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玉合上了眸,面容慢慢平靜下來。
她滿手血腥,鮮血滴滴濺落青石,好似聲聲雨鳴。
“渡,不該是恨嗎?”
不該恨她無緣無故出手殺人,恨她心如修羅,恨她剜去慧顯一雙眼睛嗎?
難道烈焰焚身時,不會痛嗎?
天心道:“仇恨是心上的塵埃。”
佩玉睜開眼,明月清風,松濤如浪,她的眼底清明,緩緩松開刀柄。
仇恨是她心底拂不盡的塵埃。
佩玉低垂眉眼,看著青石上的血痕,神色寥落,“大師,我拂不盡心中的塵埃。”
天心輕念佛號,“有人會渡你。”
佩玉緊鎖眉頭,“我對不住她,若她知道真相,她會恨我。”
但無論懷柏待她怎樣,她都不會有前生那樣的絕望,從某種意義上,她已被師尊渡到了彼岸。
佩玉松口氣,眉目舒展,如釋重負道:“不管如何,已經要好太多。”
今生已經比前世要好太多。
天心道:“阿彌陀佛。施主,為何好人想成佛,要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壞人只要放下屠刀,就能成佛?”
這是前世鳴鸞問慧顯的問題。
佩玉輕聲說:“大概是因為,這是最後一難了吧。”
天心微笑:“世上本無佛,世人皆是佛。”清風拂著他的僧袍,他道:“施主,我們繼續走吧。”
佩玉蹙眉,“走?”
天心道:“小僧並不識路。”
佩玉怔了怔,原以為天心與她同行只是為了趁機開導她,沒想到竟是真不識路。她回禮,“請。”
待送天心回天璣城,明月已上中宵。
佩玉在松林中漫步,月光照耀泠泠泉流,她覺得兩生鮮少有這樣寧靜的事情,可以一個人,安靜地想一些事情。
這些年她行走天下,轉生石上的寶石已亮起八顆,只差一魂一魄,娘親就能回來。
她心底的缺憾又將少一重。
這一世就像是偷來的。
也許不該這麽說,這是鳴鸞爭來的,用萬年孤寂、用輪回境、用無比巨大的代價,從天道手中爭來的一世。
她這樣注定孤苦的人,竟也擁有這麽多,竟也能有少年意氣揮斥方遒之時。
應該知足了。
佩玉抬起頭,明月光華圓滿,掛在青天,正如她此刻的心境。
松林中踉踉蹌蹌行來一人。
佩玉本想側身避過,看清那人時眼眸驀地張大,迎上去扶住,“師尊?”
懷柏醉得不清,手裡拎著風露敕,雙頰生霞,眼神朦朦朧朧,蒙著一層水光。
“師尊,你怎會在這兒?”
懷柏聽見佩玉的聲音,眼珠子艱難地動了動,蹙眉道:“崽崽?”
佩玉很久沒聽到這個兒時的昵稱了,唇角往上勾,柔聲道:“是我,師尊。”
懷柏歪著頭看她,意識不甚清醒,流光清影,佩玉的面容浸潤在月華中,說不出的去清麗出塵。
名花初成,傾國之色,不過如此。
懷柏抬手,撫上佩玉的臉頰,描著她精致眉眼,低聲道:“佩玉啊。”
她的徒弟,已經長這麽大了,和自己一般高了啊。
還記得那年初見,小小的孩子,不及她腰高,跟隻小貓一樣。
佩玉偏頭,蹭著她的手,乖乖的樣子像隻討寵的小貓。
一種麻麻癢癢的觸感從手心傳來,像暖流、春風、月光,慢慢淌進懷柏的心裡。
松濤、波浪、風聲都停滯,萬物靜謐無言,天地間只有她們兩人。
她在看著佩玉、佩玉在看著她。
懷柏的心輕輕顫動了一下,面前這隻小貓,伸出粉嫩的小爪,在她心裡輕輕撓了下。
不疼,但讓人忍不住悸動。
這是於懷柏是種熟悉又陌生的情緒,三百多年前,她也曾有過。那時月光明媚,鳴鸞一身黑衣,立在月下,風姿綽約,她小心揭開鳴鸞的面紗,輕輕撫上臉上的傷痕。
那時她看著鳴鸞,天地仿佛只有那麽一個人。
現在她看著佩玉,天地也仿佛只有這一個人。
懷柏沒有失神太久。時陵飄著的血腥味衝進她的鼻子,惡心的感覺從她胃裡湧上,她額上滲出冷汗,眼睛猛地張大,想把手縮回來。
她曾經深深喜歡過一個人,但她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會這樣的痛。
畢竟不是三百年前無知無畏的少女,她已經不敢再動心了,懷柏忽然又想縮回去,縮回厚厚的殼、她為自己搭建的城牆裡,任風催雨打,皆不能動。
但佩玉一把拉住了她。
佩玉緊緊握住懷柏的手腕,俯身把臉貼在她的手心上,一滴無言的淚從眼角滑落。
滴在了懷柏心裡。
她自以為堅硬的堡壘在一瞬間傾塌,曾經風霜刀劍不能傷的防禦,敗在這滴晶瑩的淚水裡。
懷柏感覺自己好像站在一個路口,徘徊不定,她不知走進去是柳暗花明,還是無望深淵。
她掙扎、彷徨、踟躕,可如今她咬咬牙,還是決定毅然走了進去。
因為佩玉在哭,她的徒弟,在流淚。
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一個縮在被子裡的少女。
“佩玉?”
佩玉蜷在床上,渾身發顫,無聲地流著淚,枕上已濕了一片。
她走過去,俯身輕拍少女瘦削的背,柔聲道:“發生了什麽?被欺負了?”
佩玉一把抓住她的手,滿面都是淚,哭著道:“師尊,我沒有娘了,她死了,我什麽都沒有了,師尊……”
少女哭得喘不過氣,聲音斷斷續續,懷柏彎腰抱住她,不住安慰,心好像揪成一團,疼得厲害。
她想,這輩子,可不能讓徒弟再哭了。
這莫名的景象猶如浮光掠影,一下從懷柏腦中掠過,她沒有這段記憶,卻覺得這本該是真的。
懷柏凝視著佩玉濕潤的眸,指尖在微微顫抖。
她恍然想起,佩玉遭受過許多不幸,但從未有一次宣泄過,就連那頭小黃牛死去,她也只是無聲地流著淚。
佩玉好像習慣了忍受痛苦。
她不哭,並不是因為沒有受苦,而是受的苦多了,反而表現出一種近乎麻木的堅強。
懷柏也曾受過傷,她知道那有多難過,但她好歹高興時會笑,難受時會哭,好歹她還像一個人。
可佩玉明明只有這樣小、明明只有這樣小,為何會這般呢?
“師尊,”佩玉的聲音沙啞,“你別哭。”
懷柏愣了下,呆呆抬手一摸,摸到一手冰涼的水痕。不知不覺,早就淚流滿面。
淚裡有破碎的月光。
兩人相對無言。
隔了很久,佩玉傾身抱住了懷柏,鬢發糾纏,臉與臉貼在一起,淚水與淚水混在一起。
佩玉輕輕喘氣,哽咽聲習慣性地壓在喉嚨裡。她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微顫,幾滴淚就這樣無聲地掉了下去,染濕懷柏的青衣。
佩玉很久沒這樣哭過了。
不是因為悲傷,也不是因為歡喜,只是因為在這人的面前,所以眼淚便開始決堤。
她已經習慣被命運捉弄,兩生傷痛,滿心瘡疤,可抱住懷柏時,潑天的委屈難平一齊壓上心頭。
那些本該是她的啊!
如果歲寒沒有拿著那枚紅鯉佩,如果朝雨沒有遇到不測,如果謝滄瀾不是個壞人。
她會是仙門新秀,也許不會是玄門弟子,但她會遇到懷柏,以另外的身份,成為和師尊相配的人。
她會有愛人、朋友、師門、神兵,最後盛名加身,與愛人攜手踏碎虛空。
這才是本該屬於她的人生……
為何會這樣?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她一直以為自己生而有罪,注定一生波折,普通人觸手可及的幸福,於她遙遙無期,不配擁有。
可明明,夢中所渴望的一切,本該都屬於她的。
懷柏輕拍著佩玉的背,如上輩子一般,佩玉緊攬住她的腰,用力蹭她的臉。
她們都沒有說話,像兩隻受傷的獸,相互舔舐傷口。
懷柏不知自己這一生的傷痛都拜眼前這人所賜,她也不知自己捧在手心的寶貝,早被摔成碎片、碾磨成粉。
她只是拍著少女瘦削的背,如那段無端畫面裡一般,又是心疼、又是愧疚,無語凝噎。
佩玉把頭埋在懷柏肩上,哽咽著說:“師尊,對不起。”
懷柏沒有心力去探究這聲抱歉的來由,喃喃:“不管做什麽,我總不會怪你。”
佩玉尖銳地抽氣,似乎是一聲極絕望的悲鳴,被瞬間壓抑在喉嚨裡。她哭得臉色通紅,眼前朦朦朧朧一片,什麽都看不清楚,隻好把懷柏抱得緊一點、更緊一點,恨不得把她嵌進身體裡。
“師尊……對不起……”
“可是、我真的喜歡你……我這一輩子、兩輩子,以後的生生世世……”
“我真的喜歡你。”
她不知日後該怎麽辦,可她不能再放手了,就算錯也不會放手,就算死也不會放手。
她和師尊,本就該是在一起的。
無論何時、哪生、哪個名姓,她們總是會彼此吸引,呼吸糾纏,相互追逐。
她的命裡只有懷柏這麽一個人,師尊也永遠把她看得最重,她們本來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佩玉一邊哭,一邊胡亂地吻著懷柏面上的淚痕。
“師尊、師尊、師尊……”
懷柏輕聲回應,“我在,我在,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