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傾倒作我爵中酒。”
懷柏的笑聲疏狂,懶散中帶三分倦怠。她倚在高樓欄上,青衣當風,飄然若仙。
佩玉忍不住想伸手去扶,卻被懷柏側身避過。
懷柏輕輕看了佩玉一眼,少女白衣如雪,皎皎若明月清風,燦燦似玉樹芝蘭。
她何德何能,能成為佩玉的師尊。
佩玉低聲道:“師尊,夜深了,我扶您去休息。”
懷柏心裡暗歎口氣。她本說過讓佩玉不要喚自己師尊,喊師父便好。她擔不起“尊”這一字。可一向聽話的佩玉卻固執地堅持這個稱呼。
師尊師尊,總歸是尊敬有余而親近不足。
正如佩玉的態度,謙卑恭謹,無懈可擊。
懷柏笑了笑,把手中酒杯遞給佩玉,示意她喝下去。
酒中裝的是醉仙釀,佩玉隻抿了一口,眼神便有些迷離。
懷柏道:“下次折花會師兄讓你去,那些仙門名宿都想見一見你。”
自無方城一役後,佩玉聲名大噪,一躍成為仙門最閃耀的明星。
可惜她神蹤莫測,不常在人們視野中出現,許多人想見她一面而不得。
佩玉又抿口酒,茫然地點點頭。
懷柏柔聲道:“今日怎麽這麽容易就醉了。”
佩玉暈乎乎地說:“因為來之前喝了酒。”
“喝酒,你同誰去喝?”
鳴鸞立即喊:“不許說!”
佩玉並非完全失去意識,“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我和她比賽,誰的酒量更好,然後我們都醉了。”
鳴鸞小聲嘀咕:“我才沒醉。”
懷柏嘴角彎了彎,“是東海的霽月嗎?我聽說你同她走得近。”
佩玉搖搖頭,“不是,霽月是我很好的朋友。”
懷柏愣了下才領會到很好與很好很好的差別,輕笑一聲,“什麽時候帶來讓我看看。”
佩玉下意識點頭,又搖了搖頭。
鳴鸞冷笑,“呵。”
懷柏奇怪地揚了揚眉,“那她住在哪裡?改日我去拜訪。”
佩玉撫上胸口,“住在,我的心間?”
懷柏驚訝地睜大眼,而後眨眼笑道:“喲,我家徒弟有了心上人?”
佩玉一驚,連忙否認,“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很關心她,不是喜歡她。”她斬釘截鐵地說:“我不喜歡她。”
鳴鸞聽見,又是冷笑。
懷柏逼近一步,杏眼眯起,紅唇往上挑,“當真?”
佩玉信誓旦旦,“當真!”
懷柏道:“這就奇了,我見你總是魂不守舍,還以為你是害了相思病呢。”
佩玉咬了咬唇,“沒有。”
懷柏聽她回答得乾脆,輕揚了下唇,眼神不勝溫柔,“來,再喝一杯。”
彼時黑雲如墨,白雨跳珠,懷柏倚欄而立,鬢發染上濺躍的雨水,兩彎笑目盈盈。
身後大江湧流,青山蜿蜒。江山如畫,人亦如畫。
“來,共飲。”懷柏舉杯。
青衣曠達,神清散朗,一派林下之風。
此情此景,佩玉一生難忘,鳴鸞亦是。
她這一生似乎都與夜雨相關。雨勢淒迷,不見天光,但只要師尊立在這兒,便是滂沱大雨,也化作春風十裡,潤物無聲。天上人間兩相溫柔。
然而這輩子的幸福已經消耗殆盡,當事人卻茫然不知。
是夜,佩玉為迷心所惑。
之後的日子,鳴鸞混混沌沌,很少有清醒的時候,直到迷心解除,孤山天劫。
青山升起潑天黑煙與天火,隱約能望見天階上的屍骨。
這一幕的衝擊對鳴鸞更大,她隻覺前一刻還與師尊在小樓對飲,下一刻便要目睹孤山覆滅。
“佩玉!這到底是什麽回事?!”她質問。
佩玉沒有說話,身形搖搖欲墜,倚著刀勉強才能站穩,喃喃自語:“無華……有為,聖人莊!”
鳴鸞怒吼:“你說句話啊!師尊呢?”
佩玉身子一頓,像是癡了般,呆呆立在原處,一滴淚從眼眶滴落。過了許久,她的眼珠子才動了動,轉到天火覆蓋的青峰之上。
鳴鸞不願相信,“你在騙我嗎?”
佩玉以刀為拐,踉踉蹌蹌往東而行,東海聖人莊有神劍,同列四神器的有為劍可解孤山之難。
何況,東海有霽月……然而等待她的卻是兩扇緊閉的大門。
門口兩塊巍峨巨石,鮮紅大字,左刻“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右刻“雖千萬人吾往矣”。
驚雷陣陣,暴雨滂沱,跪在地上的少女聲嘶力竭,頭破血流。
霽月默默為她撐起一把傘,紙傘遮不住漫天風雨,傘下二人皆已濕透。直到翌日暴雨初歇,霽月收傘,想拉住她,佩玉甩開她的手,面無表情道:“滾。”
聖人莊之後便是顯城。
城門依舊緊閉,兩名黑衣墨者進去傳話,一刻後,城牆上出現兩人——巨子鶴青與他的道侶,望月城主明如雪。
佩玉抬起頭,只能看見一青一紅兩道人影,還有鶴青腰間晃動的惡鬼面具。她拱手長拜,聲音嘶啞。
鶴青負手不語,明如雪低聲道:“你去不去?”
“若救孤山,墨門上千弟子又該如何?”鶴青揮袖,柔和的氣波將佩玉送出十裡開外,“你回去吧,並非不願,而是不能。”
佩玉緩緩跪倒在地,雙手捂住面,指縫間滲出淚水。
有那麽一個瞬間,她恨透了這個道貌岸然的仙門,恨透了這些冷眼旁觀的大能。
為何不肯出手呢?明明孤山還有一線生機,千萬年修行大門,參天行之法,卻毀於天道懲罰中,立人世法則,卻死在人們的無動於衷裡。
這一次是孤山,下一次又是哪一門?
她蹣跚地回到孤山腳下,不知還有什麽辦法。
天際出現條青色巨龍,龍頭站著一位年輕道子。
越長風負手,眉頭緊鎖,“天劫?”
孤山已經被天火和紫電包圍,寧宵懸在半空,用周身修為罩住六峰峰頂,外峰弟子在天火中掙扎,慘叫連天,面貌猙獰,至於天階之上,早覆蓋滿無數焦黑屍體。
巨龍口出人言:“主人,你救不了他們。”
越長風見此慘狀,於心不忍,道:“滄海,布雨試試。”
巨龍不情不願地一甩尾,張口吐出激流,頃刻間烏雲籠罩,暴雨傾盆。
但凡間的水澆不滅天上的火。
滄海甩尾,催促:“快點走吧,不要惹禍上身。”
越長風攥緊手,輕輕點了下頭,歎氣道:“天命,罷了……等會!”目光掠過地面,一個白衣的少女倚刀站在雨裡,她抬頭看著這一人一龍,慘白的唇在輕輕顫動。
滄海不耐煩地喚道:“你管不了這麽多事,走吧!”
越長風跳下龍身,走到少女面前,伸手遞給她一把紙傘。
佩玉沒有接,漆黑的眼底燃起一簇微茫的光,輕聲道:“仙長,求求您……”
她知道面前這人,東海散修越長風,當世仙門第一人,與幾位大能交情甚篤,那些人不肯出手救孤山,但如若越長風肯出面呢?
越長風以沉默相應。
佩玉慌不擇言,聲音嘶啞,“我去過聖人莊、墨門、望月城,他們都不願救,如果您肯幫忙,集仙門之力,孤山、孤山一定不會……”
越長風打斷了她,“幫孤山就意味著與天作對,也許會遭受與孤山同樣的結局,誰也沒義務冒著犧牲自己的風險去救人,不是嗎?”
佩玉掙扎道:“可是如果仙門齊聚,難道天道會毀滅所有人嗎?”
如果所有人肯與孤山站在一起,最後低頭的定是天道,所有人都不會死。
越長風打破她的幻想,“你太天真了。”
“仙長,求求您。”
越長風轉身欲走,卻被拉住了袖。
佩玉跪在雨中,面上濕漉,不知是雨是淚,“求您。”
天劫前,她再怎樣微末也未曾低過頭,性命已經卑如草芥,若再將尊嚴丟下,豈不和豬狗毫無區別?但此刻她卻寧願將過往堅持的一切拋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不肯放,“救救孤山。”
滄海已經化為人形,快步走來,狠狠扯開她的手,拉住越長風往前走。
沒走幾步,壓抑到極致的抽泣聲穿過重重雨簾傳來,聲音悲愴絕望,如同長虹泣血。
越長風的腳好像被線扯住,一步千斤重,她忍不住回頭,少女渾身發顫,雙目猩紅,跪在雨裡,身子仿佛不勝重負,被壓成弓一般的形狀。
“你用龍珠布雨試試。”
滄海怒氣騰騰,道:“越長風!你救不了他們!就算我用龍珠,你也救不了!”
越長風神情悲憫,“但是,總要盡力一試吧。”
滄海跺跺腳,化而為龍飛上空中,吐出一粒拳頭大小的燦燦金珠,金珠飛快旋轉,雨滴中帶上一線金光,落入天火上時,火勢變得小了些。
佩玉激動地直起身。
一道天雷朝滄海劈來,被她靈活躲過。
越長風面上的笑意立馬凝固,滄海飛了下來,天火頓時又騰起,越發熾烈。
“我一人無法澆滅,況且,剛剛發生什麽你也看到,一施雨就會被雷打。”
越長風拉著她的手,仔細看了看有無受傷,低聲道:“罷了。”
蒼龍載著道子遠去,消失在烏雲暴雨裡。
越長風對上一雙絕望慘淡的眼眸,又轉過了頭,不忍再看。
“其實她說得對,集結仙門之力救孤山,未必不行,只是可惜,”越長風輕歎一聲,“滄海,你說我們袖手旁觀,日後會遭到報應嗎?”
滄海啐道:“你別瞎說。”
龍珠布雨可以熄滅天火,也許一龍之力無法完全澆熄,但……
佩玉像是又發現希望,想站起來,又因力竭,摔倒好幾次,白衣早被泥水弄髒,面上粘上塵垢,她伏在地面,咬破了唇,鮮血順著唇角流下,滴在雨水裡。
隔著朦朧的雨幕,守閑峰的山道上,好似出現一襲青衣。
“師尊、師尊,”佩玉忍不住哭了起來,隻哭了幾下,她又意識到時間緊迫,顫抖著站起,深深看了守閑峰一眼,“你一定要等我!”
正值龍王作壽,四海水龍共舞,鑼鼓喧天。
歡慶的場景中突然闖來一個不速之客,刀背掃開幾個蝦兵蟹卒,白衣少女垂眸而立,手裡握著一把刀,刀光寒冽,未染鮮血。
龍王大怒,“你是何人?”
“孤山佩玉……請龍族布雨。”
有龍哂笑,“我龍族同仙門勢不兩立,你來求我們,莫不是腦子有病?”
譏諷笑聲不斷,如冷箭毒槍,佩玉只是靜靜立著,身上布滿絕望的氣息,“我願意做任何事情。”
“你一個金丹修士,能做什麽事?”
佩玉放出修為,恐怖的氣息一掃而過,龍族的嬉笑頓時停止,每條龍都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
龍王奇道:“一個金丹修士,居然這麽厲害,有意思哈哈哈!”他一揮手,讓水卒拿上來一把精致的小弓箭,“不過你傷我這麽多族人,豈能就此罷休,這樣吧,我最近得了個小玩意,叫做萬箭穿心,你若能熬得過,我便出手布雨,如何?”
佩玉點頭。
冷光穿過她的胸腹,鮮血漸漸暈開。
她的身子一顫,冷汗長流,張口吐出一口血,“請繼續。”
“好膽識!”
一箭又一箭,直至那身白衣全被染紅。佩玉撐著刀而站,十步之內已經淌滿了血,她面白如紙,渾身是傷,抬手揩去嘴角血痕,“還有嗎?”
龍王拍案而起,“行,我同你去一趟!”
佩玉眼中燃起光,拱手長長行禮,扯動傷口,血流如柱,“萬恩,銘記在心。”
比滄海更要大上數倍的青龍搖曳著往孤山飛去,身後跟著千條小些的龍,龍族傾族而出,氣勢難當。
佩玉面上似悲似喜,渾身顫栗,張了幾次口才說出完整的話,“請您用龍族布雨。”
龍王笑道:“好!”
它飛到空中,朝孤山吹出一口龍息。
烈烈風聲席卷天地,吹散漫天烏雲,雨水倒轉銀河,天朗氣清。
無雨水壓製,加上狂風大起,天火愈發猛烈,護山陣法中,寧宵吐出一口血,身子從半空跌下,魂消道殞。
金光流轉的陣法黯淡,一寸寸破碎開來。
火光在六峰燃起,遮天蔽日,慘叫與哭泣透過天道屏障傳來,像刀子一把把剜在佩玉心裡。
“不!!!!”佩玉跪倒在地,高聲哭道。
龍王大笑,“還真以為我會冒著逆天的風險幫你嗎?愚不可及。”
眾龍紛紛狂笑,搖頭甩尾,高歌助興。
“我早看不慣孤山這群牛鼻子老道了!”
“是啊是啊!死了多好,等這群修仙的人都死絕了才好!”
“這傻子居然會信我們龍族,怪不得她的師門會滅,蠢得天道都看不下去了吧!”
龍王一甩尾,彭拜之力襲來,佩玉被巨力打倒在地,七竅鮮血長流。
眾龍趾高氣揚地飛走。
佩玉身上鮮血混著塵土,白衣不再,她捶打著天道屏障,皮開肉綻,鮮血長流。
“師尊、師尊,讓我進去啊啊啊!”她涕泗橫流,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椎心泣血破碎不堪。
那年初相見,青衣謫仙走入她的心間,那年明月下,師尊為她補白衣,那年星原上,她說“你是我最驕傲的弟子。”
都沒有了。
她的光、希望、信仰的一切。
都沒有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佩玉抱頭痛哭,原來可以這樣痛,痛到靈魂都要撕裂,痛到生不如死。
“殺了我吧!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