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行商,一般是往遠海的鮫人族買來明珠、鮫紗,順帶在海中各島購置一些稀缺寶物。這等事,本來不需要明英親自前往。
但是異寶閣外出的商隊涉海時,先發現一座奇怪島嶼,被血霧包圍,蹤跡不定,鬼影爍爍,外人無法進入,後來那血霧有擴張之嫌,已經隱隱影響到異寶閣的商路。
明英此行,便是想查清此事。
然而當她想辦法進入血霧後,事情就往不可預料的方向發展。
堂堂望月城少城主,富有天下,驕傲不可一世的少女,卻有著如所有少女都相似的一面——她怕鬼。
孤零零的大船停在血霧中,甲板上沒有一個人。
少女縮在被子裡,面色慘白,握緊法器的手不斷哆嗦。
牆角的櫃子,忽然動了動。
明英花容失色,尖叫道:“你、你不要過來!我有符的!”
“我師尊是孤山的道士,我還認識和尚,你要是再敢嚇我,我、我就喊他們來超度你!”
少女惡狠狠地威脅,看上去超凶!
一聲幽幽歎氣響起,櫃子猛地被掀開,明英想也沒想往牆角扔符。
“師妹,手下留人!”那身影熟練地一滾,躲開一道驚雷,喊道:“是我呀!”
明英愣愣看著他,眼裡含滿淚,像是回到許多年前,風沙漫天,惡獸猙獰,青衣少年執劍立在她的身前。那是一個清臒的背影,卻讓她感覺到如山般可靠。
猝不及防,堅硬的裝甲卸下,柔軟的心裡,撞進了一簾青衣。
明英撲到趙簡一懷裡,哭道:“你怎麽才來!”
趙簡一:“我早就來了啊,我只是不敢出來,怕你打我。”
明英氣得在他手臂上狠掐一下,疼得他齜牙咧嘴,哇哇大叫。
這麽一番鬧騰,明英心裡的怯意已少了許多,瞪了他一眼,問:“你怎麽上船的?”
趙簡一把鬼面具蓋在臉上,變作一個娉婷侍女,朝她施施然行個禮,“我擔心你,就變成小紅上來了。”
明英扁扁嘴,泫然欲泣,“變做師尊的樣子。”
趙簡一:“哎?”
明英道:“你變成師尊,我就沒這麽怕了。”
趙簡一心中喜悅,“那好,這個活我熟!”
他牽住明英,再次來到甲板上。船被血霧包圍,什麽也看不見。
“英子,你是說船上的人莫名其妙失蹤了嗎?”
明英點頭,扯著他的衣角,“裝神弄鬼算什麽英雄好漢。”
趙簡一提燈,看船板上那幾行血字,歎氣:“他們就算以前是英雄好漢,現在只怕也都涼透了。這血霧我以前見過一次。”
“是帶小師妹回來的那次嗎?”
趙簡一點了點頭,“血霧待的時間越久,危險越多,我們用偃甲小船出去。”
“不!”明英搖頭,看著翻滾的霧氣,拒絕道:“我不要進去,那裡面有鬼!”
趙簡一無奈笑道:“別怕,我保護你。”
明英想,你一個器修,遇到危險時,除了扔出幾隻偃甲,還能做什麽?
但她心中,還是很小很小的感動了一下。
趙簡一袖中滑出寶劍,青衣翻飛。
明英繞著他轉一圈,感歎道:“你扮師尊還真是有模有樣。”
趙簡一驕傲地說:“那當然,瞧瞧,這就是天衣無縫!”他熟練地挽個劍花,回頭挑眉一笑,“像不像?”
明英:“可真是太像了!”
血霧劇烈翻滾,像是有什麽東西要破霧而出,陰冷之氣彌漫開。
明英立馬抓緊他的衣角,不敢往前看。
趙簡一安慰道:“別怕、別怕,業有專精,我們孤山抓鬼最專業了。”
霧氣緋緋,兩個年輕的女子攜手飄來。
明英大叫一聲,扎進趙簡一懷裡。
趙簡一強作鎮定,抓緊了手裡的劍。
那兩個女鬼看見他們,齊齊拜倒,跪在地上,淚眼婆娑地喚:“恩公!”
趙簡一有些茫然,劍尖顫動,像一泓月光在搖曳,“你們……”
那粉面朱唇的小姑娘抬頭,問:“恩公,您忘了紫煙和螢秋嗎?”
趙簡一心想,師尊以前遊歷天下,救人無數,隨手救下這兩鬼也不算什麽稀奇,只是不知她們和血霧有何關系。他收劍回鞘,輕輕點了點頭,“是你們困住我徒弟?”
螢秋連忙說:“我們不知貴人是您徒弟,若我們知曉,定然不會這樣。”
明英從趙簡一懷裡回過頭,她怕鬼,但並不怕漂漂亮亮的女鬼,“你們是鬼島之主?”
螢秋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道:“是,自從您救了我們後,我們便來到海邊,建起這座島,接納海上漂泊的亡魂。”
明英問:“我船上的那些人呢?”
螢秋小心翼翼說:“我用術法把他們移至其他商船之上,把他們都送出血霧。”
明英怒極反笑,“你們裝神弄鬼,弄些血字什麽,故意嚇我?”
嚇人就罷了,隻逮著一個人嚇就過分了,薅羊毛也不能隻薅一隻羊啊。
夏紫煙怯聲說:“都是我的主意,請恩公和貴人責罰我吧。”
螢秋連忙道:“不,是我做的,是我的錯,與她無關。”
明英走到她們之前,垂眸看了會,“所以你們弄出血霧來,是做什麽?”
螢秋解釋,四海之主的紛爭日益加劇,也有不少的修士想來這裡渾水摸魚,為了保護島上眾鬼,她們只能用鳴鸞傳授的血霧之法,將鬼島圍住,隔絕與外的溝通。
鬼島無意參與水族紛爭,或仙門之事。
所以在看到明英率船隊進血霧後,她們便想嚇唬一番主事的少女,以儆效尤。
明英想了想,“帶我們去你島上。”
趙簡一抓住她的袖,小聲說:“你不是怕鬼嗎?幹嘛去那個島上?!”
明英神色自如,恢復原來的氣度,一柄折扇輕輕搖動,“你懂什麽,我要開辟一條商路。”
趙簡一瞪大眼睛,“你和妖做生意也就算了,你還想跟鬼做生意?!”
明英:“那當然,不然你們天天要符紙要材料的,我怎麽養得起?”
趙簡一心中慚愧:“那我以後用些便宜的材料,你不要去了,你不是怕鬼嗎?”
明英把扇子一合,回眸一笑,“不是有你嗎?”
趙簡一的腦中轟隆一聲,像是炸開了一朵煙花。
什麽詭譎血霧、古怪鬼島都消失,天上地下,只剩下這一個如花笑靨。
再不解風情的朽木,被春風一吹,也會生出一朵顫巍巍的小花。他捧著心中那朵花,心想,以前怎麽沒發現,師妹生得這般好看。
明英道:“看什麽看!快給我開路。”
趙簡一忙說:“好,好,你站我身後,被讓水濺到裙擺了。”
他願意如小白那樣當一隻舔鼠,而且當得很開心。
懷柏與佩玉趕至時,看到十余架大船停在血霧外,和生財焦急地站在船頭,一見她們,雙手一拱,眼淚差點就要掉下來——“仙長,請救一下我們大小姐”
懷柏扶他起來,“這是什麽一回事?”
和生財說:“一進血霧後,我們的船就迷失了方向,後來也不知發生什麽,莫名又回到了海上,只剩下大小姐還被困在裡面了。”他有些感慨,“原來財可通神,不能通鬼,那裡面的幾個鬼,一點道理都不講,就知道嚇人,唉。”
懷柏道:“這不是還有一句話,叫做有錢能使鬼推磨嘛,別怕,沒有大問題。”
兩人循著血霧、商船,追蹤到鬼島之上。鬼島風情與凡間相近,島上屋舍林立,阡陌縱橫,小溪潺潺,碧樹啼鶯,宛若人間仙境。
只是這個仙境般的地方,在她們二人的眼中,卻是鬼氣森森,連島下土壤,也是鬼氣凝結而化。
一個農戶牽著條黃狗,正在路上走,忽然看見路旁柳樹下站著兩個高挑的女子。
“新來的嗎?”他熱情地上前招呼。
懷柏笑著自樹蔭中走出,陽光灑在如畫的眉目上,腰間翠羽搖擺,似一點碧色暈開,十裡春水縹緲。
天人之貌,不過如此。
農戶看呆了,眼睛緊緊盯在懷柏的面上。
佩玉心中不滿,於是也上前,擋住他驚豔的目光。
於是農戶從看呆,變成徹底的傻掉,身子咕嚕咕嚕冒出水,衣衫濕漉漉的,不停滴水。他回過神,連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二位簡直是仙人的模樣,我一激動就變成原形了。”
懷柏搖頭,面色溫和,“無妨。”
農戶看著她們,“你們兩個這麽年輕漂亮的姑娘,怎麽也……老天真是不長眼睛!”
“人終有一死。”懷柏感慨。
農戶也跟著長長歎息,“姑娘,你們既然是新來,我帶你們去島主那兒登記吧。不過今日島主迎接貴客,沒有空處理事務,這樣,你們先去我家。”
懷柏致謝,回頭朝佩玉笑道:“我們跟他走吧。”
佩玉斟酌詞句,小心地問:“師尊,海上的血霧……”
懷柏眼神柔和,望向田中勞作的農戶,溪旁浣紗的婦人,水牛上橫笛的垂髫小兒,“是她們。”
血霧本是世間最深的怨恨而生,此時卻被用來護佑一方之鬼。
救下螢秋和夏紫煙時,她只是可憐她們命途多舛,就像可憐時陵無力對抗命運的自己。
未曾想,這兩個傷痕累累的女孩,明明已飽經風霜、遭一世的艱難傷痛,還是盡自己綿薄之力,守護其他漂泊無依的鬼魂。
農戶的小屋擺設乾淨整齊,桌上擺著幾道色彩鮮豔的菜,涼的,沒有冒氣。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有些想以前媳婦燒的菜,就特意做了,吃是吃不了,好歹是個念想。”
農戶笑眯眯地說:“我們這些鬼啊,在海上出事,屍首飄在海裡,也回不了家,也入不了輪回,就一直飄啊蕩啊,幸虧有了這麽一個地方。好歹還有一個念想。”
鬼島之景多是用鬼氣幻化,並非真實。
但這些死在海上,不能進入輪回的鬼魂們,只要有一個對凡間的念想,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只要這世上,還能有一寸立足之地,他們便已心滿意足,感激涕零。
農戶道:“多虧了島主和她夫人啊!”
懷柏倚門而立,門外陽光明媚,桃花盛開,人人安居樂業,好一處世外桃源。
誰能想到,怨恨了這世間三百年的女鬼,能創建出這樣的地方。
她心裡湧出莫名的欣慰,當年對著汙泥隨手丟下一顆種子,如今收獲了一大片亭亭的蓮花。
暖風迎面,懷柏勾起了唇。
佩玉下意識望過去,對上了一雙含笑的眼眸。
那眼波流轉,裝著明媚的春光,像一池粼粼的春水蕩開,描不盡的人間溫柔。
這個人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