫一声,双眼发红扑了上来,然而此时此刻这般惊叫只让宴几安烦躁,毫不犹豫挥开了凑上来的小徒弟,后者推搡之间摇晃了下,后腰撞到房中桌边缘,痛呼一声。
气血翻涌中,宴几安亦在调息试图安抚气旋识海的翻江倒海。
万念脑海中过他勉强听闻鹿桑的痛呼惨叫,原本打算不多加理会,然而此时耳边却有幻听,是清脆含着埋怨的嗓音:「你心情不好拿她撒什么气啊?」
宴几安愣了愣,犹如高空踏空,猛地抬头,只见周围再无第三者。
不远处,扶着桌边的鹿桑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停顿片刻,大约是没想到云上仙尊也有低头的模样,只见其缓缓垂下那双忽而锐利的双眼,长长睫毛敛去其中所有情绪。
“抱歉。”
他咳嗽几声,抬手掩唇,血沫自指缝间喷溅而出。
那嘶哑低沉的嗓音将鹿桑硬生生定在原地数瞬,后知后觉方才反应过来,他在同自己道歉。
鹿桑眨眨眼,轻轻地“嗯”了声,而后又补了句“没关系”,她心想这个人并不是完全不在意她的,如果她受伤了,他就会很快地做出回应一
正如那时遍地充数魔化灵兽,生灵涂炭的偏远山村,自尘埃碎土中,他如白衣上仙从天而降,脚踏金光,将她从废墟中抱起,救赎。
他眼中始终有她。
故事本该如此。
天道会将一切纠正,回到正轨。
真龙和神风就该在一起,从古至今,从今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