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柏晃過神來,面色微沉,一言不發地快步往前走。
余尺素忙拉著盛濟跟在她身後。
街上樓閣燈火不歇,彩衣美人細腰嫋嫋,弱柳扶風,招搖攬客。
懷柏腳一頓,轉身往風月樓行去。
余尺素忙拉著她,“秦姐,這是風月之地,你也不修風月道,就別進去了吧。”
“放開。”
余尺素冷汗頓時冒出,乖乖松開手。
懷柏點了一壺風露敕,坐在銷金窟角落。
她生得出色,許多美人,無論男女,都爭著往她這邊靠。
余尺素看得心都懸起來,只怕佩玉回來後,看見這景象,怒發衝冠會砍了自己。
懷柏掏出一個儲物袋,一躍跳至高處。
余尺素心裡咯噔一聲,果不其然,看她一把抓起數塊極品靈石,像撒豆一樣往下撒。
人群瞬間亂起來,每人都急著彎腰撿靈石,融融燈火下,靈石爍爍,閃著五彩的光。
懷柏坐在欄杆上,面無表情地撒錢。
靈石亂落,花千樹、星如雨。
眾人為搶靈石爭得面紅耳赤,趴在地上,彎腰扭臀,一個角落也不肯放過。
待終於撿淨後,抬起頭,一擲千金的女子早已不見蹤影。
懷柏執一壺風露敕,坐在屋頂上,夜如潑墨,長風浩蕩。
她仰頭喝了幾口酒,臉有些紅,泛出星星點點的薄汗,晶瑩細碎,如天上星。
風月城燈火酒綠,燈火映紅半邊天,天上的星星黯淡,失去生機,不再閃爍。
“你不喜歡這裡?”
懷柏往旁看了眼,粉衫女子娉娉婷婷立在風中,是神秘的胡美人。
胡美人未著羅襪,赤腳踩在屋脊上,春寒料峭,她也不覺冷。
屋頂之上,兩人並肩坐看夜空。
“你不喜歡這裡嗎?”胡美人再問。
懷柏沒有理她,繼續喝酒,清亮的酒液滴入唇中,眸光瀲灩,不知是醉是醒。
胡美人自顧自說:“我也不喜歡這兒,你看,坐在屋頂上都看不到星星。”
懷柏笑了笑,取出一個玉杯,倒了杯酒,遞給她。
胡美人沒有客氣,舉杯一飲而盡。
懷柏問:“你怎會在這?”
胡美人道:“我說我是風月樓的老板,你信嗎?”
清冷的空氣中,飄來一股極淺淡的桃香。
懷柏已是微醺,頭腦有些昏沉,躺在屋頂上,雙手交於腦後,神色怔怔。
悠悠鳳簫聲從銷金窟裡吹來,像絲線飄蕩在天地間。
吹的是旖旎之曲,極盡哀怨纏綿。
懷柏愈聽愈不是滋味,猛灌幾口酒,心想,再這樣下去不成了怨婦嗎?
她站起來,風月樓高,夜風灌進她的衣袍。
懷柏想跳下樓,胡美人忽然拉住她,“我帶你去另一個地方。”
胡美人躍上另一座高樓的屋簷,身形靈巧像一隻山獸,她回頭看了懷柏一眼。
懷柏被她勾起興致,也運氣跟上。
二人在屋簷、樹梢跳躍,迎著送爽涼風,一路奔襲,身形起落,衣帶翻飛。
松濤萬丈,沙沙作響。
風月城的喧囂很快消退,她們奔上最高的山崖,跳過一塊巨石,無垠大海浸潤在泠泠月光裡,豁然躍入眼簾。
明月掛在海上,萬物似乎鍍上一層銀輝。
月色如霜,波光灩灩,天地壯闊。
她們立在崖上,四下俱靜,只有海浪和松風之聲。
胡美人道:“這兒沒有高山和星星,但是有大海和月亮。”
懷柏沉於美景之中,胸中豁然開朗,想乘長風破萬裡浪。在自然面前,人變得無限小,哀思與惆悵不值一哂。
胡美人偏頭看著她,懷柏青衣負劍,自有一番瀟灑氣度。
懷柏想拔出雲中,乘興舞劍,手撫上劍柄,猛地想到身旁還有人,又放下手,覺得有些可惜——
如此美景,與她並肩而立的,不是佩玉。
“你叫什麽名字?”她忽然對這個美人生了興趣。
胡美人笑笑,“我沒有名字,只是長得好看,便被喚做胡美人。”
懷柏問:“難不成你是妖?”
胡美人目光微凝,“為何這樣說?”
懷柏道:“如果妖獸沒有主人賜名,就會一直沒有名字。”
也不能一概而論,凶悍或是不願馴服於人的妖獸會給自己取九龍大王、顯聖大王這樣古裡古怪的外號。
但胡美人這般柔媚,也不似凶獸。
胡美人問:“你知道我是妖,不怕我嗎?”
懷柏心中好笑,“怕什麽,我又不是打不過你。”
胡美人表情凝滯片刻,“你……還挺有自信。”
懷柏道:“我挺喜歡小動物的,我家裡也養著幾隻可愛的動物,你要不要同我回去,一起做個伴啊。”
胡美人許久沒被人喚過動物,一時沒反應過來。
懷柏眼神真摯,眼底盛滿溫柔月光,“一個妖孤身在外,想必很寂寞吧,縱然修為高深,偶爾也會有覺得孤獨的時候吧,縱然無所不能,也會有力有未逮之事吧。”
她伸出手,“來孤山吧,我願意做你的同伴,還有許多的妖怪,也願意做你的同伴。選擇孤山,便是告別百年的孤獨與流離,讓我們一起共建日後的幸福生活。”
胡美人怔怔地看著她。
清輝朗照,懷柏的神情真誠又專注,她的話似乎帶著一種魔力,蠱惑妖心。
胡美人甚至抬起手,想把自己托付給這人。
懷柏笑容溫柔,用眼神鼓勵著迷途的小妖。
指尖相觸的一瞬,胡美人如夢初醒,想把手抽回,被懷柏猛地握住。
“來孤山吧,我給你取個名,你就叫胡說八道吧。”
胡美人面色一變,狂風掀起,海上忽然升起白茫茫迷霧。
懷柏看不清眼前景象,卻感到手上倏而一空,眨眼間,迷霧消散,四周變得空空蕩蕩。
她摸摸嘴角,心道,沒想到妖怪的修為如此高。沒拐到孤山,可惜了,應該晚點再為她取名的。
風月城中,風月正濃。
清雋的和尚雙手合十,閉目念經,身邊圍著一群鶯鶯燕燕。
“大師,來嘛~我們一起雙修~”
和尚眉目慈悲,寶相莊嚴,杏黃僧袍纖塵不染。他似有所感,睜開眼,靜靜地看著佩玉,面上露出笑容,“施主,許久未見。”
佩玉回禮,“天心法師。”
她在人潮裡看到天心的身影,急著追尋他,與師尊被人擠散。
天心僧袍無風自動,身披無鑄佛光。方才擠在他身旁的人被一道柔和又無法反抗的氣勁輕輕推送到一旁。
他緩步走到佩玉身前,欣慰地笑了,“你魂魄的黑色,淡了許多。”
佩玉心中百感交集。
沒記起前生時,她隻當天心是個普通和尚,但有了鳴鸞記憶後,望著慧顯轉世,當初那個被她殘忍殺掉的人,她竟不知說些什麽。
“大師,我送您一程吧。”
天心點頭,“我客居天璣城,說來慚愧,走著走著便到此處,不知該如何回去。”
佩玉笑了笑,帶他走到城外,天璣玉衡兩座城相隔不遠,二人沿著山道步行。
路旁栽滿松樹,幾隻肥肥的小松鼠躥過山道,抬頭月色盈盈,迎面涼風送爽。
佩玉抿唇,問:“大師為何來此處?”
佛土向來是不必參加試劍的,何況以天心的身份,也無需來此。
天心笑道:“為了施主你。”
佩玉眼神疑惑。
天心道:“那日我在客棧見你魂魄深黑,業債纏身,心中頗不放心。孤山雖亦是仙門,但渡人之法並不如佛門,我本想來此,再勸你隨我修行。”他笑笑,“如今看來,是我見識淺薄,已無必要。”
佩玉停下腳步,回頭看去。
她問:“如今的我,比之當初有何不同?”
天心道:“戾氣散了許多。”
佩玉垂眸,靜默片刻,“大師,我聽聞三百年前,也有一人,曾擁有佛陀慧眼。”
天心點頭,“是慧顯法師。”
“佛陀慧眼,到底能看見什麽呢?”
天心笑道:“一些微末的因果而已。”
佩玉攥緊手,“初見時,我記得您說過,我身在人間,心卻凍於地獄,業債纏身,卻自覺是有罪之人,”她抬起眸,輕聲問:“您在我身上,到底看到什麽因果呢?”
天心目光柔和,眼中隱約有金光閃動,“一場來自地獄的大火。”
佩玉身形微晃,面上褪去血色,上輩子,她正是用那場火將慧顯燒成灰燼,難道他知道了嗎?
他在初見時,就看到慧顯前世的死狀了嗎?
天心輕念佛號,道:“我看到一個老僧,候在舊寺裡,想渡化一個可憐人。”
佩玉想起,在江城的時候,慧顯早看出她的偽裝,不會猜不出她凶狠弑殺,卻還是選擇在舊寺等待,不想放棄渡她的機會。佛渡天下人。
“那人罪孽滔天,卻伸手救下一隻撲火的飛蛾。她是個魔,但那一瞬間,老僧仿佛看到一尊佛。”
“成佛、成魔,本就在一念之間。那人吐出平生苦楚,老僧覺她迷途,可惜在那時,佛經渡不了她,佛法也救不了她。”
天心的眼中似燃起一簇火焰,那夜燃燒著的業火,蜿蜒的血河,還有寸寸化為灰燼的老僧與觀音像,一齊投入他的眸裡。他幽幽歎息,依舊謙和,“只是可惜,老僧還有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出口。”
佩玉臉色慘白,五官有些猙獰,現出不甘與掙扎。
她的手已不知不覺放在無雙刀柄之上,攥得很緊,手背上青筋蜿蜒,血染紅劍紋,順著花紋流下,與刀身血線融為一體。
“是什麽話?”
松風萬壑,明月高照。
年輕的僧人雙手合十,面容慈悲,“願這世間,還有法可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