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蘭燼
清冷的雪光透過抽紗窗簾,是一種極淡的青色,像是上好鈞窯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好雖好,卻是殘的。薄亮的光線給屋中的家俱蒙上一層紗樣的輕霧,這屋子皆是最新式的西式裝潢,地板卻用上好的楠木,並沒有學西人的樣子鋪上地毯。屋子裡熱水管子的暖氣充足,赤足幾乎無聲無息的踏在地板上,亦不覺得冷。
落足極輕,每邁出一步,都要屏息靜氣,再極慢極慢的放下。這樣靜的夜,只有身後床上傳來均停的呼吸。她像一隻行走於屋脊的貓,似連背上的汗毛根根都豎了起來,但並不用在黑暗中摸索,那些乳白色法式家俱,都有精美的描金花邊,在映入窗內的清冷雪輝下閃爍著柔美分明的輪廓。
床前的地板中央橫著兩團黑黑的事物,是他的鞋。向來都是旁人幫他脫鞋的——今晚被他自己胡亂踢在地下,只顧著與她的糾葛,兩隻軍靴一隻的長統疊在另一隻的靴尖上,皮帶也被隨手扔在一旁的椅子上,像一條僵直的蛇,皮帶上槍套靜靜的垂著,她的一顆心開始怦怦的狂跳。
夢寐已求的近在咫尺,反到令她生了一種怯意。她回過頭去,床上四面垂著華麗的帳幔,流蘇重重層層,幾乎看不清床上人的身影輪廓。她輕輕的吸了口氣,移開槍套,底下壓著的皮包亦是特製,精巧的密碼鎖在朦朧的雪光中熠然一閃。
她微微蹙起眉,密碼……會是怎麼樣一組數字。
試過他的生日,並不能打開。再試旁的號碼,皆不能成功。連電話號碼、門牌號、車牌號都一一試過,那鎖依舊巋然不動。
莫不成真的功虧一簣。
就在這一剎那,忽然想起還有號碼不曾試過。
她自己的生日。
密碼鎖盤轉動,「嗒」一聲輕響,竟然打開了。
她急急的將文件抽出來,一份文件已經簽了字,正是他的親筆,熟悉的筆跡十分潦草:「准照所擬」。後頭是機要秘書列的條款,秘書們總是寫這樣工整的館閣體小楷,雪光下看不甚清楚,逆料並無她所要找尋的內容。另一份電報亦是密電,附著機要室翻譯出的明文,乃是第二十七師的戰略報告。這份電報還未簽字,底下夾著一份名單,她看到「孟城」兩個字心裡就是一跳,果然是孟城監獄處決名單。
只見一個個密密麻麻的紅勾,暖氣管子的熱度漸漸上來,她額上沁出涔涔的汗珠,她本披著他的一件寢衣,套在她身上又寬又大,不經意從肩頭滑褪至肩下,亦顧不得了。只是那名單密密麻麻,人名如蟻,藉著一縷朦朧的雪光,根本看不清楚。她急中生智,見他的外套隨便勾在衣架上,便在那口袋裡摸索許久,終於摸到打火機。
「嚓!」
小小的火苗,如赤藍陰柔的舌,舔蝕凝重的黑暗,飄渺而搖動的帶來一團橙色的光暈,卻沒有絲毫的暖意,她的全身瞬間變得冰冷。因為被這團小小光暈印在雪白牆壁上的,不僅有她自己的身影,另一道側影那樣熟悉,幾乎令得她驚叫起來。
打火機的火苗舔著她的掌心,窗外的雪光清冷,投進屋裡來,泠泠如同月色。
「你怎麼這樣賤?」極力壓抑的氣息,從唇齒間一字一字的迸發出怒火。揪住她衣襟的那隻手,青筋突起,似是想將她扯成碎片。她的嘴角慢慢牽起,倒彷彿是笑意:「我為何而來,你其實一早明白,何必自欺欺人。」
手指骨骼輕微作響,她的眸子在朦朧的雪光下像是兩丸光輝流轉的寶石,如果能將她整個人碾碎成齏粉,再挫骨揚灰,在天地間灑得乾乾淨淨,是不是真的可以將她從這個世間抹去,再不留下半分痕跡?
指端微微收攏,她的呼吸受窒,漸漸沉重起來,那聲音如急促的鼓拍,絕望的敲打在他的心間。
總歸是得不到,其實早已明知,那樣清清楚楚,所以絕望。
他突然放開手,聲音僵硬:「別逼我殺你。」
她嫣然一笑:「我曾經兩次試圖行刺你,冀州大戰的時候,我故意滾下樓梯摔成重傷,將你從前線逼回來,我偷聽你與幕僚的談話,今天下午又拿話套問你,樁樁樣樣其實你心裡都一清二楚。」她語氣從容得幾乎令人心寒:「我早不打算活著回去。」
「回去」兩個字狠狠刺痛了他的心,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靜靜的笑起來:「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你想救的那個人,我偏要讓他死。」
他去奪她手中緊緊攥著的名單,她徒勞的不肯放手,他手下加勁,一根一根掰開她纖細的手指,一寸一寸的將名單從她指尖奪出,她終於絕望:「顏志禹!」相識至今,已經是三年零六個月十九天,她一共叫過他名字四次,每一次都是那樣痛恨絕決的情形下,以無比的憎惡。即使在貌似美好的一段時光裡,她亦從來沒有喚過他的名字,即使偶爾露出一絲笑顏,那笑顏背後定然另有目的,他明明知道,卻一次又一次放任。
就當她是真的吧……一次又一次這樣自欺欺人……就當她是真的吧,那些偶然溫存的話語,那些稍縱即逝的笑容,實在太讓人貪戀,於是一次又一次的忍耐下去……就當她是真的吧……忍得越久,越對那虛幻的貪戀絕望,明明知道即將永遠失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無法自撥,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會再也欺瞞不下去,最終會爆發。
他奪過名單,大步走向外間的起居室,打開了桌上檯燈,從門間望去,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拿起筆來,重重勾掉某個名字。
他走回來,將名單狠狠摔在她的臉上。
她紋絲未動,任由那張紙緩緩飄落地上。
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
她一步一步將自己與他逼上絕路。
為何反倒覺得如釋重負?她蹲下去,拾起那份名單,看到被他用紅筆勾掉的那個名字,熟悉而珍愛的容顏彷彿隨著這名字慢慢浮現,她緩緩將名單貼在心口,下一秒鐘,他已經劈手奪開名單,胸口的起伏似乎再也無法壓抑,他聲音猶如困獸,嘶啞而狂亂:「你如果求我,我也許會放他一條生路。」
她垂下眼簾:「我再也不會求你了,要殺要剮任你。」
他的呼吸沉重而紊亂,他終於狠狠揚起手來,她閉上眼晴,可是意料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到來。她睜開眼睛,他眼神如要噬人,而她安然與他對視,眸光如水,竟不再起半點波瀾。這是他第二次想要動手揍她,第一次是兩年前她故意從樓梯上滾下去,流掉腹中才只三個月大的胎兒。他從前線趕回來,差一點對她動手,最後還是像今天這般,緩慢而無望的放了下去。到了如今,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他竟然還是不忍碰她一根指頭。如果傷到她,他會比她更痛。那是心傷,不可計數,無可救藥。
從來竟是一敗塗地。
從見到她的那一天起。
已經注定他會敗得沒有半分餘地。
如果命運真的可以選擇重新開始,他寧可永遠也不曾遇上她。
她是一顆流星,在相遇的剎那照亮他的整個生命,然後用餘生所有,只能仰望她無情劃落,遠去在永不可企及的天幕。
他從來不曾得到過幸福,卻知道失去她的每一分痛苦。
一種莫名的虛空湧上來,彷彿整個人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無法填滿。那是生命裡最重要的一部分,卻被硬生生從他體內撕裂開去。那種椎心無望的痛苦,比兩年前更令人恐慌。如果她不回來,他真的以為自己忘記了。他曾經花了那樣大的力氣去忘記,毀掉與她相關的一切。燒掉她用過的衣物、家俱,拆毀她曾經住過的宅子,她曾經走過的花園他亦下令荒棄,用竹籬圍起來,再不許人進入。
他真的以為忘記了。
把生命裡最重要的一部分割捨掉,然後,若無其事的當作安然無恙。
兩年前,他曾經那樣堅忍的說過:「永遠別再讓我看見你。」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個永遠,有多麼令人絕望。
而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在分離的這兩年間,他曾經見過她三次。每一次幾乎都是瀕於崩潰的時刻,他真的無法再忍耐,不能抵禦那種蝕心刻骨的相思,只得想盡了方法,為了可以遠遠的見她一面。
一次是背影,隔得那樣遠,她坐洋包車回家去,他的汽車跟在百來步開外,一直跟到了巷子口,眼睜睜望著她的身影漸漸遠去,直至從眼前消失掉。另一次則是在洋行門口,她與同事笑語晏然,渾然不知幾乎整條街上都是便衣的憲兵,而他在洋行對面樓上的窗前,已經眺望她良久。
最後一次是他在康朗遇刺之後,傷得那樣重,他幾乎以為自己活不了了,所以一直想,總得見她一面才好,如果真的會死,總得見她最後一面才好。可是不能讓她知道——哪怕是死了,也不能讓她知道。
幕僚們傷透了腦筋,只得鋌而走險,由情報部門出手,設計了一場車禍,將她的哥哥撞成輕傷,送到同一家醫院去。
終於見著滿臉焦灼的她,在走廊裡等待,而隔著一扇窗,近得連她的足音都能聽見。那是兩年裡離她最近的一次,空氣中似乎都有她身上熟悉的芬芳,她在走廊裡焦急的徘徊,到了最後,她垂著頭,半靠在窗上。
如果能伸出手去,他幾乎就可以攬住她的肩頭。
他卻躺在病床上,絲毫不能動彈。只能透過小小的一方特製玻璃裡,看見她姣好的側影,因為擔憂,眉頭微微蹙起,長長的睫毛像小小的扇子垂闔下來,眼中似乎有淚光。
而她,從來不曾在他面前哭過。
哪怕是第一次,他用最卑劣的方式得到了她的身體,她亦沒有哭,只是睜大了眼睛,無比憎恨的望著他。
他錯了,錯的那樣厲害,以為得到她的人,就會不在乎她的心。可是他錯了,他要的根本不是她的人,他要的是她,完完整整的她。他錯的那樣厲害,只好步步錯下去,直到無法可想,不能挽救。
那是唯一的死門,絕不能碰觸的地方。留在這個世界上,成為他任人宰割的軟肋。
幕僚長幾次私下裡勸他:「算了吧,遲早會拖出大禍來,還是殺掉算了。」
他一次又一次斷然拒絕,最後勃然大怒:「誰敢想動她一根頭髮,我就要誰的命。」
也以為,這一生就這樣了。
或許十年二十年裡,還可以有機會,遙遠的望見她。漫長的歲月時光,她都成為深埋在心底的一抹回憶。
可是她竟然回來了。
重新見到他的那一日,正是他到大學演講,禮堂裡座無虛席,窗外走廊上擠滿了人。內勤主任想到康朗的那次遇刺,幾乎急得滿頭大汗,所有的人全佈置出去,裡裡外外,密密麻麻全是人。全副武裝的崗哨彷彿一個個樁子,隔不遠就有一顆,深深的釘在洶湧人潮中,劃出無形的一道鎖線。
人那樣多,卻鴉雀無聲,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擴音喇叭裡傳揚開去,帶一點輕微的嗡嗡迴響。稿子是秘書擬的,一貫的文采斐然,而他念的抑揚頓挫,聽得底下那樣多的人都激情澎湃的仰著臉。面對那樣多的人,他莫名的有絲倦意,想到自己棄學歸來前夕,在彼岸那間赫赫有名的大學,空蕩蕩的禮堂裡,最敬愛的教授不無惋惜:「顏,為什麼要放棄,你那樣有天份。」
他歉然的答:「家父病重,我不得不回去。」
教授完全不瞭解的聳肩:「東方人——」
他學的是機械,現在想來幾乎是滑稽,父親素來疼愛自己,因他是最小的一個兒子,所以未免驕縱了些,竟然任由他去留洋學了機械。長兄自幼跟著父親戎馬南北,沒念過洋學堂,二哥與三哥卻是軍校畢業,如果兩位兄長不先後戰死疆場,如果最得志的三哥不率兵嘩變背叛父親,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被迫來挑起這樣一幅重擔。臨危受命時他不過二十二歲,所有的統領幾乎都是叔伯長輩。他至今猶記得那夜,風雨交加,冷雨瀟瀟的拍打著窗玻璃上,墨綠色的琉璃燈罩下,燈光是微微一團黃色的光暈,照著屋子裡晦暗不明。在父親榻前,余子衡微微低下頭去,說:「請大帥放心,我等必將視四官如若大帥。」燈光照著余子衡花白的頭髮和通紅的雙眼。父親始終放不下心,因他並不甚像他的幾個哥哥,父親曾經說過:「四官太重情義,日後必為所累。」臨終之前,父親緊緊攥著他的手指,那樣多的言語,可是不再能道一字,只是望著他,一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五年後的一個晴朗秋日,他慢慢的擦拭完佩槍,終於在槍決余子衡的手令上簽了字。他想到小時候這位余叔叔駝著自己,去折樹上黃澄澄的枇杷,枇杷大而甜,一顆顆剝得水淋淋的,喂到他嘴裡去,塞得一張小口滿滿得,鼓起圓圓一個包,他咧開沒有門牙的嘴,笑得那樣高興。
那樣金晃晃的日頭,照得他微微瞇起眼睛,垂下眼去,重新將佩槍零零碎碎的部件一一裝回原樣,冷峻的眉目間已經帶了一絲倦色。十餘年下來,竟然一步步走到了今日。那樣多的槍林彈雨,大大小小的征戰,吞併一個又一個割據為王的督軍,連他自己都詫異這一切來得輕易。他竟然一一做到,將父親昔日的萬丈雄心,終於挾重兵北上的那一年,他正好三十二歲。
誰還曾記得他學的是機械?如今他唯一可能接觸的機械,大約就是佩槍。
考慮問題的時候他常常取出佩槍,就手慢慢拆得零碎,再一個零件一個零件的裝回去。為此侍從室隨時隨地都預備有黑絲絨,供他擦拭槍。他拆得極慢,裝得更慢,等到一枝槍裝回原樣,必然是已經對所慮的問題下了決斷。
侍從官曾經講笑話,說他一擦槍,不是即將用兵,就是要殺人。
總歸是叫人怕的吧,自己這個人。連最親近的機要秘書平日見了,亦總是唯唯喏喏。
只有她不怕他。
認識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是誰,曾經有次高談闊論,講到時事,批評顏志禹把持內閣,操縱軍政。
他覺得好笑,有意的逗她說下去,她卻不肯講了。
黃昏時分送她回家去,歸鳥投林,一群群溶入深紫色的暮色中去,遠處城牆的影子像一條淡灰色的巨龍,橫垣著巨大堅強的磚背。月亮升上來,有明亮如水的清輝,城牆狹長的影漸漸凝成濃重的黑色,她微微仰著臉,說的正高興,微風吹動她後頸裡的幾絲茸茸碎發,他不由想到水蜜桃,芬芳而香甜,一時不由嗓子發緊。只是攥緊了車把,扭得十指都生了酸痛。她忽然亦覺得了,說:「還是我自己推車吧。」他答:「不。」仍舊替她推著她那部腳踏車,伴著她緩緩往前走去。
她走路亦像小孩子,時不時踢到石子,忽然想起來:「咦,這條路今天真冷清。」
當然冷清,林蔭深處,不知隱著多少憲兵,早就隔絕了行人交通,所遇到的路人其實皆是便衣。只有他與她沉默而緩慢的走下去,手中扶持的腳踏車偶然撞到一顆石子,啪一聲響,重又歸於沉寂。
他忽然說:「來,我騎車帶你。」
她遲疑了一下,他忽然笑了:「原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她「呸」了一聲,說:「我倒不怕你摔著我,我怕你摔著自己,到時我可不管你。」
他學她的樣子「呸」:「我車技好的很。」
到底還是他騎車帶著了她,車輪飛轉,他有好多年不曾騎過腳踏車,一路歪歪扭扭。她在車架後燦然大笑:「吹牛皮!吹牛皮!」她越是亂動,車扭得越是厲害,他用力蹬著腳踏,車子終於平穩的滑向前方,她的笑聲散在晚風中,一任裙幅如帆曳過夜色。風裡有她髮絲的清香,腳踏車前簍裡是他帶給她的大捧桅子花,那香氣如同月色一樣,清甜得無孔不入。
那晚的月色那樣好,他此生都會記得。
她家院子是低矮的紅磚牆,庭中有株極大的石榴樹,枝葉一直探出牆外來。火紅的千葉重瓣,一朵朵綴滿枝頭,黑的夜裡辨不出顏色,亦知道那紅的濃烈,彷彿一簇簇火,燃到極處便驟然一暗。
他與她道別,說道:「這榴花開得真好,過幾個月請我吃石榴吧。」
她「哧」得一笑,說:「這是千葉石榴,只開花不結果。」
一語成讖。
幸福如同她的笑顏,總是彷彿觸手可得,卻又永遠遙不可及。
許久之後他一直在想,她是幾時知道的?她到底是幾時知道的?
或者是他生日那天,他們在一間小小的館子裡吃麵,她神色頗不自在,總是怔仲凝神。亦或是他送她歸家的第二天,她留意到極遠處總是跟隨他們的汽車。
他起了疑心,可她掩飾的極好,他被她瞞過了。或者,他願意相信自己被瞞過了。
他並不知道,或者,寧願不知道。
直到他終於迫她求他的那一日,他從來沒有那樣恨過一個人,從來沒有過那樣強烈的狠意,從體內每一根細微的血脈迸發開去,像是一種淋漓盡致的疼痛,椎心刺骨,就像有人狠狠的剜去心臟。他曾經想,如果可以殺了她,如果可以將她硬生生從記憶中剝去,那麼,該是何其幸福。
他的聲音冷靜自持:「你明白我想要什麼?」
她的眼神空洞,聲音亦是:「我既然來求你,當然知道。」
她的手指僵直,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扣。他忽然狠狠吻住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吻住她。
他想像過無數次,嚮往終有一日可以吻她,她的唇冷得像冰一樣,不帶絲毫的溫度與情感。他越吻越絕望,明明知道,完了,從今後,一切都完了。
她順從的任由他擺佈,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他痛恨的加重了力道,咬破了她的嘴唇,腥甜的血在唇齒間漫延,她微閉著眼,彷彿已經死去。她的冷漠令他更加發狂,即使死去,亦要與她糾纏到底。他肆意在她身上留下一道道傷痕,她不動不掙,像個沒有知覺的布偶,直至最後的疼痛終於令她悸動了一下,她死死擰住床單,卻沒有發出半分聲息。他從來沒有那樣絕望過,只是以更沉重的力道,更粗野的方式傷害著她。
就那樣完了,他與她短暫的剎那,他如同一隻蛾,飛近了燈光,灼燒著雙翅,才知道光明的美與熱。他親手將一切毀去,將一切虛偽都殘忍的撕裂開來。
從此,永遠不再奢望幸福。
當夜深醒來,看到遠遠縮在床角的她,蜷伏如瀕死的小獸,連呼吸都微弱不可聞,他忽然心如刀割。他錯了,錯得那樣厲害,他真的錯了。
他盡了一切努力去彌補,想盡了一切方法,小心翼翼的妄想將碎掉的一切重新粘貼起來。他甚至在許久之後的時間裡再不碰她,每件事情都費盡心機,想去討好她。
但是已經完了,全完了。
她恨他。
恨得純粹深重,不容任何餘地。
不論他再做什麼,不論他再說什麼,她都是厭憎無比。
他一直想,終有一日吧,終有一日她能明白,能原諒。所以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做一切可以討好她的事情。當她終於遲疑著對他淺淺一笑時,他幾乎高興的發了狂。那個夜晚是一場甜蜜的美夢,在半夜清晰的醒來,她偷偷取走他的槍,毫不遲疑對準沉睡的他。
他靜靜的躺在那裡,全身彷彿置身冰窖中,冷得徹骨,等待那一聲清脆的扳機扣動。
「嗒。」
子彈從他的掌心裡,一顆一顆順著床舷滾落下去,落在地上,「嗒」得一聲,指尖微動,接著又是「嗒」得一聲,一聲接一聲的「嗒嗒」落著,她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像,凝佇於黑暗中,她舉手將槍向他砸去,他一伸手就扭住她的雙臂,她急切而短促的呼吸著,倔強的並不出聲。他起身冷笑:「下次記得檢查彈匣。」
她試過兩次,知道無用,便不再試。
偶爾她亦會和顏悅色的對他,他知道是為了什麼,但每次總是貪戀那一剎那的溫暖,於是縱容的忍了下去,佯裝不知。就當是真的吧,總會有一刻其實是真的吧,每次都這樣自欺欺人的想,可是一次比一次失望,直到最後的麻木。
她這樣恨他,恨得連半分希望都吝於恩賜。他的耐心一分分磨去,每次深深的失望之後,總是狂躁而凶狠的想,殺了她!
殺了她!如果可以將關於她的一切都從記憶中抹去,殺了她。
他卻再也承擔不起任何失去,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再也不能失去這最後一絲渺茫,哪怕她恨他,哪怕她再也不肯對他稍假詞色,可是他不能沒有,哪怕只是她的軀殼。他如同溺水的人一樣,緊緊抓住,再不肯放手。
在她離開後許久,每當雷雨夜裡,他總是會立刻醒來,彷彿有誰在心底深處,深深烙上那個印記,每逢雷聲沉悶的滾過,就會喚起柔軟而清晰的痛楚。他一直記得,她害怕這半夜的雷聲,她甚少有柔弱驚惶的時刻,唯一的一次,便是有次半夜雷雨大作,她臉色蒼白,膽怯而惶然的靠近他,那是唯一的一次,她肯主動的靠近他,不因為任何目的,不因為任何她所想要獲取的,僅僅只因為雷聲。
那幾乎是他們之間最平和親密的一晚,沒有爭執,沒有機心,她孱怯的蜷伏在他懷中,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胸口。她芬芳的氣息氤氳在他的臂懷,他幾乎不敢呼吸,只怕這一刻其實又是一場美夢,隨時都會醒來。而窗外轟隆隆的巨響,夾著嘩嘩的雨聲,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劃破夜空的黑寂,在紫色弧光閃過的一個剎那,可以看見她蒼白的面容,眸中滿是驚怯的依戀。
離別後的那兩年裡,無數個雷雨夜裡,他總是自夢中驚醒,惦記著她害怕,她會害怕。
她卻永遠不會在身邊了。
他緩慢而遲疑的伸出手去,虛虛的攏住空幻的人形,如果有她,哪怕只是軀殼,也是好的,如果有她,即使她再恨他、再討厭他,亦是好的。
沒有人知道那種滋味,絕望得幾乎可以令人發狂。
直到他再次望見她。
她在禮堂外的窗邊,裝扮如同再尋常不過一個女學生,可是於千人萬人海裡頭,他一眼就望到了。
那是刻骨銘心的身影,如同烙鐵,一處處深深烙在心底。期望了太久太多,在看到她的一剎那,猶以為自己又是眼錯。
可是明明是她,真的是她,是她。
已經有值夜的侍從官聽到動靜,謹慎的在走廊外放重了腳步走了個來回。意在靜侯他的傳喚。
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她,他這樣愛她,她也不過視若不見。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他成全她:「來人!」
「報告。」
「將她帶出去。」他冷漠的看著她的眼睛:「這個女人意圖竊取機密情報,交給六組去處理。」
「是。」侍從官謹慎的回答,伸出手來。
「別碰我。」她微微仰著頭:「我自己走。」
她走掉了,地上還扔著她的衣服,暗藍鳳尾圖案的旗袍,一尾一尾的翎毛,在燈光下幽幽閃爍著孔雀藍的光澤。一雙嶄新的白色鏤花漆皮鞋,起初被他隨手脫下來,一隻扔在衣服上,另一隻不知踢到了哪裡,她是赤著腳走的。身側是圓粗的雕花橡木床柱,他突然發瘋一樣,將頭重重磕在那柱子上,「砰」,沉悶得像是遠遠有人開了一槍。花紋的稜角深深嵌入皮肉中,血凝滯地流下來,癢癢的,像是細微的小蟲緩緩的蠕動而下。他紋絲未動,彷彿籍著額頭上的痛楚,才可以減輕那種椎心刺骨的感覺。
侍從官在虛掩的門外問:「顏先生?」
「滾!」他驟然發作,歇斯底里:「都給我滾!」
門被無聲的關上。
他很慢很慢的,很慢很慢的蹲下去。拾起她的衣服,冰涼的緞子,酸涼的水鑽,空氣裡還有她的香氣,氤氳不散。
嗒!
小小圓圓的血印,滴落在她衣服上,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也並不伸手去拭。
嗒!嗒!
更多的血滴下來,疊在那孔雀藍的翎羽上,他眩暈地盯著那片漸漸濡散血紅,死死盯著。
特訓科六組是專門負責審問關押間諜的機構,牢房並不大,十步長,六步寬。什麼都沒有,不僅沒有床鋪,連稻草都沒有一根。冰冷的水門汀地面,反射著走廊裡路燈幽冷的光。
她抱膝靜靜坐在角落裡,身上還穿著他的寢衣,開司米柔軟而輕暖,只是手足已經凍得青紫,漸漸麻木失去知覺。
天亮了。
光啷一聲門被打開,軍靴沉重的聲音踱進來。
「姜重蘭,」軍靴在她面前停住:「起來!」
她被粗魯的扯了起來,因為四肢麻木,她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就被拖出了牢室。
走廊的盡頭是一間極大的屋子,沒有窗子,燈開得雪亮。牆上整齊掛著一樣樣的刑具,地上生著四個火盆,盆中剛添了炭,火苗熊熊燃著,空氣裡還有皮肉燒焦的味道,中人欲嘔。門在她身後緩緩關上,將一切隔絕在外。
她從來沒有體會過那樣多的痛苦,當奄奄一息的時候,偏偏又有一桶冷水兜頭澆下,寒徹身心,逼迫她哆嗦著醒來。十根手指早就血肉模糊,看不出任何形狀來,血還在一滴滴的往下滴。
每寸肌膚都在痛,萬千根神經都無比清醒的感受著痛覺。痛!痛不欲生。
竹籤一根根釘進去,再拔出來。
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指骨破碎的聲音。
她再次昏闕過去,然後重新被辣椒水嗆醒。她麻木的想,離死還有多遠呢?
可是她沒有死,像是只沉重的麻袋,被拖回牢房去,扔在地上。
地上很冷,連只螞蟻都沒有。窗齒上掛著尺許長的冰柱,反射著晶瑩的日光。
天晴了。
這個冬天這樣寒冷,連有太陽的日子都這樣寒冷。
她想起許久之前的悠遠冬日,為著討好她,他專門抽空陪她去積泊潭看雪。
天地間一片白茫茫,雪仍搓棉扯絮般落著,綿綿無聲。潭水早就結了冰,像一面琉璃鏡子。他替她圍好大衣貂皮出鋒的領子,小心翼翼的問:「冷不冷?」
她沒有回答,他也早就習慣了,很多時候她並不理睬他。睫毛上落著雪花,像是朵絨絨的小白花,擋去視線中的大半。遠處可以看見侍從室放出去的崗哨,一個一個的小黑點,從山腰散落下來。她心裡只在盤算,怎麼樣開口套問他進攻翼州的準確日期。
後來她還是問了:「你幾時走?」
他遲疑了一剎那,然後就笑了:「你要是想我留下來陪你,我就不去了。」
她轉開臉去看雪。
就因為她問了他這一句話,他很是高興了幾天,連著幾天總陪著她,說話的時候也不避開她,她因此聽到準確的軍事行動日期。
他對著她的時候,脾氣總是特別好,總是顧著她的臉色,她若是不樂意,他也並不會碰她。有次半夜突然醒來,睜眼突然看到他坐在床側,無聲的凝望著自己。看到她醒了,頓時站了起來,立刻走開到數步之外,才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精疲力竭的睜開眼晴,疼痛已經奪去了她的大半意識,他看著她,眼中流露出驚恐的絕望。
他為什麼在發抖?
他抱起她,她全身的骨頭都似已經散架,輕飄飄的,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重蘭……」
她用最後一分力氣睜大眼睛。
「重蘭,」他的聲音支離破碎,整個人就像瀕臨絕境的困獸:「你看著我,你看著我!」
她昏昏沉沉的闔上雙眼。終於吐出了一個字:「疼……」
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那種無窮無盡的折磨,連夢裡都不放過她。
疼!疼!疼!
她不知何時睡去,又不知何時醒來,疼得滿頭大汗,咬破嘴唇,血順著嘴角淌下去,只是疼。手上的傷已經纏好了紗布,卻疼得她恨不得砍掉雙手。她在床上無力的扭曲,看護死死按住她,給她注射針劑。
疼痛終於漸漸消失,世界虛幻起來,她舒適而安逸的歎了口氣,歪著頭重新沉沉睡去。
等傷漸漸好的時候,她已經離不開那種針劑。
他捨不得她,他終究是捨不得,將她從鬼門關裡拖了回來,她卻成了有呼吸的活死人。
藥癮發作的時候她什麼都肯,肯對他笑,肯對他好,所以他縱容她用藥,只為貪圖那一剎那的幻覺。
「志禹……」她的聲音滑得像緞子,整個人沒有半分力氣,軟軟的依偎著他:「嗯?」
他摟著她的時候,她也不安靜,像一隻貓,扯著他的領子,煩躁的,不安的:「針呢?」
他將小小的藥瓶交給她,看她歡天喜地的用顫抖的手去注射。他從身後抱住她,她回過頭,吻他。生澀而冰冷的嘴唇,帶給他莫大的歡樂與痛楚。
他在透支著幸福,如果今生已經注定要下地獄,那麼,他就在煉獄中陪著她好了。
藥癮不發作的時候,她常常坐在窗台上,一坐就是幾個鐘頭。他怕她跳樓,下令將所有的窗子全裝上了雕花的鐵欄,她也不過懶懶的一笑。
有天她依舊坐在窗台上,他慢慢的走近她,她指給他看:「小鳥。」
一隻灰色的麻雀,在窗前的樹枝上歪著頭,盯住他們片刻,拍拍翅膀飛掉。
她的聲音很輕,他差點沒聽懂她說了句什麼:「春天已經來了。」
她臉色白得沒有半分血色,人早就瘦得脫了形,像是個紙的剪影,吹口氣就會飄走。
他問:「花都開了,要不我陪你上玉鳴寺看櫻花去?」
她臉色很疲倦,睫毛的影子黑而重,像兩隻蝶,停棲在眼上,她閉上眼睛:「我累了。」他以為她在養神,她卻軟軟的倒下來,整個人就那樣傾下來,他本能的抱住她,她的身子輕得幾乎已經沒了重量,他的指尖卻已經沾染到粘膩的液體。
他怔仲的抽回手,看著手上的血。
「夫人懷孕只有一個多月,因為用藥的原因,胚胎發育畸形,所以才會流產。」醫生小心翼翼的說道:「她的身體已經被毒素破壞殆盡,以後只怕也很難懷孕了。」
他曾經多麼夢想過這樣一個孩子,在最初的那次,得知她懷孕之後,他一直在夢想著那個孩子,如果他們之間有個孩子,或許她總有天會肯放一點真心對他,哪怕僅僅為著孩子的緣故。可是她殘忍的扼殺了這一線希望,她從樓梯上滾下去,摔掉了那個僅僅三個月大的胎兒。就如同割掉一個令她厭惡的膿瘡,她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將他的骨血從自己體內剝離。
如今再也沒有可能了。
他親手毀掉了一切。
這就是報應,他用這樣的方式懲罰她不愛他,上蒼就用這樣的方式來報應他。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她,或許是不敢看到她的眼睛。
只知道她的藥癮越來越深,成天被關在屋子裡,人已經精神恍惚。
他終於獨自一個人走上樓去看她,她對著牆在笑,笑一會兒停一會兒,看到他時,眼睛根本沒有焦點,只是一片茫茫的空白。轉回頭去,依舊對著牆笑。
她已經不認得他了。
她是秋天裡死的,滿園的菊花開得正好,她房裡花瓶裡插著幾枝「含玉」,香氣幽遠。她神智已經不太清楚了,只是靜靜的躺在那裡。
他抱著她,不敢動彈,她的呼吸已經十分微弱,他只怕自己稍稍一動,她就會停止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氣息。他眼睜睜的看著她,看著她一點一滴從自己指間流逝。
一直到最後,灌進去些參湯,她的眼睛才漸漸有了些神采,嘴角嚅動,彷彿是想說什麼。
他急切的湊近,她的聲音很輕,像是西風裡菊花的香氣,若有若無。
「志禹……」
他不知她是不是清醒,因為她清醒的時候從未這樣喚過他的名字,她說:「你的頭髮白了。」
她的眼神漸漸渙散,他一動也不敢動,坐在那裡,抱著她,只怕稍一動彈,就再也聽不到她的呼吸。
可是她已經再無聲息了,天漸漸的黑下來,暮色四起,侍從官沒有一個人敢進來,最後是慕僚長趕了來,才打開屋子裡的燈。慕僚長是他的父執,自幼扶攜他長大,倚為肱股,但他毫不遲疑,撥槍就向他射去。
子彈打偏了,慕僚長只輕輕吸了口氣。
他有些茫然的抬起頭,光線那樣刺眼,床對面是紅木雕花的梳妝台,安著大玻璃鏡子,照著他們。
她的手垂在底下,瘦弱的像孩子的手,小小的,細細的,青白的顏色,像是冷,沒有回出血色來。
他看到鏡中的自己,兩鬢已經全白了。
他三十五歲,這天正好是他的生日。
02.十年
因著天氣熱,午後一絲風也沒有,整個禁城燠悶沉寂。赤色宮牆金黃色的琉璃瓦反射了日頭,亮得刺目,越發叫人覺著熱。隱隱約約那蟬聲又響起來,那聲音直叫人昏昏欲睡,卻不能睡。桌上一壺釅茶已喝了大半,李德全拭了拭額上的汗,小太監忙又替他斟上一碗涼茶,他接著方喝了一口,忽然一個小太監滿頭大汗的跑進來,倉促請了個安:「李諳達。」
李德全放下茶碗:「慌慌張張的,真沒出息。有什麼事慢慢講。」
小太監吞了口口水,語氣裡還是不禁有一絲惶然:「諳達,八爺來了。」
這句話又犯了規矩,太監宮女偶然稱年幼的阿哥一聲「爺」,皇帝素來見不得皇子驕縱,只是不喜。但眼前李德全也顧不上這個,只詫異的問:「八阿哥來了?誰跟著?」小太監道:「沒人跟著,他獨個來的。」
李德全不由頓足:「胡鬧!」話一出口便怕人誤會自己是說八阿哥胡鬧,連忙補上一句:「他們竟然全沒跟著,也不怕掉腦袋。」匆匆問:「八阿哥人呢?」
小太監吃力的道:「就在外頭呢。」
李德全連忙走出去,廊下雖有陰蔽,但午後的陽光近在咫尺,頓時只覺得熱氣逼人,灼灼往身上一撲,裹得人三萬六千個毛孔似乎都透不來過氣來,別提多難受了。他定一定神,只見廊下朱紅柱子前立著穿薄紗品月袍的少年,雖身量未足,但眉宇清秀,腰際所束明黃綢帶顯露皇子身份,正是八阿哥胤祀。李德全請下安去,就勢抱住他的腰,低聲下氣:「我的小爺,你怎麼獨個兒到這裡來了?」壓低了聲線又問:「跟著阿哥的張貴林呢?」
張貴林是胤祀跟前的掌事太監,胤祀道:「張諳達不知道我往這裡來了。」李德全低低道:「那我趕緊派人送阿哥回去,再遲一步,惠主子宮裡的人還不急死?只怕說話這功夫已經是翻天覆地了。」 胤祀一雙明淨黑烏的眼睛卻瞧著李德全,從容不迫道:「我是來見皇阿瑪的,今兒要是見不著皇阿瑪,我就不回去。」
李德全心裡不知為何忽悠悠一輕,九歲的孩子,一雙眼裡卻有著叫人不能置疑的篤定與堅毅。清秀白淨的面龐上流露出的凜冽神氣,叫人突然不敢對視。李德全只道:「皇上這會子歇午覺呢,起來還要見閣部大臣,八阿哥快回去吧,待會兒萬歲爺起來瞧見了,知道阿哥來了,沒得受責罰。」
胤祀只搖一搖頭:「我非要見皇阿瑪。」李德全道:「八阿哥為難奴才也沒有用,阿哥年紀雖小,也知道奴才萬萬不敢壞了規矩。八阿哥此時聽話回去,就算是疼奴才了。」正說話間,突然只聽吱呀一聲,尚衾的太監出來,將一扇扇殿門大開,李德全見了,知道皇帝醒了,忙欲叫人帶了胤祀避開,誰知胤祀已揚聲叫了一聲:「皇阿瑪!」他聲音清越脆朗,李德全嚇得臉色煞白,皇帝已經聽見了,問:「是誰?」
胤祀掙開了李德全的手,奔至殿中,李德全忙跟了進去,皇帝由內寢出來,穿著明黃輕紗長袍,太監跟在後面猶在替他輕輕拂展袍角。見了胤祀,只是一怔。胤祀已經跪下去:「兒子給皇阿瑪請安。」
皇帝問:「你怎麼來了?」
胤祀道:「兒子來求皇阿瑪一件事情。」
皇帝哦了一聲,叫他:「先起來說話。」問:「跟著八阿哥的人呢?」李德全只覺得汗流浹背,道:「奴才該死,八阿哥是獨個兒來的。」
胤祀跪在那裡紋絲不動,道:「是兒子支開了他們,獨個兒跑出來的,皇阿瑪要是生氣,就請責罰兒子,一人做事一人當,兒子不連累旁人。」
皇帝又氣又好笑,只說:「你倒是有志氣——那幫不中用的奴才,十來個人都叫你支開了?」
李德全只大著膽子道:「皇上,奴才派人送八阿哥回去。」見皇帝略一頷首,便去攙胤祀起來,偏偏胤祀年紀雖小,性子卻不易轉圜,將他的手一摔開,不假思索道:「皇阿瑪,兒子的額娘出身卑賤,皇阿瑪嫌棄,兒子卻不能嫌棄……」話猶未落,只聽「啪」一聲,皇帝將手中的折子摜在地上,上好白宣綿軟如帛,哧得撲散開,如一條僵死的白蛇。
李德全瞧他揚手高高舉起,嚇得連忙撲上去抱住了皇帝的腿:「萬歲爺!萬歲爺!八阿哥只是孩子,說話不知輕重,萬歲爺將他交了書房裡的師傅們好好飭責就是。大熱天的這樣動氣,八阿哥是該罰,您別氣壞了身子。」只覺得皇帝的身子竟然在輕輕發抖,那胤祀終於似有了幾分懼意,「哇」一聲哭出聲來:「兒子該死,惹阿瑪生氣……」哽咽著牽住了皇帝的袍角:「兒子是聽人說,額娘病得厲害,所以才想著能請旨去瞧瞧。皇阿瑪不許兒子去,兒子不去就是了。」
皇帝的手緩緩垂下來了,殿中只聞胤祀輕輕的啜泣聲。過了良久,皇帝對李德全道:「派人送八阿哥去瞧瞧他額娘。」
李德全答應了,胤祀磕了一個頭:「謝謝皇阿瑪。」方起身隨李德全慢慢卻行而退。忽聽皇帝道:「等一等。」忙垂手侍立,皇帝只是凝視他片刻,卻溫言說:「洗把臉再去。」李德全忙帶了胤祀出來偏殿中盥洗,派了兩名太監好好送去西六所了,這才返身進來,侍候皇帝去上書房召見奏議的大臣。
待得從上書房再回乾清宮,已是黃昏時分,各宮裡正舉燭點燈。小太監們將御案兩側的赤金九龍繞足燭台上的通臂巨燭一一點燃,殿中便漸次光亮起來。皇帝批閱奏折時,本來有小太監侍候硃砂,這日李德全卻親自調了一硯硃砂,換下那用殘的來。見皇帝舔飽了紫毫御筆,卻略一凝神望著自己,便低聲道:「要不奴才去瞧瞧。」
這樣沒頭沒腦一句話,皇帝卻明白他的意思,但只是緘默不言,沉吟片刻,在折子之後批了幾個字,便將筆一撂,伸手接了宮女遞上的茶碗。李德全偷瞥見是「知道了」三個字,心下略略一鬆,悄無聲息便退了出去。囑咐另一名總管太監張三德:「我有差事出去一趟,你好好侍候著主子。」
張三德不知端倪,只笑道:「老哥放心。」
燈芯爆起一朵花,驟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小太監忙拿了熟銅撥子來剔亮了,皇帝只覺得雙眼發澀,身後宮女輕輕打著扇子,那風卻是熱的,叫人隱隱生出幾分浮躁。推開折子便叫:「李德全。」
卻是張三德答應著進來,皇帝這才想起李德全適才出去了,原來此時還未回來,這樣一想,卻覺得殿中越發悶得透不過氣來。身上的團福紗袍,本來已經輕薄如蟬翼,此時身上汗意生起,粘膩得令人不暢。聽張三德問:「萬歲爺要什麼?」便說:「去沏碗茶來,要釅釅的。」
張三德答應了一聲退下去,他又看了幾本折子,茶卻仍然還沒有送上來。抬頭正待要問,卻見殿門外人捧了茶盤,卻是個衣衫素淨的宮女,姍姍款步進來。待得走近,正巧一線涼風暫至,吹得她碧色的衣袖輕輕拂動,體態輕盈,宛若步步生蓮。那風一陣陣吹進來,風裡卻幽幽暗香盈動,夾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茶香,他手裡掣著的一枝玳瑁管的紫毫,不知不覺擱下來。
她走到御案之前,盈盈曲膝行禮:「皇上萬福金安。」
妃嬪見駕向例只是肅一肅,她久不面聖,所以按規矩跪下去。他不叫起來,她只得跪在當地,心裡反倒安靜下來。
這一跪彷彿跪了許久,也只彷彿是一個恍惚,他就回過神來:「起來——不是說你病著?」
夏日衣裳單薄,衣袍的下擺極小,花盆底的鞋子跪下去,等閒是不好站起來的。她謝了恩,心裡躑躕,況且手裡捧著茶盤。他亦想起來——本來可以叫身後的宮女去扶,但不知不覺就起身伸了手,那手溫軟如同記憶裡的一般無二,握入手中輕柔綿軟,卻不得不放開了,她輕聲道:「只是身上有些不耐煩,萬歲爺打發八阿哥來瞧我,我就覺著好多了。」
她那樣愛孩子,那年他親手從她懷裡抱走,她不能爭,不能辯,不能悲,不能慟,連眼淚都不能流,還要謝恩。那便是最後一面了,從此再沒有見過她,除了闔宮朝覲的場合。那樣多的妃嬪,依班行禮,花團錦簇裡他從不注目,可是——總有避無可避,猝不防及,夢裡總是驚慟那一雙眼睛,哀涼如死水。
殿外隱隱有雷聲滾過,許是要下雨了,一陣疾風吹進殿來,吹得案上的折子嘩嘩翻出輕響。她本能的放下茶盤,伸出手去按著,那衣袖輕輕拂過他襟前,袖間的幽香縈繞四散,熟悉而淡泊的香氣,叫人恍惚就想起許多年前,她盈盈侍立御案前,亦是忙不迭伸手去按那被風吹起的折子,卻不想衣袖帶翻了茶,潑了他淋漓滿襟。嚇得一張臉雪白,只問:「萬歲爺燙著沒有?」倒是她自己燙傷了手,幾日當不了差,身側突然覺得空落落的,從那時方知曉,只是悵然若失。
十年……十年……歲月荏苒,光陰輕淺,居然就這樣過去了,藏得再好,隱得再深,忍得再苦,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只有他知道,原來從來不曾忘卻,不能忘卻,不會忘卻。這一路走來,那樣多的旁人都只是淺淺的影,而她,是烙在心上的印,痛不可抑,所以永不想再觸。他忘了她十年,不如說,他刻骨銘心了十年,無望了十年,她卻依然盈盈佇立眼前。
她輕輕理好奏章,熟練的將筆擱回筆山上,硯裡的硃砂明艷如血,忽然憶起當年教她寫字,琳琅……斜玉,雙木,斜玉,良……硃砂寫在柔軟的上用露皇宣紙上,一筆一劃,她的面頰紅如硃砂,連耳根都紅透了,神色認真如蒙童。玄燁……一點一橫,一折再折……他的手下握著她的手,筆遲疑頓下,她聲音柔柔低低:「奴才欺君罔上……」果真是欺君罔上,原來她竟寫得一手簪花小楷。
她藏了多少,藏了多少……不依不饒,罰了寫字,「晝漏稀聞紫陌長,霏霏細雨過南莊。雲飛御苑秋花濕,風到紅門野草香。玉輦遙臨平甸闊,羽旗近傍遠林揚。初晴少頃布圍獵,好趁清涼躍驌驦。」竟是寫了御制新詩來應命,她就是這樣機智可人,字跡那樣清秀嫵逸,功底必是臨過衛夫人的《古名姬貼》,臨過趙夫人的《梅花賦》……
他提了筆在後頭寫:「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只這一句,她便微微變了臉色,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聰明如她,知道他真正要寫的話,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燭火盈盈裡垂下頭去,他只以為是歡喜,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窗外雪澌澌下著,暖閣內地炕火盆烘著一室皆春,他微笑著道:「朕比義山有福氣,起碼更鼓初起不必應官入值。」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他在迷濛醉意裡執著旁人的手說過:「我一路尋來,只是以為她是你。」只這一句話,令得宜妃那樣剛強的人淚如雨下,感泣永生。他翻過身模糊睡去,唯有自己知道,其實這一路尋來,都是將旁人當成是她。
只是她,十年來只是她,這一世,只怕也只是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九五至尊,天子萬年,四海之內,千秋萬歲。卻獨獨有一個她是恨不得,得不到,忘不了。
這十年……這十年……他也只能問出一句:「你怎麼來了?」
她道:「李諳達去瞧奴才。」突兀還是舊日裡的稱呼,做御前宮女時的恭敬順婉。答非所問的一句話,他卻突然不願再去想,就算是李德全叫她來的,她到底是來了。他伸手攬她入懷,她順從的依在他胸口,那裡有最無法壓抑的渴求。李德全遠遠在門外一閃,向殿內的人使著眼色。宮女太監們都退下去,殿外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滾過,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李德全將窗上的風鉤掛好,退出殿外,隨手關好殿門。
下雨了,大雨嘩嘩如柱,直直的從天際衝下來,如千萬條繩索抽笞著大地。四面只是一片水聲,無數水流順著瓦鐺急急的飛濺下來,清涼芬芳的水氣瀰漫開來,將暑熱消彌於無形。
03.小鳳
烏池的雨季陰冷潮濕,大雨嘩嘩的下了幾天總不見放晴,屋子裡的桌椅地面都生出一層礎然的水意,背陰處更幾乎長出蘑菇來。院子裡的青磚地生了滑膩的青苔,小鳳一手提著茶壺,一手打著傘,不留意就滑倒摔了一跤,衣服濕髒了不算,茶壺也摔碎了。 那只青花大茶壺還是爺爺留下來的舊物,小鳳心下懊惱,把抽屜裡的錢拿出來,零零碎碎的幾毛幾分都湊起來,盤算著買只新茶壺總得要七八塊錢,不由得歎了口氣。
雨越下越大,遠處的永江在騰起的水霧裡成了朦朧的一條長長白帶子,江上的輪渡早就停了,無數大小的船泊在江邊,星星點點,遠遠望去,倒像是白帶子上的繡花,只不成個樣子。
有個人站在門外簷下避雨,因為雨勢太大,一件灰色的夾長衫已經濕了大半,這幾年倒是很少有人穿長衫了,除了守舊派的老先生,或是學堂裡教書的先生。年青人都趕時髦穿西服,哪怕買不起西服的人家,也教裁縫做一件中間開襟的新式衣服穿。
她見那人長衫下擺都在滴水,心有不忍,於是招呼:「先生,請進來坐吧。」那人恍若未聞,屋外的雨下得正大,嘩嘩如傾,想是沒聽見。於是她從櫃檯後走到門口,又招呼了一聲:「先生。」
那人這才慢慢轉過臉來,年紀瞧著倒並不甚大,只是兩鬢微霜,眉峰略略皺起,望了她一眼,倒似並無悲喜之色。
小鳳道:「這樣大的雨,先生屋裡坐吧,等雨下小一些再走。」
他見屋子裡擺著幾張桌椅,收拾的很乾淨,原來是間小茶鋪,於是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來,揀了臨窗的一張桌子坐下。小鳳見他神色恍惚,怕他是受了涼寒,於是將灶下的炭挾了幾塊放在火盆裡,端來放在他足邊,說道:「烤一烤衣服吧。」又去沏了一壺滾茶來,替他斟上一杯:「喝杯熱茶,驅驅寒氣也好。」
他沒有動,只說:「我沒帶錢。」
小鳳笑道:「不要緊,行路在外,誰都有個不方便的時候。這茶我請你喝,不要錢。」
他漫應了一聲,說:「那你這樣做生意,豈不虧大了。」
小鳳說道:「這點小生意,平常多虧左鄰右舍照應,再說幾分錢的事情,就請你喝一壺茶,我也不虧什麼的。」
他端起茶來沒有喝,倒將茶杯在手中細細的看著,茶壺茶杯倒都是舊物,雖然不過青花寫意菊花,疏疏的描上幾筆,但碗中潔淨雪白,洗刷得並無半點茶垢,看著很是乾淨清爽。忽然問:「這是清平瓷?」
小鳳笑著說:「是啊,這幾套茶壺杯子還是我爺爺從清平老家帶過來的,用了好多年了。」
那人望著窗外的大雨,似是自言自語:「清平出好瓷……」
小鳳說:「我生在烏池,爺爺在的時候,總是念叨葉落歸根,要帶我回去看看老家,結果到最後也沒能帶我回去一趟……」說到這裡,忽然覺得好生難過,便拿了抹布來,隨手將櫃檯又擦拭著。
那人默然不語,望著窗外迷茫的大雨出了一會神,忽問:「你父母呢?」
小鳳說:「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都不在了。」
那人甚是歉然:「對不住。」
小鳳說:「沒啥,我那時還不大記事呢。」
火盆裡的火漸漸旺起來,烤得他衣擺上騰起細白的水汽,她又替他斟上一杯茶,說:「下這樣大的雨,先生是要往哪裡去?」
他歎了口氣,說:「哪兒也去不了,就出來走走。」
小鳳聽他這一歎之中,似有無窮無盡的悵然,不由問:「先生莫不是跟家裡人鬧了彆扭?」
他搖了搖頭,小鳳見他神色鬱鬱,似有滿腹的心事,不由道:「世上事不如意十之**,什麼都得想開一些才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萬事都強求不來的。」
他倒笑了笑:「你小小年紀,倒開導起我來。」
小鳳笑著說:「先生莫笑我,我沒讀過書,都是爺爺在的時候教我幾句古話。他老人家辛苦了一輩子,可是成天樂呵呵的,從來不苦愁眉臉。我長大一點,他也總教我要放寬心,把吃苦當享福,怎麼過,不是一輩子呢?」
他嗯了一聲,慢慢的說:「怎麼過,不是一輩子呢……」
這兩人說著話,雨倒是越下越大,一時也走不得。小鳳見他神色稍頤,舉止甚是溫和有禮,雖然只是閒談,但言語間頗顯見識淵博,於是問:「先生是在大學裡教書嗎?」
他問:「你怎麼這樣猜?」
小鳳道:「我看先生是個斯文人,真像是在大學堂裡教書的先生。」
他笑了笑,說道:「我年輕的時候行伍出身,一點也不斯文呢。現在老了,才假裝斯文些。」
小鳳問:「什麼叫行伍出身?」
他說:「就是當兵的,老兵侉子。」他此時話語間才帶了幾分北地承州的方言,有意將腔調加重,引得小鳳直笑:「我可想不出來,先生您這樣子,真不像當過兵的。」
店裡這半日都沒有別的客人,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下來,他往窗外看了看,說道:「我要回去了。」小鳳與他一番言談,甚是相得,她自幼喪父,雖然每日茶客來往,但皆是無甚知識的左鄰右舍,從沒人陪她這樣談過話,不知不覺生了一種儒慕之心,說道:「坐了這半日,已經誤了吃晚飯的時辰了,我正要去煮麵,先生吃了面再走吧。」
他問:「也不要錢?」
小鳳說:「也不要錢。」
他說:「那好,我就吃了面再走。」
小鳳果然去廚房煮了面,兩人一人一碗,雖然是清湯寡面,上面只撒了一點細細的蔥花,但他吃得甚是香甜,不僅把一碗麵吃完了,將碗中麵湯也喝掉大半,才說:「好吃。」
小鳳笑道:「您愛吃下回再來就是了。」
他點了點頭,說道:「我下回一定來。」
倏忽過了十餘日,這天傍晚,快打烊的功夫了,店裡的客人都走了,小鳳正預備打上鋪板,忽然看到他從外面進來,依舊是一襲半舊的長衫,漿洗的十分乾淨,顯得溫文儒雅。她歡喜道:「我以為您不來了呢。」
他笑著從口袋裡摸出十塊錢來,放在櫃檯上,說:「這回我帶了錢來。」
小鳳不肯要,說:「就是一壺茶,一碗麵,不過幾毛錢的事,先生您這樣就太外道了。」
他說:「你這是小本生意,怎麼好總讓你請客,這十塊錢你收著,我以後來喝茶再慢慢算吧。」
街坊鄰居也是這樣,存幾塊錢茶水錢在這裡,或者記帳,一併收的也有。小鳳見他執意如此,只好把錢收下來,問:「還沒有請教先生貴姓。」
他想了一想,說:「我姓封。」
小鳳便請教他「封」字怎麼寫,認認真真一筆一劃的記在賬本子上了,他看著有趣,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鳳。」
他又問:「你想不想唸書去?」
小鳳搖了搖頭,說:「爺爺說啦,咱們這樣的窮人,沒有讀書的命,再說了,讀書認字也不見得是好事。」
他問:「怎麼不是好事?」
小鳳說:「爺爺說,懂得越多,煩惱越多。」
他怔了一下,方才點了點頭:「老人家這話說得很對。」
兩人就這樣說著閒話,最後小鳳又煮了麵條來,他依舊吃得很香甜,對小鳳說:「過幾日等有空了,我再來。」
從這日之後,他卻再也沒來過。到了年底臘月結帳的時候,小鳳記著這位封先生還存著錢在櫃上,到了第二年端午節再算帳,這九塊多錢依舊存在櫃上,只不見他來。
烏池的夏季最為漫長,等雨季一來,每日都霪雨纏綿,方是入了秋。
這日又是大雨如注,街上行人斷絕,連車都看不見一輛,小鳳獨自在店中,正給爐子換煤,忽然有客人進來,她抬頭一看,認了半晌才認出來,不禁十分歡喜:「封先生!」
不過一年不見,他兩鬢的白髮似乎多了許多,也似乎瘦多了,向她慢慢點了點頭,倒還笑了一笑,依舊揀了靠窗的桌子坐下,小鳳給他沏上茶,問:「先生還是吃麵嗎?」
他搖了搖頭,問:「你這裡有酒麼?」
小鳳說:「沒有,先生若是想喝酒,我去隔壁陳生記買一壺,他們家倒是小槽坊的高梁酒。」
他拿了十塊錢給她打酒,她不肯收:「先生還有錢存在我這裡呢。」解下圍裙,揩了揩手,打著傘去隔壁酒坊,果然買了一壺酒回來。
他接過酒去,聞了一聞,說:「這個倒真是高梁酒。」問:「有大碗沒有?找兩隻來。」
小鳳去找了兩隻大碗來,他慢慢斟著酒,她就去廚房裡炸了一點花生米,又把自家泡的鹹菜盛了一碟子來,擺上桌子,說:「今天下這樣大的雨,早上沒有去買菜,先生將就著下酒吧。」
他指了指凳子,說:「你也坐。」
小鳳不肯,他說:「我一個人喝悶酒沒有意思,你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她只好答應著坐下來,他問:「你會喝酒麼?」
小鳳搖頭,他就將兩隻碗都擺在了自己面前,端起來先呷了一口,又歎了口氣。
小鳳見他落落寡歡,不知該從何勸起,他卻慢慢的又喝了一大口酒,拿起筷子,卻又在半空中停住,問:「小鳳,你有沒有什麼事情特別的後悔?」
小鳳想了想,說:「爺爺走了之後,我很後悔,有時候我不聽他老人家的話,沒有好好對待他。」
他點了點頭,說道:「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小鳳說道:「先生也有孩子吧,一定也很孝順聽話。」
他默然無語,過了片刻,忽然流下眼淚,小鳳一時慌了手腳,驚惶失措,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過了好久,他才說:「從他懂事開始,犯了錯總不輕饒,不是打就是罵。他跟我也不親近,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考上了外國的一間學校,我不讓他去,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頂撞我,把我給氣著了。打得那樣狠,他也不吭聲,最後只問我:『父親,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兒子?』一直到最後,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到底喜歡什麼……願意做什麼……我竟然都不知道……」
他含著眼淚看著大雨中的永江,端起酒碗來,忽然一口氣就將酒喝乾了,拿過酒壺來,又斟上一碗:「我這一輩子,除了另一個人,就只對不起他……連他出生的時候,我都不在家裡,一直到他快半歲了,我才回去,他從小就沒看過我的好臉色,有時候明明不是他的錯,我也算在他頭上,拿他出氣。他其實一直很聽話,哪怕他自己心裡不樂意,還是很聽話,按我的意思去參軍。是我害了他,是我對不起他。」
他慢慢的將碗中的酒喝得乾了:「他在我面前,笑的時候很少,這二十幾年,我都沒見他笑過幾回……」
小鳳說:「已經過去的事情,您就別想了,凡事都要往前看的啊。」
他淒然搖一搖頭,又喝了一碗酒。
小鳳見他喝得這樣急,怕他喝醉,一直勸他吃菜,他喃喃說道:「我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起我們的孩子,我心裡難受。我真的難受,我對他不好,是因為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咱們的那個孩子,所以我總不待見他,我心裡其實是恨他,我更恨我自己……我這樣對不起你……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誰也不敢在我面前提你……我就像是真忘了你……但我知道,我總癡心妄想你還活著,哪怕你活著恨我也好。你恨我也好……」
他淚流滿面,伏在桌上,終於酩酊大醉。
04.枉凝眉
雨下了一夜,天明時分終於停了,淅淅瀝瀝的積水仍順著溝簷落下來。
一醒來,眩暈、眼澀、全身骨頭髮痛、頭重如鐵,彷彿自地獄中回來人世,三魂七魄都還沒有歸位。強打精神,伸手拉開窗簾,窗外就是芭蕉青脆欲滴大片葉子,殘積的雨水至葉上傾下,「嘩」一聲輕響,灑得滿地。葉底有只小小的鳥兒,羽毛鮮亮,「唧」一聲竄入扶桑花叢,不見了。微紫的東方透出一縷晨曦,今天竟然是晴天。
門外的女僕聽到動靜,已經在低低敲著門,謹慎的叫了聲:「夫人?」
白緞睡衣寬大的衣袖在微涼的晨風中飄拂,微曳的袍角沙沙的拖過地板,精緻的蕾絲花邊,襯在烏木似鏡的地上,她有些厭倦的想,再美麗又有什麼用?就像窗外的日出,在烏池漫長的雨季裡,不過曇花一現,或者再過兩個鐘頭,大雨如注,重新又嘩嘩的下起來。
人生便如這雨季,漫長無望。
她頭也未回的漠然吩咐:「進來。」
不論如何,一天又將開始,粉墨登場,真可笑。
兩名女傭手腳都十分俐落,服侍她洗盥,不一會兒,髮型師上來替她梳頭,另外有人替她打理妝容。忙碌兩個鐘頭後,只見鏡子裡的人光彩照人,明艷四射,連她自己都覺得實在無可挑剔。
換一件銀紅灑墨點旗袍,懶懶下樓去。侍從室的張德筠正等在那裡,見到她畢恭畢敬行了禮:「夫人,早。」她漫應了一聲,突然看到茶几上隨便撂著一隻銀質打火機,心突得一跳,不由得問:「回來過?」
一直以來,她不能直呼他的名字,又不願稱呼他的職銜,更不能像親朋故舊一樣稱他一聲「三公子」,侍從室都知道她這樣不帶任何稱謂的語法,張德筠仍是那種中規中矩的調子,答:「是,先生今天早上回來換了衣服,就去良關了。」
她嘴角一沉:「這算怎麼回事,一個月裡在良關的時間比在烏池的時間還要長。」
張德筠不再作聲,知道她有起床氣,每天必然要發作的,時間久了,當值的侍從官都練就了裝聾作啞。她拿起那只打火機,冷而滑,冰冷的金屬氣質,連他指尖的半分暖意也沒留下。他的指尖何曾有過溫度,總是冷的,偶然接觸,不耐的撥開她的手,背轉身去,彷彿見到世上最令他厭憎的東西。再往後,連他的厭憎她都看不到了,他永遠只給她一個遠遠的影子,那樣遙迢,那樣模糊。她在半夜的夢中醒來,摸索著下樓去。走廊裡冷冷的燈,牆壁上無數的檀木相框,家人的合影,長輩的照片,曾經那樣花團錦簇的相聚,中間夾雜有他的照片,還很年輕,笑時微揚著眉,侍立在父母身後。她漠然而緩慢的貼上去,玻璃的涼意侵入肌理,在玻璃與臉龐間,像是無數細小的爬蟲,有蠕蠕的淚蜿蜒而動……
打火機上細碎的鑽粒嵌進掌心,微微生疼,她突然一揚手,將那打火機摜了出去,正砸在一隻花瓶上,「嗡」得一聲,花瓶只是晃了晃,忙有人走過去扶住。她冷笑:「今天又去良關做什麼?我倒真想看看,良關有什麼叫他著了迷。」
張德筠依舊不卑不亢:「先生今天去良關基地是公幹,其餘的詳情,我們並不清楚。」
「你們?」她冷笑了一聲:「你們能知道什麼?知道了也咬死了一個字不漏給我。別打量我不知道,你們就蒙吧,將我蒙在這鼓裡,蒙死了我有人才會高興!」
張德筠一言不發,她微微喘息,她知道她是失了體面,她以生俱來就應該守著的體面,這一切的表面光鮮。新婚第一天,她在雙橋官邸聆聽慕容夫人教誨——她對於那位婆婆,心中存了無盡的顧忌與敬畏,雖然那位婆婆,看起來也極為和藹可親,她端著咖啡杯,唇邊猶帶了一絲微笑:「人家說,如今做我們家的媳婦,如何如何的難,其實也不難,只要你記得『體面』兩個字就行了。」
她有幾分惶恐:「還望母親指點。」
慕容夫人微微一笑:「何用我來指點你?你的祖父孟驤公,是清流中的領袖,聲望最隆。先生在世的時候就常常說,容公乃是難得的毅直清正,宜為諍友。老三脾氣不好,如今娶了你,我也放下一半的心。別的事情,你是聰明人,好自為之就是了。」
她一時下不來台,面紅耳赤,連忙站了起來。親友間自此傳聞,說慕容夫人對她毫不假辭色,可見不得寵。她盡了全力去討好這位婆婆,可是她待她客氣而冷淡,不過在外人面前,還維持一個基本的禮貌罷了。
這些年來,她唯一的用處,也就是在外人面前,做個擺設。就像那些法式的家俱,茶几上精美的西洋手法插花,紫檀架子上的成化斗彩卷葉紋尊,牆上掛的馮大有所繪《太液荷風》……是這個家族無可挑剔的一個擺設。
起初的那幾個月,日子恍惚得像夢境一樣。她像是到了神仙洞府,臥室裡妝台隨便拉開一隻抽屜,滿滿的分格,裡頭一檔一檔,全是珠寶。尋常人家珍之藏之保險櫃、暗格……但在這臥室裡,連數十克拉成套的鑽石項鏈,都是隨隨便便撂在那裡。她雖出身世家,但祖父一生以清正自詡,並無多少財資,只覺得這個家如同傳說中的所羅門王的寶窟,有著不計其數的珍寶。每到添置首飾的時候,自然有世界頂尖的珠寶公司送上目錄給她挑,家傳的更多稀世奇珍……那樣璀璨的鑽飾、渾圓的珍珠、綠得能滴下水來的老坑玻璃翠……衣帽間比倉庫還要大,各種皮毛長短大衣禮服旗袍分類放置,專門有女僕管理她的衣裳,逢到要穿的時候,總要去查檔,才知道哪件衣服在哪裡……
夢一樣的日子,那時他待她還算客氣,一個星期總會有一兩晚在家。偶然半夜醒來,總見著他徘徊在露台上,一枝煙接一枝煙的燃盡,低頭想著心事……他削瘦得令人心疼……她的國學底子很好,小時候就跟著祖父念《四書》《五經》,清詩裡有一句,說「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為誰風露立中宵?
她見過那女人的照片,美得傾國傾城。
提起來,親友都交口稱讚:「三公子夫人啊,美人啊,真正的美人。」
他徘徊在深夜的寒風裡,是在思念她嗎?
那麼,她如何爭得過一個死人?
廖廖可數的甜蜜時光,那樣短,那樣少。新婚之夜她忐忑不安的等待,一等便是大半夜,賓客盡散,他醉得人事不醒,幾乎是被侍從官架回房間的。侍從室主任雷少功似乎頗為歉疚:「少奶奶,真對不住,那幾位就是不肯放過三公子,三公子也是沒有法子。」
她見慣了他穿戎裝,現在穿著西服,靜靜的睡在柔軟的大床裡,安靜得像個小孩子。雷少功向她微一鞠躬,退了出去。屋子裡只餘了她和他,聽著他的呼吸,她忽然覺得安穩,萬人景仰的榮華富貴都成了身外,唯她,如此真切的擁有他。
替他脫鞋時,他終於醒來,突然就那樣撲過來,抱住她,那樣緊,那樣用力,勒得她幾乎窒息,他反反覆覆只會說一句:「素素,你不要走,你不要走。素素,你不要走。」
有滾燙的熱淚,那樣猝不防及的潸然落下,跌落在他頸間,他全身都在發抖,連他的嘴唇,都在發抖。她做夢也不曾想過,他竟然會發抖:「你不要哭……」他就像碰上了滾燙的紅鐵,立刻放開了手,一直往後退,慌張退去:「我離你遠遠的,素素,我保證,我從今後離你遠遠的,只要你不哭。」
她的眼淚無聲湧出,是什麼樣的人,讓他愛得如此艱難愛得如此深切,讓他這樣的天之驕子,如此卑微得只要遙迢的望見她不再哭泣,便肯心甘情願呆在遠處。
她如何爭得過?
何況,還有那樣一個孩子。那孩子眉目生得出奇漂亮,人人都說那孩子像她的母親,她知道那孩子是真的像,因為他偶然看見女兒,總是悵然的轉開臉去。那孩子有一雙幽黑似潭的眸子,清冽得令人不敢逼視,或者正因為這美麗可愛,又自幼失恃,被一雙祖父母百般呵護長大,養成了最古靈精怪的性子。
她輾轉聽說慕容先生猶在世時,侍從室私下有句話:「天不怕,地不怕,一怕臘月二十八,二怕囡囡不說話。」侍從官們為什麼怕過臘月二十八,她無從知曉,但慕容灃溺愛這孫女是人盡皆知,若是她偶然大發嬌嗔賭氣不肯理睬人,那就是令整個雙橋官邸上上下下頭疼的一等大事。人人皆知她是慕容家的小公主,慕容先生與夫人的心頭肉,自從慕容先生離世,慕容夫人寂寞之餘,更加悉心調教這孩子。只是慕容夫人難討好,這孩子更難討好,初初見面,她眼中便只有敵意:「就是你嫁給我父親?」
那樣咄咄逼人,她無端端心虛,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孩子會有如此凌人的氣勢。只得答:「是。」
那孩子微微一笑,剎那如天使般恬然,令她一時出了神——孩子的笑容那樣甜美,她從未見過那樣漂亮的孩子,那樣漂亮的笑容——紅菱樣嬌俏的小嘴,吐出的話卻那樣狠辣:「你別做夢了,父親不愛你,他永遠都不會愛你,他只愛我母親。母親雖然不在了,可她的靈魂永遠在這裡,就在這裡!」
字字擲地有聲,不等她再說話,便掉轉了臉,不屑而去。
她全身冰冷,站在那裡,是的,她說對了,任素素雖然死了,她的靈魂在這裡,無時無刻的不在這裡,冷冷的看著她,看著她百般掙扎。哪怕她與他最親密的時候,任素素也在這裡,冷冷的橫垣在她與他之間。她一次又一次在噩夢中醒來,滿頭冷汗,心跳急迫,四肢冰冷,滿室蕭冷的月光,照見偌大的床上,自己孤弱的身影。他在哪裡?他在哪裡?
她不顧了,不顧是幾點鐘,一切都不顧了,拿起電話就說:「我要找他。」總機的聲音恭敬:「是的,夫人,請問要哪裡?」她聲音尖利:「他在哪裡?我要找他,你們叫他來聽電話!他在哪裡?他在哪裡?他到底在哪裡?」
他在哪裡?他到底在哪裡?
那天半夜,終於輾轉找到了他,他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模糊:「這麼晚了,什麼事?」她抱著電話,頃刻淚下如雨:「我害怕,你回來好不好?好不好?」
他靜默了片刻,她緊緊貼著聽筒,彷彿籍此可以貼近他些,可以能夠覺得貼近他些,聽筒裡可以聽見他的呼吸,那樣近,又要那樣遠,她幾乎要哭了,只聽嗒一聲,他已經將電話掛上了。
這樣殘忍,只留了一片嘟嘟的忙音給她,月光慘淡,照見她一隻手,泛起青白的光華,夜色如水,靜淡得令人心裡發慌,她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噗噗,噗噗……她將手按在心口上,那裡被人掏空了,空蕩蕩得叫人害怕,不,她連害怕都沒有了,只有絕望的虛空。
偶然他也有待她極好的時候,有天她在書房裡尋書,他從門口經過,遠遠的望見她,竟然向著她微微一笑。那一年他已經在參謀部任總長,職位越高,卻越難看見他的笑容。黃昏時分的餘暉從窗台斜斜射進來,一架架的書使得光影疏離,書房中晦暗不明,他笑起來那樣好看,他身後過道裡有一盞燈,照見翩然如玉樹臨風的身影。她的心猛然一跳,靠在書架上,手裡的書也忘了放下,隨手抵在下頜上。他就站在門口,語氣出奇的溫和:「在看什麼書?」
她的聲音也不覺低柔:「《太平廣記》。」
他「哦」了一聲,靜靜的立在那裡,目光中分明有著莫名的依戀繾綣,近乎癡怔的凝睇半隱在黑暗中的她,他就在那裡站了好久,他不動,她也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別看傷了眼睛。」
她忙說:「那我開燈。」
燈掣就在她手邊,一打開來,天花板上無數明燈驟然亮起,整間圖書室照如白晝,纖毫分明。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眼中有什麼東西就在瞬間分崩離析。寒意漸漸的生起,他再次離她如萬里之遙,適才的他與眼前的他根本是兩個人,他轉過身就不言不語的離去。
就這樣,算了吧。
漸漸的,她也懶了,日長無聊,尋牌搭子打麻將,雖然老是輸,但打上通宵,到晨曦微明時人人筋疲力盡,大家推牌散去,她眼皮直打架,回房就可以睡著,多好。
一來二去,家裡也熱鬧起來,相熟的幾位夫人常來常往,和她關係最好的是吳夫人,她是吳司令的續絃,在夫人圈子裡頭是最年輕的一個,比她還要小上一歲,所以兩個人談得來。吳夫人生得嬌俏甜美,和她一塊兒吃下午茶,曲膝坐在貴妃榻上,懶洋洋的撥著腕上一串碎鑽釧子,說:「你就是太老實了。」
除了吳夫人,沒人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慕容清嶧在行政事務委員會雖只是副主席,但名義上的主席沈家平才資平庸,遇事先搖頭,表明自己沒有意見,素來有「沈搖頭」之稱。兼之年歲既大,又一直有肝病,一年裡倒有大半年是在江山總醫院住著。而慕容清嶧還兼任著執行委員會的執行長,真正握著實權,任誰也看得出這其中的關竅來,她就聽過人家的閒言碎語,說當年慕容灃讓「沈搖頭」當這個主席,擺明了是給慕容清嶧鋪平陽關大道,所以人人都是一口一個「少夫人」的恭維她。因了他的關係,恭敬的對著她。多可笑,一切都是因了他。
她垂著眼簾喝茶:「不老實又能怎麼樣。」
吳夫人向她微傾著身子:「我聽人說,前頭那位更老實,可奇怪的就是上上下下都喜歡她。依我看,那也是個會拿腔作勢的,據說三公子還降不住她,三公子要離婚,鬧到慕容先生那裡,先生一句『不准』,反倒將三公子給駁回去了。」
紅茶甜而馥的味道,留在嘴裡卻是一縷苦澀,說不清是什麼滋味:「當然不讓離婚,怎麼可能離婚。」
吳夫人見她語氣極不自然,忙安慰:「不想了,反正她也不在了,你只管安心,男人嘛,年輕的時候都是一樣,等有了孩子,再過幾年自然安份下來。」忽然好奇:「夫人那樣喜歡孩子,一個判兒就像公主似的,嬌愛的不得了,你怎麼不生幾個孩子,不說別的,家裡總熱鬧些。」
孩子?她怎麼可能生得出來孩子?她無意識的撫著右鬢,發間一枝紅珊瑚的雙結如意釵,垂著細細的紅瑛,那樣碎,那樣涼,觸在滾燙的臉上。她要算一算,才知道有多久沒有見過他,是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原來是一個月零二十六天,上次見著他,還是因為行政事務委員會的中秋招待宴,全體委員循例皆攜眷出席,每年一度的盛大場合,他也只是派人知會她準備,自有人安排妥當一切。兩個人在宴廳外碰頭,然後相攜入內,那樣多的記者,鎂光燈此起彼伏,外人眼裡,怕不也是一對恩愛夫妻,神仙眷侶?
原來已經有近兩個月沒見著他了,那他上次在家過夜,是什麼時候?是兩個月前,還是三個月?既使回來過夜她也不一定知道,官邸這樣大,他們的臥室又不在同一層樓,偶然看到侍從室加了當值,才知道是他回來了。
閒言碎語總聽得到一兩句,有陣子他很喜歡參謀部的一位女秘書,似乎是姓王?連吳夫人都忍不住向她提起:「如今那位王小姐可真不得了,聽說三公子到哪裡都帶著她,兩個人還在瑞穗住了好一陣子。」她倒並不在意,這麼多年,多少也淡定從容了,他貪新鮮,憑是什麼樣的國色天香,頂多不過兩三個月,照樣拋到腦後了。她悵然的想,因為再怎麼美,如何及得上任素素,那女子,才是真正的傾城傾國。有任素素一比較,其餘的人,連她在內,都成了庸脂俗粉,所以他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她只覺得痛快,多好,她贏不了,也沒有任何人贏得了,除了任素素,只除了那個死人。
慕容夫人去世的時候,他就任參謀聯會委員長已經數載,所以放眼望去,治喪時銀山堆雪似的雙橋官邸,真的是冠蓋滿目,繁華如流。雖然有專人安排,但無數細瑣的事名義上仍得來請示她,一連大半個月,整個人好似掏空了一樣,到了四七之後大出殯,那滿臉的哀戚與黯然,根本並非出於假裝,她已經沒有半分力氣來假裝。
車隊在哀樂聲中緩緩駛出雙橋官邸,就在那一剎那,車身微微一震,她無意間轉過臉去,這才看見身側坐著的他,落下淚來。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哭,夫人是心臟病,凌晨發作,再未甦醒,在她趕到之後,他才從挽溪趕回烏池,等他到雙橋官邸時,醫生已經宣佈不治。他當時默默無聲,立在母親的床前,過了許久,她才聽他低低喚了一聲:「姆媽。」似孩子般茫然無助,她知道那是壅南方言。他偶然抽空陪著母親,母子二人都極高興時,會說上一兩句壅南話。她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哭,她本來以為,他生來就是貴胄公子,萬眾景仰的人生,旁人艷羨不己,卻原來和她一樣,百般光彩之下的一顆心,會在傷極痛極之後落淚。
就那一瞬間心軟,多年來的寒冰積雪,就此融得無聲無息,她想,他也那樣難,職位越高,越是忙碌,她幾乎就未曾見他真正開懷笑過,人前的笑容其實都是虛的,而人後的笑容總帶著一縷深重的倦意。
出殯之後不必再守靈,又過了月餘方才見著他,那日正巧是他生日,他自回來後就沒有吃晚飯,獨自關在書房裡,侍從室主任憂心仲仲,在走廊上踱了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她下樓看到了,不由說:「我去看看吧。」侍從室主任陪笑道:「不如請大小姐去看看。」她堅持:「將鑰匙給我。」主任只得將鑰匙給了她。
他連衣服都沒有換,依舊是一身的戎裝,坐在深闊的古董椅子裡,整個人就似陷在那裡。她放輕了腳步,走得近了,才發現他微閉著雙眼,大約一回來就累得睡著了,一手撐著頭,另一隻手隨便橫在胸前,連手套都沒有脫下來。窗簾低垂,又沒有開燈,她悄悄在他身後站定,他呼吸安穩而平靜,晦暗的光線裡,什麼都看不清了,他臉龐的輪廓是朦朧的線條,但即使再久時間不見,她也知道,她知道他眉峰的起伏,知道他鼻翼的陰影,知道他嘴角的弧度。她就像是貧人家的小孩,安靜而奢侈的望著小販手中的糖人,雖然從來沒有得到過,可是它的每一分甜,她都知道。
她屏住呼吸,過了許久,才敢伸出一隻手,輕輕的按在他的肩頭。他的身子微微一動,像是醒了,但並沒有睜開眼睛,卻反按在她手上:「素素?」
無處不在!
那個死人竟還是無處不在!這麼多年,這麼多年都不曾放過她!她猛得將手一抽,他終於徹底醒來,回頭見是她,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誰叫你進來的?」
她賭氣說:「我自己。」他無動於衷:「那就出去。」完全一派對屬僚的語氣,她不知為何動了肝火,連聲音都發冷發硬,就像溺斃的人最後的尖叫:「慕容清嶧,任素素早就死了,如今我才是你的妻子。」他忽然冷笑,隨手捋下手套往桌上一扔:「你最好弄明白,我從來沒有承認過你是我的妻子,你不過是慕容夫人。」
絕望的寒意一絲絲升起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他到底還是將心裡話說出來了。她從來不是他的妻子,但他也不必這樣殘忍的說出來。這樣坦蕩的殘忍,就像再不屑多看她一眼,再不屑那些表面功夫,那些所謂「體面」。她最後一次的掙扎,也不過被他再次殘忍的按下,她重新沉入那無邊無際的寒淵,不能呼吸,不能動彈,四周都是刺骨的冷,無窮無盡的冷湧上來,將她淹沒頂。
她歇斯底里的怨毒詛咒:「慕容清嶧,我會叫你後悔,哪怕就是下地獄,我也要拖著你一起!」
他淡淡的一笑:「我早就在地獄裡。」
他在地獄裡,那麼她呢?那麼她呢?
她知道,自己也早就在那地獄裡。
慕容夫人故去,所謂的「家」正式搬回雙橋,老牌搭子雖然還是照樣打通宵,但在雙橋官邸裡,人人都覺得有幾分不自在,於是換到吳夫人家打牌。她本來悶極了才打麻將玩玩,因在吳公館無拘無束,連牌癮都大了,八圈打完一算帳,她贏了不少,霍夫人笑道:「夫人這陣子手氣好,贏得我們落花流水。」吳夫人抬頭一看牆上的時鐘,不由哎呀了一聲,說:「我約了教練學網球呢,叫我給忘了。」
她與吳夫人說話向來隨便,不由笑了:「就你還學網球?」
吳夫人啐道:「別瞧不起人,教練說我學得不錯呢。」又道:「反正沒有事,大家一塊兒去打球吧。」霍夫人與另一位趙夫人都笑:「我們打不動球了,不去了。」
吳夫人到底還是拖了她一塊兒去,老遠看到綠瑩瑩的球場上,有人正練網球,遠遠望去,身影極是靈巧。吳夫人叫了聲:「唐教練。」那人轉過臉來,微風拂動額發,春日的艷陽照得他一整張臉明亮照人。
她忽然微微有些眩暈,她想起許多年前,也是一個春風柔暖的艷陽天,祖父派人喚她去書房,剛進了月洞門,卻正好遇見祖父送客出來。和祖父尋常的那些客人不同,竟是位翩然公子,長身玉立,丰采過人。一轉臉看到她,不由向她微微一笑,微風拂動額發,春日的艷陽照得他一整張臉明亮照人。祖父拂髯微笑:「欣宜,來見過三公子。」
中庭裡有一本桃花,正開得燦爛如雲蒸霞蔚,風吹過亂紅如雨,落英紛紛揚揚,漫天漫地都是飛花,如夢如幻般,他踏著落花而來,含笑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慕容清嶧。」
05.蘇櫻(又名《秋意遲》)
烏池的秋天是雨季,難得的艷陽天,湛藍深遠的天際,一絲白雲都沒有。法國梧桐的葉子漸漸發脆,在秋風中嘩嘩輕響,花匠拎著竹簍,將草坪上翻飛的落葉一一拾起。
蘇櫻坐在廊下籐椅上曬太陽,身旁的小圓几上放了一隻大果盤,裡面堆著滿滿的紫微微的葡萄、紅蘋果、黃芽梨……她自己拎著一嘟嚕葡萄,摘一顆慢慢吮著,忽聽到老媽子笑吟吟的來告訴她:「總司令回來了。」她將葡萄往果盤裡一撂,隨手拿起一本西文雜誌往臉上一蓋,躺在那裡,只裝作睡著了的樣子。
果然聽見慕容灃皮鞋的聲音一路走近來,他隨手取下帽子,交給身後的侍從,笑道:「你可真會享福。」她躺在那裡,只是一動不動,他笑道:「真的睡著了麼?」伸手去拿開她臉上的雜誌,她劈手將雜誌一奪,隨手往小圓幾上一摔,冷笑道:「我會享福?但不知道,總司令認為我哪裡在享福了?」
慕容灃說:「好好的,怎麼又生氣了?」
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像我這樣低三下四的人,哪裡敢對你生氣。」慕容灃道:「你別三天兩頭這樣跟我鬧,今天又是為什麼?誰敢說你低三下四了?」蘇櫻將臉一仰,只望著那高天上,彷彿是出了神,耳上一對玻璃翠的寶塔墜子,沙沙的打在衣領上,她的臉上唯有一種倔強的神色。慕容灃心裡一動,愛憐的替她將鬢旁的亂髮都抿到耳後去,溫聲問:「就算是我的不是,到底為了哪一樁,你總要叫我知道。」
她便說:「你昨天晚上到哪裡去了?明明答應回來吃飯,我叫廚房替你預備了好幾個菜,結果最後連個電話也不來一通。」她這種亦嗔亦惱的神色,最為動人,他不由連連道:「對不住,可真是對不住,昨天晚上緊急會議,開了大半夜,我忘記叫人給你打電話了。」她將臉一沉:「原來是開緊急會議去了。」也不再說話,驀得站起來轉身就走,慕容灃連忙追上去:「噯,我已經道了歉了,你別這樣發脾氣啊。」她只管怒氣沖沖的往前走,連頭也不回:「噯什麼噯,難道我沒有名字麼?」
他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對,我下回一定記得。」她眼圈一紅,話裡已經帶了哭腔:「反正你成日只是冤我,嘴裡沒一句真話,我曉得你昨晚是回家去了。既然如此,何必當初?還不如趁早打發了我,大家清淨。」
慕容灃對著她一貫好性兒,此時也只是耐著性子:「你既然已經知道了,那必然也知道昨天是孩子病了,我才回去看看。」她冷笑一聲:「孩子病了,她拿這個來誑你,你就拿這個來誑我?你甭將我當傻子,你以為我稀罕麼?從今後,你愛來不來,沒了你,我不知過得有多舒坦。」將手往回一奪:「你放手!」
慕容灃笑道:「我偏不放。」
她惱羞成怒,低頭用力在他手上一咬,他手上吃痛,悶哼了一聲,反過手來,將她攔腰打橫抱起,她亂打亂掙,他一路抱著她,只是不放下來,廊下本來站著侍從官們,都只是低著頭暗暗偷笑,她胡亂踢打著,扭著身子:「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他已經用腳踢開紗門,將她一路抱上樓去了。
他們午睡起來的遲,晚飯自然也吃的遲,吃過晚飯已經是九點鐘的光景,蘇櫻最愛跳舞,所以去換衣服,預備到烏池飯店的跳舞場去。侍從官來請慕容灃聽電話,謹之一貫是那種淡然的口氣:「孩子病成這個樣子,你昨天才回來應了個卯,今天連卯都不應了?」
慕容灃道:「不是已經退了燒了嗎?有那麼多醫生守著,我回去也沒多大益處,何況我這裡還有事……」一句話還沒說完,身後突然伸過來一隻手,「啪」一聲,就將那電話的叉簧按了。他回頭一瞧,只見蘇櫻一身跳舞的艷麗妝束,卻是滿面怒容,用力將他一推:「我就知道你不過哄著我,要走就快走,人家打電話來催了,你還不快走?」
他說:「你不是也聽見了,我已經說了不回去,你還要我怎麼樣?」她將腳一頓,抽了肋下的手絹來擦眼淚:「我哪裡敢要你怎麼樣……」一句話未說完,伏到沙發扶手上,嗚嗚的哭起來,慕容灃最見不得她哭,只得說:「你別哭啊,你這一哭,我心裡都亂了。」
她伏在那裡,肩頭微微抽動,憑他如何哄勸,仍舊只是垂淚。慕容灃無可奈何,往沙發裡坐下,說道:「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只要你別哭了,行不行?」
她抬起淚痕滿面的一張臉,尤自抽噎:「反正你不過哄著我。」
他見她肯答話,便笑逐顏開:「我哪回答應你的事情沒有辦到?」她便說:「那我要天上的星星。」他笑道:「成,我叫人給你找去。」她將嘴一扁:「又拿塊隕石來糊弄我。」他說:「隕石難道不是星星掉下來嗎?再說,上回我捐錢給國外那家什麼天文台,他們不是以你的名字命名了一顆行星嗎?」她呸了一聲,說:「反正你最滑頭。」他笑道:「你憑良心說說,哪回你要我辦的事情,我沒有辦到?難不成你還要我烽火戲諸侯不成?」
她啐了他一口,水汪汪的眼睛只是瞟著他,撅著嘴說:「我要你背我。」
他往窗外一瞥,窗外不遠處都是崗哨,他說:「這麼多人眼睜睜看著。」
她因為打算出去跳舞,穿著醉海棠葉子撒銀絲旗袍,襯得兩頰的胭脂暈紅,有一種喜洋洋的嬌嗔:「這有什麼難為情的,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回約我出去爬山,我將腳崴了,你還背我呢。那回瞧著的人更多,都沒見你難為情。」
他便半蹲下來,讓她伏在他背上,他背著她慢慢往外走,她收緊了手臂摟著他的脖子,柔聲叫道:「沛林。」他嗯了一聲,她知道他此時是最好說話的時候,自己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他也定然會答應的,於是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說:「我爸爸這一陣子身體不好,生意又難做,我看他頭髮都白了好些,我聽說軍需處要買一批軍糧,交給他去辦,讓老人家也發筆小財,好不好?」
他並不答話,她又低低叫了聲:「沛林……」語氣嬌柔婉轉:「好不好嘛?」
她身上的香氣淡淡的氤氳在身畔,她在叫他的名字,那樣低,那樣柔:「沛林……」他有什麼不肯答應?他還有什麼不肯給她?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砌,彎彎曲曲的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的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天裡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的紅著。天色晦暗陰沉,彷彿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台階,每上一步,微微的震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他脫口答應她:「好。」
她調皮的輕輕吻在他的耳上,微溫的熱氣呵在他頸中,她緊緊的摟著他,這依戀讓他安心,明明知道這一世她都是他的,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