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修仙界那般呜呼哀哉,凡尘界倒是太平许多。
近期迎来了秋老虎,酷热的天气是凡间人们近期唯一的烦恼。
对于修仙界最近事故频发略有耳闻,不过是茶余饭后褒?不一的感慨,一笔带过后,他们更愿意兴致勃勃地讨论近日商业街异动:那个带动了一整条客流量的杀猪匠回来了。
小小的猪肉摊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积灰的木牌仔细擦洗过重新挂上;雪亮的杀猪刀利落如昨;案板后,挥舞杀猪刀的人腹肌长势依旧伟大。
“您要的瘦五花,十枚铜板。”
杀猪刀利落于砧板立稳,新鲜猪肉落入带着水珠的碧绿荷叶,稻草韧劲十足上了个绳结,隔着摊位递出刚切割好的猪肉,摊位那边的人却迟迟未接。
带着草帽的农家女涨红了脸,有点诧异也有点雀跃能与老板多说上一句话,她委婉提醒道:“可是您给的是蹄膀。”
怎么可能。
摊位后的男人挑了挑眉,因为这个动作,一滴热汗顺着眉尾滑落至眼内,带来一瞬火辣的疼痛。
低下头看向手中拎着的荷叶,一只猪蹄还劈叉似的露在荷叶外面昭然若揭,杀猪摊老板脸上温和的笑容停顿了下,难得陷入沉默。
摊位旁传来毫不掩饰的一声嘲笑气音。
杀猪匠完全不为所动,挑起的眉放回了原来的位置,他将手中的荷叶依然稳稳地放入顾客空着的菜篮里:“今日蹄膀不错,就蹄膀如何?”
农家女有一瞬间看上去是要反驳,然而瞳孔聚了又散,续而她恍惚地点点头,露出痴痴的笑:“那今晚就吃炖肘子吧,炖肘子也不错。这可是过年才能吃上的好菜,就当提前过年了。”
她带着那本不意属的蹄膀欢快离开,但这快乐的情绪显然没有传染给卖出猪肉的人。
“现在距离过年大概还有四旬,中间横跨整个秋天与半程冬日。”吾穷捧着脸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她只是个买肉的凡人,也许家里孩子正满怀期待地等着辣椒炒肉,结果娘亲回家却提了一兜蹄膀,宣布今晚吃炖肘子。
杀猪匠没搭理她,转身到净水盆里洗了洗手。
打乱的水波纹将他眉眼中的晦暗不明打乱至模糊不清。
旁边的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您也有今天。”
这下再无视她大概就是欲盖弥彰了,清楚地看见水中倒映的那张脸眼睑半,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杀猪直起身:“幻想太多。”
“托您的福,现在修仙界已然乱成一锅粥,作为云天宗的大师姐,每天除了应对师父留下的烂摊子还要照顾宗门事务,日日大概忙得两脚不沾地。”吾穷踢了踢脚边瘸了腿的破桌子,“您倒是好,一走了之。”
男人看似不为所动。
于是吾穷补了一句:“她肯定讨厌你了。”
啧。
不为所动的人有了反应。
懒洋洋扫了眼猪肉摊前人山人海排队的人群,人群不约而同嘟囔着“突然想起还有别的事”一拥而散,上一刻还热闹非凡的摊位前瞬间空无一人,突然决定自己没有做生意心情的摊位老板从摊位后走出来。
“说这些做什么?”
“如果您今天没有第二次走神我肯定不会说。”吾穷真诚道,“上一次您差点砍到自己的手。”
并没有这种事,她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你话真的好多啊。”
“嗯嗯,”吾穷捧着脸,“鸟类就是这样的啦,不然怎么会有人用闭上你的鸟嘴来骂人呢?“
杀猪匠发现这世间偶尔也还是会有他无法参透之事的??
比如眼前的这位一脸骄傲个什么劲。
比如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心情很差。
“如果太担心就回去看看。”
“看什么?”
他向建议者投去懒洋洋地一瞥。
“不要明知故问??这又不丢人。反正您离开前肯定没说过“不会回来了‘这种话,说不定说的就是不一定‘之类含糊的措辞。”
......
被猜中了的男人抬手摸了摸鼻尖。
放下手,那张收起笑容的脸显得有些淡漠疏离。
“你搞错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故人带回,完整下葬。被掩盖的过去在被揭示的前奏,好戏就要上演,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很顺利。就这样。”
他语气从容,斩钉截铁。
“您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东西不是她拿的,她碰都没碰过??只要仙界人士不是蠢笨如猪,这件事的后续不会真正影响到她。”
“最好是。”
“就算有影响,我留在云天宗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只是个凡人。”
“真的吗?日日不一定这么想噢?你有没有问过她的意见?”
“她一直很确信我是个拖油瓶。”
“您知道吗?”吾穷的语气突然变得比较认真,“主人有时候也会反向依赖宠物,这跟每次她回到家时总有一个明明睡了一天却还是故作热情地冲她摇尾巴好似等了很久的宠物不能说完全毫无关系。”
杀猪匠闻言沉默,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应该先反驳哪一点比较好??
宠物?
还是他并没有故意为之试图让某人对他产生依赖?
“你想说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呀。”坐在小马扎上的人扬起脸,炯炯有神至下往上望着他,“如果担心,就回去看看吧。”
男人站在原地,有很长一段时间表情严肃,收敛了平日那副懒散的模样看似陷入沉思。
火辣的太阳照射在他的头顶,他仿若一具刚刚被雕凿的石狮子像。
“我没有担心。”
他以确信的口吻强调自己不动摇之心。
“也不会再回去。”
??也如同石像那般铁石心肠。
小马扎的后面两条木腿因为主人屁股的挪动俏皮地翘了起来,把破椅子当成木马骑的奇珍异宝阁阁主笑弯了眼。
她说,好。好。您没有担心,也不会再回去。
三界六道,三界为他化自在天(修仙)界、妙殊(凡尘)界、摩天(鬼)界,地界(下界)为牢狱流放之地被摒弃其外;另有六道为自在天道、人道、修罗道、畜生道、妖道、夜摩天道。
传说妙殊界,即凡尘界的凡人死后入摩天鬼界,于鬼界根据生前积攒功德造化又再停滞数年,方得坠入轮回之地,重入六道轮转。
杀猪匠并不太懂这些规矩。
他只潦草学会了一些“入土为安”的事,便将带回的那一把森森白骨埋在了自家院中茶花树下,掀开土,将这搅得修仙界翻天覆地的究极缘由随意埋在昨日新鲜掩埋的猪大肠旁。
吾穷带着一长串刚刚叠好的金元宝一脚踏入杀猪匠的小院门,元宝是她亲手叠的,每一只元宝都认认真真吹了一?,使得金元宝圆滚滚地,十分饱满。
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试图找着能烧纸钱的火源,最终晃到茶花树对面的猪圈,猝不及防与猪圈里一头新出生的粉嫩小猪四目相对。
准确的说是她单方面的盯着。
小猪仰着并不存在的脖子,双目浑浊,右边前猪蹄有一块色泽不对劲像是被燎毛火钳烫过的疤痕,猪蹄不自然的勾着??
是一头又瞎又病的小猪仔。
吾穷沉默了半晌,回头看着蹲在茶花树旁,用小铲子“啪啪”拍着刚填平的土坑的男人,后者埋肥种树,哪一步都很认真。
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吾穷深呼吸一口气,忍住想要尖叫的冲动:“您这是干什么,这就养上猪了?”
杀猪匠头也不抬:“不可爱吗?”
可爱个鬼。
将手中的金元宝团吧团吧团成废纸,想扔谁的脸上,犹豫来犹豫去,最终在小猪仔开始发出哼哼时,奇珍异宝阁阁主一脸内伤地将那团废纸扔进猪槽里。
“它腿怎么瘸了?”
“胎位不正,出生的时候我拽着腿拽出来的。”
好好好,你还管接生。
母猪产后修复管没管??
吾穷又无语凝噎半晌,想了想,又问,“您说在轨星阁找着蹄......手部的黄泉之息时,那部分是用盒子装着的。”
杀猪匠扔了铲子,回过头:“什么?”
吾穷:“说不定他生前挺喜欢那盒子。”
如此前后不搭,仿若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杀猪匠却没有提问她在说什么,“哦”了声问,“所以呢?“
“那盒子您顺手扔在云天宗了吗?”吾穷道,“一件衣服穿久了可能就和皮肤融为一体了的说法您听过吗?哪怕是留作纪念也得有个像样的随葬物,您得去拿回来。”
杀猪匠:“去哪拿?“
吾穷:“别明知故问。”
杀猪匠:“不早说。”
吾穷很茫然:“用哪张嘴说?”
猪圈里的小猪仔响亮地哼哼了声。
阴天,一层又一层的云如棉花漂浮苍穹之上,沙陀裂空树的枯枝几不可见。
一只渡鸦展翅掠过云天宗宗门上空。
这一次它未受到任何禁制阻拦,亦没有惊动任何人,灵活的黑影穿梭于云层,看守大门的弟子甚至未曾察觉它的存在。
这是一只看似平平无奇的鸟雀,拥有尖锐的喙与黑色的圆眼,乌黑的羽毛十分具有光泽。展翅过云天宗三山主峰,小巧的头部短暂转动,似观察四周的动静。
最终它稳稳落在赤日峰,桃花岭的一棵桃树上,初秋依然盛开绚烂的桃花中落入一抹黑。
渡鸦伸展了下过久滑翔的羽翅,尾部九根长长的,似箭尾羽伸展开来,桃花阴影下,清晰可见每根尾羽末端都有不同寻常的眼状羽纹。
它仔细整理了下其中的一根。
圆圆的雀眼滴溜溜转了一圈,安静地盯着于不远处洞府门前阴影下脑袋一点一点打瞌睡的小姑娘。
......
桃花岭禁制微动,身着云天宗内门弟子道袍的年轻女剑修从远处御剑破云而来。
门外守着门打瞌睡的小姑娘吓了一跳,揉揉眼,扬起脑袋用还带着睡意的声音说:“日日大师姐,你回来啦?”
女修轻盈落于地面,翻手收了青光剑,目光随意扫过凑上来小姑娘睡意朦胧的脸蛋,点点头。
距离阮竹爆体、净潭枯竭已有几日,昔日里趾高气昂的云天宗大师姐乍一看似乎于之前没什么区别,同样的道袍与随意挽起的发髻………………
实则不然。
仔细看,便能发现她腰带似乎比过往结扣变长。
肩膀单薄消瘦了些,简直有了话本里仙女姐姐们真正该有(却未见得好看)的飘逸轻灵。
原本还有些圆润肉感的脸蛋下颚线变得清晰些许,缺少血色后,眼底的乌青明显得突兀。
双眼依然明亮,只是偶尔透露出不经意的疲惫。
守门的小姑娘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也或许是早就习以为常,她蹦蹦跳跳凑上来围着南扶光,活泼地发问:“大师姐,今天的仙尊大人如何?有要出关的迹象吗?”
南扶光还是摇头,开口时嗓音因为过久未说话有些沙哑:“未有此迹象。”
预料之中的回答,桃桃肉眼可见蔫吧下去。
“哎,真是愁死个人了,怎么就选着这样的节骨眼闭关来着......如今别说云天宗啦,怕不是整个修仙界都等着云上仙尊与仙盟随便哪个出出主意呢,偏生都没动静!”
跺跺脚,小姑娘想了片刻又抓住她的大师姐,压低了声音:“大师姐,你天天到陶亭守着仙尊大人等他出关也就罢了,那鹿桑小师妹可是也在那?”
小姑娘只到自己的胸口那么高,南扶光很顺手地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她在。你这是什么表情?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师门一共二人,师父闭关,弟子哪有不守门护法的道理?”
桃桃噘嘴:“可是以前云上仙尊闭关只有你一个人护法??”
南扶光哑口无言半晌,在开口时语气僵硬了些:“那是因为以前他只有我一个徒弟。”
“那又怎么样,睁开眼时只有你在??仙尊早就习惯这件事了。”
“是吗?”
“如果他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鹿桑小师妹而不是日日大师姐,他也会觉得奇怪并且等你来的。”
桃桃坚定的说。
“肯定会的。”
“凡间话本少看。他不会的。”
不想再继续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生怕再发散到奇怪的方向......南扶光从洞府里抓了把糖,亲自送出来,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桃桃。
刚将桃桃送走,背对洞府门口的南扶光忽而五感一震,耳朵微动。
须臾间,她已飞速旋身,转过来时手中已握不知何时出现的青光剑,剑尖直指前方??
然而什么都没有。
一只乌漆嘛黑的渡鸦缩着脖子蹲在洞府门前桃花树的枝头,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与她四目相对。
脸上露出有点儿尴尬的表情,南扶光满脸悻悻然。
“哪来的蠢鸟,不许在我桃花岭乱拉屎。”
南扶光收了剑。
此时,未等那迟钝的渡鸦被她惊飞,天空突然鸣起一道响雷!
南扶光吓了一跳,双手捂着耳朵,只觉得那雷声仿若批在耳边,耳朵嗡嗡作响似乎耳鸣一般。
再抬头,一滴豆大的雨滴落在她的鼻尖,冰凉的触感猝不及防让她“哦”了声,长如鸦羽的睫毛狠狠扇动了一下。
一场秋燥下的暴雨不期而至,升温的大地迎来清凉,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漫延开的泥土腥香。
在衣袍被淋湿前,南扶光三步并作两步冲回洞府,呆呆立在洞府门前干燥地望着倾盆大雨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她一拍脑门,似想起什么。
给自己掐了个避水决,她又冲回暴雨中,绕到了桃花岭洞府后一处空地??
那空地天然被开辟出来,四面石壁上有几处剑气刻痕。
整齐排列一竖,年岁不等但剑气刻印深浅一致且整齐的,是宴几安留下的、幼时南扶光记录身高的刻痕。
横七竖八、深浅不一甚至还有劈凿趋势的刻痕则是南扶光各个时期练剑时留下。
在这些充满了岁月痕迹的岩壁前,被人立了两根竹竿,竹竿中间扯了一条草绳,草绳上挂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短打,曾经南扶光拎着它,鼻孔朝天地问她找来的好好的新道袍不穿非要穿这什么破布东西……………
它曾经很是被人嫌弃。
这会儿,那原本晾干的衣物早已被大雨倾盆弄得半湿,南扶光上前,伸手够了够,随后发现那草绳设得太高,本就不是合适给她使用的高度。
所以这伸手一拽,愣是没拽下来??
指尖只堪堪略过垂落的一方布料。
心神一乱,避水决部分失效,豆大的雨滴砸在她扬起的额头,“啪嗒”一声极响。
南扶光翻了个白眼,踮起脚,一拽带翻竹竿,哗啦啦强势落下的雨水中,竹竿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两声巨响,滚落裹满了泥巴……………
张开双臂,又另辟蹊径用脸稳稳接住落下来的衣物。
一把将那还带着残留阳光气息的半湿衣从脸上拽下来,她淡定地心想,那杀猪的看见怕不是又要唉声叹气了。
他总笑话她暴力来着。
避水决彻底失效了。
她利落转身,飞快回到洞府。
随手将手中湿漉漉,俨然白洗了的衣物扔在榻子上,南扶光听见窗棱那边传来响动,转头便看见方才那只渡鸦不知道何时落在她窗前,这会儿很安详地蹲在那。
大雨在它身后下成漫天雨幕。
显然这呆头呆脑的毛畜生也是晓得躲雨的。
“乱拉屎就杀了你。”
南扶光再次威胁,而后撒了身上的避水决,于榻子边坐下,陷入沉思。
桃花岭洞府内一时间安静的吓人,只闻外面天地间铺天盖地的雨声,大雨仿若拼命地试图冲刷着连续几日的燥热与不安,打落桃花满地。
南扶光伸手拎起那件此时团成一团犹如麻布的衣物。
渡鸦歪了歪脑袋。
南扶光目光落在了窗外废弃物收领处。
渡鸦无奈地扇了扇翅膀,抖落羽毛上方才落下的水珠。
南扶光将那皱巴巴的衣物抖开,嘴巴里仿佛自言自语念着“什么人能晒出去的衣服都来不及收就急着跑路啊还等着我来帮收吗有没有礼貌啊云天宗有鬼夜夜咬他屁股吗”,语落时,那深蓝色短打已经恢复了最开始的干燥。
蹲在窗台上的渡鸦一双黑巧灵活的圆眼盯着不远处的云天宗大师姐,看她满脸嫌弃地将手中衣物叠好了,放到榻上枕边。
整个人后退缩上了榻子,她踢掉鞋子踩在杀猪匠暂住时用过的竹编枕头上,自我僵持了片刻,才认真对自己说:“丢掉就好了,他又不会回来了,以后......以后说不定也不会再见。”
一边说着,她沉默地从榻子上滑落。
挪到衣柜旁,打开衣柜,将那叠好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衣柜最上层的最深处。
哎。
蹲在窗棱上的渡鸦一只翅膀遮住了自己的鸟脸。
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