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郎君不騎竹馬來
肖豫鄂那部雅閣的後視鏡被掛了一下,車門上也蹭掉兩道長漆,於是站在大馬路上,冷著一張臉和對方理論。搶道還刮花了她的車,怎麼也是她有理。
的士司機見她不是好相與的樣子,一面分辯,一面就呼電台。肖豫鄂心中大怒,想,你會搬救兵,難道我不會麼?正開車門翻手袋找電話,後面車道上卻有部車停了,有人伸頭就衝她喊:「豫鄂!豫鄂!」
稍帶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像在喊「魚兒魚兒」,引得遠處人行道上的人都朝這邊望,她心中更怒,這麼多年,康劍就從來沒有出現得令她愉悅過。
從七歲她翻柵欄被掛住裙子,他笑嘻嘻的站在柵欄那頭,一幅幸災樂禍的樣子。到九歲時上課開小差,被留下來打掃衛生,再往後,十二歲辦黑板報畫砸圖畫,十五歲被筆友追到學校裡來,十七歲暗戀隔壁班帥哥無望……他無時無刻不是在她最窘迫的境況出現。好在高中畢業後他小人家出國灌洋墨水去了,不然若不幸和他念同一所大學,她非在最美好的年華里鬱悶死不可。
可不過清淨了幾年功夫,他竟然又大搖大擺殺回來了,重新隔三岔五出現在她面前。
連偌大的城市,出了小小的交通意外,他也可以正巧路過。
的士司機看到康劍氣勢凜凜身材高大,氣焰迅速的低下去。肖豫鄂也不是得理不饒人,雙方都懶得報警,於是的士司機賠了一百塊錢。肖豫鄂將粉紅色的鈔票往手袋中胡亂一塞,問康劍:「吃不吃飯?」
「吃。」很乾脆的回答:「正好餓了。」又指了指她的車:「多少年了,還不換?」
肖豫鄂給他一個白眼:「沒錢。」
康劍的車是嶄新的一悍馬H2,肖豫鄂雙眼發光:「小康,又發財了啊。」
康劍前年才回國,車已經換了三部,他十分不滿的斜睨著肖豫鄂:「再叫我小康我今天就點澳洲龍蝦。」
肖豫鄂聲音比他還要不滿:「怎麼又是我請客?你比我有錢。」
康劍一臉的坦然:「你沒聽說過越有錢的人越小氣嗎?」
結果先將她的車撂到店裡去補漆,然後蹭他的車到過江去吃小龍蝦,兩個人吃得撐死也不過九十大元。肖豫鄂將的士司機剛給的百元大鈔往桌子上一拍,十分豪氣的說:「老闆,不用找了——拿十塊錢的烤蝦球打包。」
康劍偷著樂,偏偏被她看見:「笑什麼,正好晚上宵夜。」
在路上蝦球就被她吮指啃完,辣得直絲絲的吸氣,一迭聲嚷口渴。康劍沒轍,只好順路將車開到上島去,一杯冰水還沒喝完,康劍的手機已經響了,講電話時他語句簡短,只有幾個基本的單音的語氣輔助詞:「啊」「嗯」「哦」,最後說了句「不行。」就將電話掛了。沒一會兒又響起來,這次他乾脆不接了,直接關了機。肖豫鄂想到那部《手機》裡哼哼哈哈的接電方式,已經禁不住樂了:「小康子,是不是被查崗啊?最近這個好彪悍,竟然敢查你的崗。」
康劍狠狠瞪了她一眼,死男人臭要面子,又被她戳到了痛處。肖豫鄂正是樂不可支的時候,猛然看到走道那頭過來一帥哥,模樣周正得竟有幾分像趙文瑄,養眼的當兒肖豫鄂就只會捧著杯子啜冰水了,連上島都有帥哥出沒,祖國真是建設得越來越美好了。
哪曉得帥哥竟是沖康劍來的,兩個人高興得不得了,你一言我一句講了足足有幾分鐘,康劍這才想來還有肖豫鄂沒介紹。「肖豫鄂。」康劍說的極快,倒像是「小魚兒」,肖豫鄂趕緊解釋:「肖邦的肖,河南的豫,湖北的鄂。」
帥哥笑起來眼角猶帶三分桃花意:「我叫展軼。」
展帥哥與康劍有生意上的往來,兩個人談得情投意合,好在帥哥相當會做人,怕冷落了肖豫鄂,微笑問:「不知肖小姐的名字有什麼來歷,這樣的獨特。」 肖豫鄂一看到帥哥笑就喜不自勝:「是我爺爺給我取的,我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在河南工作,我出生時他正巧調到湖北,於是我的名字就叫豫鄂。」
康劍突然插了句話:「我認識你十幾年了,怎麼從來不知道還有個這樣的典故。」
肖豫鄂衝他不懷好意的一笑:「你又沒問過我。」康劍哧得笑起來:「幸得你爺爺當年沒在黑龍江,後來又沒調新疆,不然給你取名叫肖黑新,小黑心,哈哈。」
肖豫鄂痛恨在展帥哥面前還被他這樣取笑,伸長了腿就在桌子底下狠狠給了他一腳,直踹得他呲牙裂嘴,這才覺得心裡好生痛快。
從咖啡廳出來後肖豫鄂拚命使眼色,康劍總算心領神會,對展軼說:「我還有事要過江去,能不能請你幫忙送肖小姐回家?」
展軼自然答應,等登上展帥哥的奧迪A6,肖豫鄂沒忘在心底感謝康劍,這傢伙總算知情識趣了一回。車上CD放著一首《Riders On The Storm》,伴音裡的風雨瀟瀟,車窗外卻是一輪皓月。夾在城市的高樓間,忽隱忽現。
展軼的聲音也在這樣的夜色裡生了磁性:「肖小姐和康劍認識很久了?」
她想了想:「十八年了。」
嘩,真是久,久得已經夠張愛玲寫一部小說。
果然展軼笑起來:「真是久。」
她怕展帥哥誤會,連忙的撇清:「那小子重色輕友,當年我幫他遞了多少情書,傳過多少玫瑰啊。高考後他和小女友分手,還是我在公園裡陪他走了一下午,出國不到三個月,馬上認識一台北妹妹,打越洋長途還不忘誇人家美麗動人。現在照舊是這樣,一看到美女,就將咱們這班老友置之腦後。」
展軼的笑聲似從胸腔中發出,帶著嗡嗡的震鳴,好聽極了。可惜她住的太近,沒一會兒就到了小區門口,才近十點鐘。搬出來時老媽對肖豫鄂有約法三章,頭一條就是十點以後不許帶男人回家。縱然帥哥笑容可愛,可是老媽知道後會囉嗦三個月,後果嚴重點說不定立刻逼她搬回家去,帥哥笑得再燦爛,她亦只好忍痛割愛。
好在緣份天注定,雙休日和銀瀾逛街累得腳脖子疼,兩個人到真鍋歇腳,一杯藍山沒喝完,銀瀾直衝她笑,害她以為自己是不是臉上有黑印扣子扣錯弄花了口紅,只差要去洗手間仔細端詳了。銀瀾這才告訴她:「妹妹,走桃花運啊,那邊一帥哥看你好久了。」
轉過頭去,呵,果然驚喜,是展軼。
他起身過來,笑時依舊眉梢有點點上挑:「真是肖小姐,我怕認錯,一直不敢過來打招呼。」
難得她今天穿了裙子,又有中規中矩的妝容,連頭髮都一絲不亂,那是因為今天要回去見爺爺。這副假淑女的樣子比那天張牙舞爪的形象大約差了太遠,看到展帥哥眼中掠過類似驚艷的神色,她只好連笑容也裝得矜持起來,和展帥哥語焉不詳的聊天氣聊咖啡聊時事新聞。銀瀾在一旁笑吟吟的看,只差沒在臉上寫「我是燈泡不必理我」八個大字了。
一出來,銀瀾說:「車子下午我借用啊。」拿了鑰匙便揚長而去,展軼也忍不住笑:「肖小姐我送你吧。」
今天他車子CD裡放的是《下一次真愛》,余文樂的聲音有些平庸,可是旋律清亮,車窗外陽光晶瑩,連馬路上滾滾的車流亦是可愛。我等待下一次的真愛,這樣也不壞,就算現實有一點難捱。
從後視鏡裡也能看見自己微微的笑容,展軼也看到了,問:「你笑什麼?」她不答話,過了幾秒鐘,展軼也情不自禁的笑起來。
開始的這樣莫名其妙,沒過多久人盡皆知她有了帥哥男友,康劍給她打電話,敲她請客:「怎麼著也得謝謝我這介紹人吧。」
介紹人,虧他想得出來。她痛快的答:「行啊,可你得帶現任來。」
沒想到他真的帶了現任女友去,大眼長髮,模樣像張柏芝,美得連她也挑不出半分毛病來。趁人家去補妝連忙對康劍說:「小康,下回打電話千萬別關機了,這樣的美女,每天查崗也值啊。」
康劍的眼鋒嗖嗖的剜過來,展軼早已經樂了:「小康?天龍八部裡的馬夫人啊?」
康劍拿起餐牌來,真的就點了澳洲龍蝦。
不過四個月,和展軼分手後她打電話給康劍,有氣無力:「請我吃龍蝦吧。」
結果吃龍蝦刺身,芥末辣得眼淚滾動,終究強忍著沒有掉下來,名正言順紅了眼眶,康劍閒閒的說:「你不是要哭吧?我認識你這十八年,可沒見你哭過。」
她一口氣嗆在喉裡,半晌才作得聲:「誰要哭了?」將餐巾往桌上一拍:「不過是個臭男人,不值得。」
隔著桌子陪著她的也是臭男人,怔了一怔像是啼笑皆非。
回去路上風大雨大,她蜷在座位裡,這樣的天氣,真是應情應景,車子走在橋上,暴雨如注,水聲隆隆,連路燈都在濠雨中淡薄成稀疏的橙紅。一根根拉索從身旁掠過,四面都是茫茫的水氣,橋像是正往江中沉去,無數的水從四面八面湧過來。雨刷開到最大也無濟於事。
他的手機響起來,一閃一閃的頭像躍動,她斜睨瞧見明明是張柏芝,他卻將電話掛掉了。
她嘀咕:「幹嘛掛人家電話。」
「要你多管閒事。」
本來他們說話向來都是這樣一句頂一句,不等她再說話,他竟數落起她來:「肖豫鄂,你自己說說,你談過多少次戀愛了,每次為了芝麻綠豆大點小事就不要人家了。世上的好男人多了去了,可你再這麼挑揀下去,再多的好男人也不多了,你當心嫁不出去。」她悶悶的:「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要你多管閒事。」
手機重新唱起歌:「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 」一閃一閃的頭像還是張柏芝,他看了一眼,關掉了手機繼續訓她:「反正下回我不管你了,照你這樣子,活該你一輩子嫁不出去?」
她冷笑:「我嫁不嫁得出去管你什麼事?你憑什麼來管我?你以為你就是好男人了?那你還動不動就關手機,我告訴你,你女朋友給你打電話,那是關心你,你有得沒得手機一關,她難道不以為你出了事,難道不著急?」
他回頭望了她一眼:「你少管閒事,你管好你自己就成了。」
「我怎麼管不好自己了?」肖豫鄂終於也火了:「你憑什麼多管閒事?你憑什麼?」
轟轟烈烈的大雨鋪天蓋地的澆上來,車子像是被捲在水中,他一腳踩下剎車,濺起的水飛出老遠,他氣得全身發抖:「肖豫鄂,你別得寸進尺!」他失了理智,那一句話終於脫口而出:「你不過仗著我愛你。」
世界終於靜下來,完了,一切都完了。
十八年來最說不得的一句話,他鬼使神差一樣說了出來。車窗外什麼都看不到,一**的水降下去,路燈的光華在水中扭曲,灩灩的如同整個世界陷入霓虹。
十八年前她七歲,翻過柵欄去摘桔樹上的青果子,不想柵欄掛住了裙子,不遠處有小男孩幸災樂禍的笑容。她的臉讓太陽曬得紅紅的,鼓起嘴來狠狠瞪他。他們家昨天才搬到她家隔壁,一口京片子,讓小小的她也能聽出調侃:「你這是在學小山羊跳柵欄?」
就這樣結了樑子,他比她大兩歲,他因為插班矮了一級,小學四年紀時她又跳了一級,最後和他混成了一屆。到了初中,在班上他年紀最大,她年紀最小,吵起架來肖豫鄂不是對手,氣得最後一句甩過去:「我和你有代溝!」再往後來,隨便吵架,三句話沒完就是:「我和你有代溝。」也不管他是不是被氣得七竅生煙口吐鮮血,肖豫鄂施施然就逕自踱開了去。
高中時代她出落的明朗可愛,穿鵝黃色的T恤,短髮像朵蒲公英,柔軟的盛開在陽光明媚的早晨。坐在高高的欄杆上放聲大笑,眼神清澈如同她身後的天空。
他猶豫了一個多月,終於將信遞在她手上,轉身就走。
當天中午在食堂她朝他走來,他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心怦怦跳,連手裡的不銹鋼勺子也在微微發抖。
她笑得陽光燦爛:「小康,信是給誰的啊,寫得真是聲情並茂,一往情深。沒想到你竟有這一手,可你總得跟我說是給誰的,我才好幫忙你遞出去啊。」
那樣那樣的窘迫,再沒有辦法掩飾,他賭氣說了班上最漂亮一個女生的名字,她半天才翻白眼:「什麼品味。」硬生生又甩下一句話:「我和你有代溝。」
她急急的往外走,背影微微聳動,他想她必是暗暗笑不可抑。
信上沒有稱謂,那四個小時裡她將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直以為,信是他寫給自己的。
她急急的往外走,背影微微聳動,得到答案多麼難堪,她全身發抖,才能讓自己不哭出來。
02.幸福像花兒一樣
孟哲哲火冒三丈,對著電話就嚷:「於江浩你答應不答應?」
那邊嘈嘈切切的一片雜音,像是拿著手機穿過幾道門,然後到達了比較安靜的地方,過了半晌才聽見他遲疑的聲音:「我今天有點忙。」
「你忙?」她聲音突然溫柔似水:「哎呀,那真是不好意思啊,於部長。」
於江浩倒吸一口涼氣:「哲哲你別這個樣子,我馬上要下鄉去,過會兒我打給你行不行?」
她冷笑:「不行!我比你更忙。」
惡狠狠的將手機關掉,只覺得累,認得二十年還要這樣惡形惡狀的吵架,而且還吵不出眉目來。其實小時候是多麼團結友愛呀,十歲了還可以志同道合的去偷車庫後山樹上的枇杷,念了初中涇渭分明,男生都不跟女生說話,可是他和她可以例外,早晨在機關食堂裡遇上,他會理直氣壯的大叫排在前面的她:「孟哲哲幫我買兩個包子。」放學時遠遠看到他在前頭走,她也會理直氣壯的喊:「於江浩數學作業給我看一下。」
「什麼看一下,就是抄一下。」他沒好氣的站住腳,揭露她的巧言令色。他就在街頭打開書包,嘩啦啦亂翻一氣,翻出練習簿。她笑咪咪的接過去,塞到自己書包裡:「抄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別小氣嘛。」
念高中時還是一如既往有著革命友誼,只是分了科,所以不在一層樓上課。她學理,他學文,完全顛倒過來。他數學好得令人髮指,她語文分數可以叫人絕望。
過年了隨父母到她家拜年,兩家的父母在客廳裡噓寒問暖,他和她在書房裡閒扯:「這才叫優勢呀。」他一臉的得意:「我要是學了理,誰都會認為數學好是天經地義。哪像現在,班主任視我為稀世珍寶。」屋子裡暖和,他進門就脫掉了厚重的外套,裡頭穿一身的白,白毛衣白仔褲白波鞋,長腿一伸真像鷺鷥。還自以為很帥,她在心中嗤之以鼻。原來他和她身高相差無幾,進了高中突然呼啦啦長起來,像是顆雨後的春筍,瞬間就比她高了一個頭。每當和他說話都得仰望,所以她記了仇。
「哎哎。」他輕踢著籐制的茶几,茶几玻璃面上的水杯泛起輕微的漣漪:「我說,升了官都不請客。」
她完全不解,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終於咧開嘴笑:「書記同志呀,都和我爹一個級別了。」真是個笑話,她差點忘記自己被選作團支部書記,其實完全是惡作劇,王磊的《團支部書記》正在校園裡唱得如火如荼,唱得連素來不解風情的理科班男生都突然集體中邪,橫了心要選出一位女生當團支部書記,結果全班一共十二個女生,就這麼巧相中了她。從此後和他打交道機會多起來,他在學生會團委當宣傳部長,每逢週三就到班上找她:「寫稿啊,孟書記,不要忘記組織安排的任務。」半大小子,已經儼然一套官方說法,真是家學淵源。
課業那樣重,他還催魂奪魄一般,她只得敷衍一二,所以每逢週末下午放學時分,校園廣播台的主播同學就會脆生生的念出她的名字:「作者:高中部二年級理2班,孟哲哲」。誰知這也會引來流言,外班的閒言碎語偶爾傳到她耳中,說她仗勢霸佔校廣播。她的脾氣像顆爆炭,他再來,她就橫眉冷對:「沒時間,找別人去。」
「我能找誰?」他的臉頓時垮下去:「支持一下工作。」
她心情壞透:「不支持,你自己寫好了。」
「我?」他嘻皮笑臉:「打小你就知道,我寫不出來。」
好歹他們也是全市排名數一數二的重高,這種人竟然也可以混到文科類全年級前十名,真是教育制度不長眼啊不長眼。她狠狠的鄙視他:「你每次考試作文是怎麼寫的?」
「都是官樣文章,那還不容易。」
他倒是真能寫官樣文章,後來考入大學,憑著能寫一手花團錦簇的總結報告先進事跡材料,先是系團委,然後是院團委,最後是校團委,一路高昇上去,還沒出校門就已經灼手可熱,豐功偉績數不勝數。與他意氣風發的大學時代相比,同在一間校園裡的她簡直是乏善可陳,最後連她媽都對她嘮叨:「你看看人家江浩,人家寫文章都寫出前途來了,你成天風花雪月,半點用處都沒有。」
她唯唯喏喏,雙休回家,意外的竟在公車上遇見江浩,他逮住她問:「你怎麼連校文學社都不報名參加?」
她伶牙利齒:「我學的是信息與通訊工程,又不是中文。」
「星期一下午到團委來,有事和你談。」還是一口儼然的官腔:「連入黨申請都不寫一份,怎麼就不積極要求進步呢?」
「我就要當落後分子!」
聲浪稍高,整車的人都看著他們,他怒目相向,她毫不遲疑的瞪回去。她再瞪,他就笑了:「噯,噯,眼珠子掉出來了。」
到底還是讓她三分,其實也不是怕她,用他的話說,是不與她一般見識。她脾氣急躁,而他沉穩溫和,何況她是女孩子,打小在一塊兒玩他父母總要叮囑:「要照顧妹妹的呀。」
他比她大七個月,她從來連名帶姓叫他於江浩,他也從來連名帶姓叫她孟哲哲。
只有一回,是剛上班那會兒,他在餐廳裡遇上她。他帶著位極漂亮的女朋友,唯恐人家誤會,連忙向對方介紹她:「這是我妹妹。」
重色輕友,重色輕友,重色輕友!她在心裡罵足三遍,臉上卻笑靨如花。臨了搭他的順風車回去,還虛情假意的將他女朋友誇了又誇,哄得他心花怒放。
到中午她也沒開手機,去食堂吃了飯上樓來,辦公室電話響得驚天動地,結果卻是他:「哲哲,你到底怎麼了?」
她頓時擲地作金石聲:「你自己想。」
「你看看,你看看,你怎麼又這樣。」
「我忙,我掛了。」
他的肝火終於上來了:「孟哲哲,你到底怎麼回事?你別成天無理取鬧行不行?」
她尖著嗓門嚷回去:「我就是無理取鬧,於江浩,我告訴你,你一天不和我離婚,我就一天鬧死你!」
「啪」地將電話摔上,坐下來直喘氣。
再好的交情果然也不能結婚,婚姻不僅是愛情的墳墓,也是友情的墳墓。決定結婚那會兒多理想啊,上床夫妻下床君子,還約法三章,結果實踐證明全不是那麼回事。
她上個星期問過一回:「為什麼向我求婚?」
他當時在做什麼?看新聞還是看球賽?睡衣是她買的,灰色底子棕色暗紋,吃睡長吃睡長,他現在圓滾滾像只泰迪熊,哪有半分當年的鷺鷥影子。舒服的躺沙發上伸長了腿,在家裡他總是懶散的出奇,不耐煩她擋住電視,於是隨口敷衍:「你好養活唄。」
「於江浩!」
嘎?他像是回過點神來:「我愛你呀,我愛你愛到骨頭裡,沒有你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只好把你娶回來了。」
說得這樣順溜,她牙齒根發酸,拿根牙籤剔一剔,只怕牙都會一顆顆全掉下來。太可怕了,這男人。
求婚的時候他一條一條向她分析利害關係:「首先,你老大不小了。別瞪我啊,行,行,是我老大不小了。其次,我媽多喜歡你呀,不怕弄個不知根底的惡婆婆,處理不了婆媳關係,人家專家說婆媳關係比夫妻感情還得要更慎重處理呢。再次,咱們不在一個工作單位,產生不了審美疲勞。最後,你跟我都屬於沒力氣再折騰了,不如趁早整合,保存實力。」
最後一句打動了她,她確實沒力氣再折騰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轟轟烈烈的時代已經結束。她再沒有力氣也沒有時間去折騰了,她這輩子總得要結婚,不結的話會傷父母的心。
沒愛情算什麼,他們有長達二十年的友誼,只怕比這世上任一份愛情都還要長久呢。師太說,我們與之相愛的是一些人,然後與之結婚的是另一些人。張愛玲說,這世上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李碧華說,有的情如同指甲,剪了就剪了,無關痛癢,而且還會再長出來;而有的情如同牙齒,拔掉了也會留下隱痛的傷口,永生無法癒合。
她剛剛失掉一顆牙,空出終生無法癒合的傷口,那裡缺失的東西,永遠無法再彌補,一飲一喙都會痛不欲生,所以乾脆置之度外,嘗試徹底去忘記那裡曾有過一顆牙齒。
計劃是相當的完善,連婚後每個雙休到底回誰家父母那裡吃飯,都事先排出了表格。不過有些事情也會出乎計劃之外。好比拿回結婚證的那天晚上,他終於名正言順賴在她房裡,磨磨蹭蹭不肯走。
「你把眼睛閉上。」
「為什麼要閉上?」
「你消息也太不靈通了,婦聯主任換人了,許大姐到政協當副主任去了。」
「住手!再不住手我踹你了!我真踹了!流氓!」
「行了行了,都是我的錯,行不行?我檢討,我不該又和方文雅一塊兒吃飯。可那的確是工作需要,人家在做一個關於學習八榮八恥專題片。再說,那不還有電視台的人在一塊兒呢?」
「電視台裡就沒一個好人!」
「哎哎,別攻擊新聞媒體啊。」
「我還攻擊政府官員呢!」
「啊!你還真踹啊?太狠了你。人家方小姐其實是有立同志的那位,你胡思亂想些什麼。深更半夜的,快洗洗睡覺了。」
「胡說!上回你說她是趙總的女朋友,這次又說是康副市長,你說清楚,你到底和她什麼關係!你今天不說清楚,我就跟你沒完。」她歇斯底里的從沙發上跳下來,變成一隻小茶壺。
「約法三章第二條,互相不干涉私生活。」他終於火了,字字擲地作金石聲:「你跟孫少國吃飯,我可一個字也沒問你!」
她終於教他給氣著了:「我跟你離婚!約法三章第三條,一方覺得有必要時即可協商解除婚姻關係。」
「孟哲哲!」他像是徹底被激怒了,發狂一樣。
「住手!混蛋!流氓!」
「我今天就流氓讓你看看!」他氣得直喘粗氣:「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你成天跟我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想離婚,我偏不離,這輩子我就拖著你!你不愛我,沒關係,不愛我我也拖著你!」
「不行!」她快哭了,看看掙扎無望,根本不是對手:「今天不行,真的不行!」
「我他媽今天就要!少來安全不安全那一套!你連孩子都不願意跟我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惦記著誰!這輩子你都甭想!你這輩子都是我老婆!我告訴你!你甭想!」
她眼淚突然嘩啦啦的流下來:「我懷孕了。」
兩個人僵在那裡,他活像傻了一樣,還按著她的胳膊沒有動彈。過了好久才想起來,像被針紮了一樣跳到一旁,想想不對,又俯下身來:「哲哲……」
她用手蓋著臉哭,他去拉她的手,又不敢用勁:「哲哲你別哭啊,我錯了,我流氓,我錯了,你打我成不成?你別哭啊。」他手足無措:「你別哭啊,什麼事我都答應你,你先別哭啊。」
她哭得更大聲:「我要跟你離婚!」
「不行!」
「我不要生孩子!」
「不行!」
她像個小孩子,「哇」一聲又繼續哭起來,他筋疲力盡,順著沙發溜下去坐在了地板上,從荷包裡摸出煙來,剛剛打著火機,又想起來,心煩意亂的將整包煙揉成一團。想要扔出去,最後還是攥緊了:「哲哲,你別哭了,你要是真不想要這孩子,不生就是了。」
她停了停。
他自嘲的笑:「看,於江浩就是拿孟哲哲沒轍。」
她抽泣:「那你媽呢,她要知道了還不吵翻天。」
「你不說,我不說,她上哪兒知道去?」
她狐疑的看著他:「你幹嘛對我這麼好?」
他從已經揉得皺皺巴巴煙盒裡抽出枝煙來,慢慢捋得直了,點上。用力吸了一口,吐出悠悠的灰白輕煙,輕描淡寫的說:「我愛你唄,我愛你愛到骨頭裡,沒有你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好容易娶到了你,怎麼能不好好哄著你過日子。」
還是一貫油腔滑調,可是她怎麼聽著就覺得有些發酸,也不知道是叫他肉麻著了,還是怎麼著了,只覺得渾身都不得勁。
這個雙休日輪到回他父母家去。
照例是一大桌子菜,還特意給她蒸了一條鱸魚。
「哲哲,吃呀。」他媽笑咪咪:「知道你們要回來,特意叫阿姨去買的鱸魚,記得打小你就喜歡吃,江浩小時候可壞了, 老叫你小花貓小花貓,就說你愛吃魚。」
魚腥氣直衝嗓子眼,她狼狽的扔下筷子,衝到洗手間去,搜腸刮肺的大吐特吐。
他也扔了筷子跟進來,看她吐得連眼淚都冒出來了,不作聲,遞給她一杯溫水讓她漱口。
他媽也跟進來了:「怎麼了?哲哲,你這是怎麼了?」
「沒事。」他頭也沒回:「是吃壞了,她一向好吃,昨天涼面吃多了,在家就上吐下瀉。」
「啊?看了醫生沒有?」
「看了,醫生說就是吃壞了。」
「那喝點霍香正氣液吧,我上樓去找啊。」
腳步聲漸漸遠了,樓下的洗手間很寬敞,洗臉台是大理石的,冰涼的貼著她的皮膚。她不作聲,他也不動,兩個人站在裡面,牆上大玻璃鏡子,她看到他的臉,他迅速的轉開頭去。
「於江浩!」她突然拽住他袖子:「你是說真的是不是?」
「什麼真的假的?」他浮華的笑:「你說什麼呢?」
她說不出來,太肉麻了,她說不出來。何況他這樣子若無其事,她要是猜錯了,就太丟人了。所以到舌尖的一句話又嚥了回去。
「出去了出去了,」他揉揉她的頭髮:「又發呆!」
他一緊張就喜歡揉她的頭髮,她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吻她,太緊張,手指竟然在微微發抖。最後終於蜻蜒點水樣在她唇上一觸,閃電般就已經鬆開,伸手揉揉她的頭髮,好似那親吻根本就是不經意。他不是沒有吻過別人,他曾經有女朋友差點要結婚,她同孫少國分手後不久,他就同女朋友分手了。
然後就總是在各種場合湊巧遇到他,遇上總請她吃飯,知道她好吃,帶著她城裡城外的跑,幾乎沒將全市有特色的大小餐廳全吃一個遍過來。後來有天在酒吧,兩個人都喝得有點高,出來在車上他就吻了她。
蜻蜒點水樣的一吻,卻足足嚇傻了她。
他與她是青梅竹馬,情同手足,這麼多年來是兄弟,是戰友,是摸爬滾打的好朋友。
根本沒想到要談戀愛。
事實他們也沒談戀愛,就除了那段時間常常能遇見他,常常被他請吃飯,然後不久他就向她求婚了。
她考慮了不長時間,就點了頭。
這世上哪裡還有愛情,能找個不討厭的人結婚,已屬皆大歡喜,來之不易了。
去拿結婚證兩個人還像過家家,拎著糖和水果從民政樓的一樓一直派發到四樓,整個民政樓的同志,從廳長到辦事員,全都樂呵呵的忙著吃糖吃水果,結果連國家規定的九塊錢都忘了收,就將大紅的兩個本本發給了他們。
在車上他噓了口氣:「可算是結了。」
她完全心不在焉:「你看過酒席菜單沒有?我們還是和父母分開請客吧,不然人太多了,沒一個酒店能擺下。」
她到底錯過了什麼?
那個答案太驚心動魄,她簡直不敢去想。
走回桌邊,他已經給她盛了一碗百合綠豆湯涼在那裡:「擱的冰糖,不是白糖,你吃吃看。」
她嘗了一勺,甜,甜到心裡的甜。
一樂,她就衝他一笑。
他讓她笑得莫名其妙,乾脆一臉正色,正襟危坐。
小樣,還裝!
她志得意滿的想,回家就審你,不信審不出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