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桌上,三人各坐一角。
黃衫姑娘名尹絡,在黃鍾峰學藝數年,自那日宗門大比敗在盛濟手下後,情竇初開,對打敗她的少年好感倍增。
桌上擺滿菜,氣氛略為僵硬,三人都未注意到,角落裡有兩雙閃亮的眼睛正饒有趣味地打量著他們。
余尺素充當調劑,暖場道:“盛濟,你的鴻雁壞了,拿到新劍了嗎?”
盛濟點頭,“不過比不上鴻雁,我爹說怕我又弄壞一把好劍,讓我先拿個中品。”
“真是可惜。”
“不可惜!”盛濟高聲道:“鴻雁死得其所!我擊退了她半步!半步你知道嗎?”
余尺素乾笑,用肘推了推尹絡,尹絡羞紅了臉,取出一方精致劍穗,鼓起勇氣道:“我想你的新劍還沒備這個。”
盛濟一臉茫然,“鴻雁上也沒劍穗啊。”、
他眼睛一亮,滔滔不絕道:“誰打架用這個?我跟你們說,劍穗是文人戴的,就戴著好看,沒什麽用。文劍是要劍穗,武劍是劍僵,是把皮繩纏在劍柄那。”他掃了眼過分漂亮的劍穗,“你這也不是劍僵,送我幹嘛?而且就算劍僵我也不要,這是人間的玩意,聖人莊那幫子人愛講究才愛戴。”
尹絡:“……”
余尺素:“……”
陽光浮動,少年眼神清亮,眉飛色舞,全是在說劍。
懷柏掩唇低笑,看了會這場不識風月的對話,落花有意,可惜流水無情。她拍拍佩玉的肩,二人從偏僻處離開酒樓。
長街短巷,車水馬龍。
佩玉發現街上有人駕著奇怪的木車在人群穿梭,這車比馬車小許多,無馬無騾拉動依舊能行駛,靈活如遊魚。
懷柏也看見了,道:“這是你大師兄這段時間研製出來的新偃甲,無需畜力,單靠人力可驅動。”她心中暗笑,其實就是單車,“老二在孤山腳下建了一個作坊,先於此處試行,若無安全隱患,便會推廣至其他地方。”
走了幾步,前方許多人堵住路口,懷柏本想避開,卻在喧囂中聽到趙簡一的聲音。
她與佩玉對視一眼,擠開人群。
趙簡一手足無措地立著,身前一地碎瓷片,旁邊還倒著輛單車。
“分明是你、你自己撞上來的!”
形狀猥瑣的中年男人唾沫橫飛:“你騎著這輛怪車,把我的瓷器撞壞了,如今還來倒打一耙嗎?天呐,公道呢?孤山腳下怎會有你這種人?仙長們不來管管嗎?”
這套說辭讓佩玉覺得有些熟悉,仔細打量後,她認出這正是在雲歸處想貪下余尺素玉佩的無賴。
趙簡一臉漲得通紅,想同他理論,“明明是你自己抱著瓷瓶碰上來的,你這叫……”
他指著碎瓷片,氣得發顫,“你這叫碰瓷!”
男人拽住他的袖子,“跟我去見官,或者陪我瓷瓶,我這可是幾百年的老古董了!一千兩銀子,算便宜你!”
趙簡一想扯開他,“你自己碰瓷,為何要我賠錢?”
男人說:“我腦子有病抱著祖傳寶貝撞上來嗎?你這怪車,直直朝我衝過來,我躲都躲不及,小兔崽子我跟你說,不賠我一千兩,今天我跟你沒完!”
二人正拉扯不休之時,忽而響起一道清亮的聲音——
“慢著!”
她的聲音太有氣勢,人們不由自主為其讓出一條路。
明英身著金絲穿花大紅箭袖,外罩玄色貂裘穗褂,頭戴嵌珠寶石花蝶冠,像尊金玉堆砌出的玉像,富貴絕倫,光彩照人。
無賴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什麽寶貝,死死盯著她。
趙簡一道:“師妹,你怎麽來啦?”
明英白了他一眼,“我在雲歸處等你許久,我說拿個圖紙費這麽多功夫嗎?”她冷笑,銳利的目光射向無賴,“原來是被人纏住。”
無賴道:“你們別仗著人多就想賴帳!我這祖傳寶貝,可值兩千兩,唉,這可是我爺爺留給我的,多少年了……”說著,他悲從中來,抬手揩了揩眼角並不存在的淚水。
趙簡一忙說:“你方才還說一千兩的!”
明英罵:“你閉嘴。”
趙簡一委屈地撇嘴,站在一邊,看明英與無賴周旋。
明英彎腰撿起一塊瓷片,看著無賴,笑道:“祖傳寶貝?”
無賴拚命點頭。
“兩千兩?”
無賴道:“我這可是粗略估計,市價值五千兩呢,我只是好心,不想你們兩個年輕人賠太多。”
明英笑了下,“我從來不知道,異寶閣的玲瓏瓶居然值兩千兩。”
“什麽異寶閣?玲瓏瓶?”無賴忙說:“你可別瞎說!這是我爺爺留下來的,當年孤山上仙長用的寶貝。”
懷柏正興致勃勃地看戲,聽他這句話忍不住失笑,小聲對佩玉說:“看來我年紀比那瓶子還要大點,你說我值不值兩千兩?”
佩玉道:“師尊是無價之寶。”
明英道:“外人不知,玲瓏瓶底部皆刻有編號,只是字極小,需對著陽光才能看清,”她抬起手,陽光透過薄薄瓷片,一個數字顯現出來,“三千五百六十一號,咦,這不是失竊了嗎?”
無賴見狀不妙,往後退幾步,“你、你在瞎說什麽?”
明英負著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無賴道:“你想做什麽?我可是本地人!我不怕你!”
明英挑眉,“哦?本地人?”
無賴洋洋自得,剛想說什麽,人群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那是張管事嗎?”
“異寶閣的張管事,平日可難見著,今天怎麽來管這樣的小事?”
張管事腆著大肚子,邁小碎步趕快走進來,先朝明英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揖,“大小姐。”
無賴看見張管事,轉身就想跑,腳步卻像灌鉛,一步也邁不動。
明英道:“你認識這人嗎?”
張管事抬了抬金絲墨鏡,說:“旺季之時,這人常在店裡打短工。”
明英把碎瓷片丟給他,“丟的那個玲瓏瓶,還有其他東西,估摸都是他偷的,帶著他去見官,以後招人的時候注意點,別什麽貓貓狗狗都放進來。”
張管事點頭哈腰,“是、是,大小姐教訓得是。”
明英走到無賴面前,抬手想扇他一個耳光,又嫌髒了自己的手,對趙簡一道:“師兄,你來打。”
趙簡一搖搖頭,抱緊圖紙,“不行,君子動口不動手。”
明英被他氣笑了,“動口?你說過他了嗎?”她又快又狠地扇了兩巴掌,打得無賴鼻青臉腫,“本地人?呵,不好意思,這座城都是我的。”
張管事行動效率很快,沒多久,無賴就被官兵拷著走遠,明英不忘囑咐:“這種事他肯定做過不少,讓他把以前的也一起交代了。”
“師妹,方才多謝你。”
明英嫌棄不已,“你除了一張臉,還有什麽地方有用?”
趙簡一摸摸臉,“啊?”
懷柏走過去,笑著說:“臉好看就夠了。”
隔了兩世,明如雪對鶴青的評價依舊沒變。
“師尊!”
明英欣喜地張大眼,馬上繃直嘴角,“你怎麽來啦?”
懷柏撫著心口,傷感道:“徒弟出息了,回家不知道看看孤寡老師父,我隻好自己找過來。可憐我一大把年紀,比人家爺爺祖傳的寶貝都大,一把老骨頭,想看你還要親自走過來。”
明英被她說得有些內疚,“我只是想先和師兄談偃甲之事,並非故意不去見你,不對,你想見我怎麽不去異寶閣?你是和小師妹下山喝酒,正巧撞上了對吧?”
懷柏掩唇咳嗽,笑個不停。
明英氣惱地瞪她,連下品靈石都不想給,挽住佩玉的手一起到異寶閣去。
一個鍾頭後,明英和趙簡一就聊完偃甲生產細節,她收好圖紙,看時候還早,便喊滄海容寄白一同下山喝酒。
小城大半商鋪都屬明英,雲歸處自然也不例外。
酒樓罕見空蕩,小二上安靜地上酒,退至一邊等候。
守閑峰的人酒量是一脈相承的差,喝完幾壺桃花釀,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起醺紅。
佩玉放下酒杯,“師尊,我們回去吧。”一抬頭,見懷柏眼中波光迷蒙,眼尾飛紅,不知醉了幾分。
懷柏一拍桌,“徒兒們,我們回花果山!”
容寄白道:“好的師尊!”
他們幾人踉踉蹌蹌地往城外走,到郊外時,容寄白問:“師尊,我們往拿走?”
懷柏迷迷糊糊地說:“取西經,當然是去西邊。”玉臂一揮,指向東方,“走!”
佩玉無奈地跟在後面。
沒走多遠,懷柏停下來,迷迷瞪瞪地撓撓頭,“好像有什麽不對。”
佩玉心中方松口氣,又聽她指著滄海,道:“白龍馬,你為何不讓我騎?”
滄海也喝得醉醺醺,偏頭問:“白龍馬?”
她不知道白龍馬,卻明白龍的意思,一手指天,大聲喊:“我是龍。”
狂風席卷,電閃雷鳴,眨眼間,地上伏著一條巨大的青龍,龍頭大如牛,龍尾掃動,毀壞一片樹木。
懷柏往青龍身上爬,一邊喊:“白龍馬、白龍馬!”
她這一帶,其他幾人也跟著爬上龍身,容寄白抱著龍角,趙簡一抓緊龍尾。
懷柏醉眼看向佩玉,“小徒弟,你怎麽不來?”
佩玉很是無奈,跳上龍身,被懷柏一把抱在懷裡。
懷柏喝:“架!”
龍鳴貫徹天地,地動山搖,青龍拔地而起,往東飛去。
龍遨遊天地,須臾天南、須臾地北,斬浩蕩雲海,破萬裡長風。
海上恰逢水族又有場小爭鬥,龍蝦搖旗,螺貝呐喊,殺聲震天。
懷柏咽了口口水,道:“好多海鮮。”
青龍一甩尾,翻江倒海,攪起的巨浪把兩軍陣容打散,水族抬頭,齊齊放下武器,瘋狂喊:“王歸來!”
“王歸來!”
佩玉忙用術法遮住他們幾人的身形,幸虧她法術不錯,水族裡也沒有修為高超至能一眼看穿偽裝的妖怪。
青龍無視屬下挽留,又一甩尾,搖搖晃晃往前飛。
一尊巨大的石像從海面浮現,聖人乘桴浮於海,這是聖人莊一處標志。
佩玉忽覺有些不妙,“不要過去!”
青龍看見石像,頓時興奮,堅硬無比的雙角朝前,筆直撞了過去。
轟隆一聲,海中佇立千年的石像裂成數塊,波浪四濺。
遠處聖人莊傳來怒吼,“何方孽畜,如此大膽!”
懷柏眨眨眼,喊:“你才孽畜,你全家都孽畜!”她拍拍昏沉的頭,看向孤孤單單的半截石像,道:“跑!”
青龍搖搖腦袋,被撞得有些懵,但聽聞“跑”一字時,眨眼便騰至雲海,以風馳電騁之速往西竄逃。
耳畔風聲呼嘯,佩玉被懷柏按在懷裡,聞見淺淡的桃花釀香氣,心想,四師姐於逃跑之上可謂天賦異凜。
不怪當年能從鳴鸞手上逃下。
聖人莊的弟子還沒來得及出動,就連青龍蹤影都望不見。
海浪衝刷高塔,浪如白沫,波聲不歇。
“聖人像被撞毀,據弟子說,好像是一條青龍。”
高塔名為見賢閣,是聖人每日三省己身之地。昏暗靜室中,聖人緩緩睜開眼,“蒼龍重現?”
他輕笑一聲,“壓下此事,暗地追蹤。”
“是!”
青龍飛到孤山附近,巨大的身子晃了晃,化為人形,幾人都從雲海上直直往下掉。
佩玉忙喚出偃甲,把他們接住,她看著東歪西倒的幾人,暗歎一口氣,飛回守閑峰。
用偃甲金剛把幾位師兄師姐打包扛回房,佩玉想親自攙懷柏回去,沒想到她早就站起來,眼波脈脈,眉目含笑。
“師尊?”佩玉伸出手,“我扶您回房休息。”
懷柏按住她的肩,臉越湊越近,芬芳的酒香盈盈。
佩玉不敢動彈,面紅耳赤,情不自禁閉上眼睛。
懷柏湊到她耳邊,說:“崽崽,你是個好人!”說完,自己倚著雲中跌跌撞撞走回去。
佩玉愣在原地,望著那席青衫,神情茫然。
翌日,幾人酒醒,不記得到底發生什麽。
懷柏問:“我們是不是撞到什麽東西?”
滄海摸摸額頭上的紅腫,“好像是撞到一棵樹,我這多了一個包。”
懷柏哈哈大笑,“你這麽皮糙肉厚,居然會撞出包來,不知道那樹會多淒慘。”
午時,靈素峰主興致勃勃地告訴懷柏聖人石像被海中妖獸毀壞。
懷柏托著下巴,陷入沉思,“不應當啊。”
佩玉屏住呼吸,以為她要記起酒醉之事。
懷柏一拍大腿,可惜道:“我還沒把佩玉喊出去,它怎麽就先壞了呢!”
佩玉:“……”
山中無寒暑,師徒幾人的生活就在這樣的插科打趣、爭風吃醋中度過。
佩玉的修為也水漲船高、飛快提升。
守閑峰永遠春意融融,而山外如同另一個世界。青龍重現在水族掀起波瀾,幾百年的王位之爭停歇,幾個大王畫下協議,一同尋找真正的四海之主,而聖人莊也一直在暗暗追查那日鬧事之龍的下落。
日月如梭,很快,五年過去,試劍大比即將開展。
孤山弟子神情中帶著緊張和期待,在這樣一日複一日的盼望中,聖人莊發來請帖,請各位俊傑往東海參加比試。
巨大的寶船停在空中。
於青書帶隊,數十名孤山各峰弟子整裝待發。
“師妹,加油啊!”幾位師兄師姐一路相送。
正值人間四月,春暖花開,守閑峰的桃花粉嫩,花心墜著一滴晶瑩露水。
翠鳥鳴叫,春光明媚。
佩玉一身白衣,腰懸無雙,驀然回首,見懷柏在姹紫嫣紅、爛漫春花中朝她微笑。
於青書一聲令下,各峰弟子禦劍乘雲,飛往寶船。
天空中寶光燦爛,像劃過數道流星。
佩玉朝守閑峰一拜,提氣躍上寶船,盛濟和余尺素笑著迎上來。
寶船緩緩騰空,投下巨大陰影,向聖人莊而行,東海之行,即將開始。
船上弟子聚在一堂,年輕的臉上帶著躍躍欲試的張狂,不停談論試劍之事,眉飛色舞,意氣風發。
佩玉倚著欄杆,漫不經心聽余尺素和盛濟滔滔不絕爭論。
她忽然似有所感,抬起眸,看見秦江渚立於寶船另一側,青衣飄飛,背負寶劍,逆光朝她走來。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