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嘉四年,乞顏阿古拉十四歲。
此時的阿古拉言談舉止,舉手投足已經一點都看不出來昔日草原的樣子。
至於那雙異於常人的眸子她也早就想好了說辭。
這日面具人將她叫了過去,交給她一份卷宗和一個古樸的瓷瓶。
“這幾年你表現的很好,比我預計的還要好。”這樣的話從面具人的口中說出已算是最高的褒獎。
阿古拉退了半步垂眸拱手深深的行了一禮:“倚仗師父教導得當。”
面具人點了點頭:“卷宗裡的是你的新身份,過幾日你便出發去參加童生試。”
“是。”
“考完也不用回來了,在我這該學的你都學會了。唯獨身上還欠缺了幾許煙火氣,趁這次到各地走走看看。這條路為師也只能幫你到這裡了,日後……就看你了。
阿古拉抬起頭那雙漂亮的眸子裡毫無波動,低低的回了一聲:“是。”
“藥丸照舊每十日服用一次,這瓶全部吃完便可絕了葵水再無後患。”
“謝師父。”
阿古拉走到門口,身後傳來面具人的聲音:“臨行前去和丁酉告個別,下次再見面彼此就是陌路人了。”
……
阿古拉將瓷瓶踹到懷中抖開卷宗上面寫到:齊顏,年十四。晉州白鹿郡白水村人氏,景嘉元年白鹿郡爆發瘟疫十室九空。齊家六口向北逃難,不幸遭遇山賊。齊顏身中兩刀被高人所救後不治身亡。
後面是齊顏家族的詳細資料,不知是巧合還是人為的安排。齊家五服之內所有的親族竟然在後來的幾年死絕了。阿古拉將卷軸上的內容盡數記牢,來到堂屋把卷宗丟到灶台裡親眼看著它化為灰燼才轉身出來。
腳下一轉朝著草藥園的方向走去,丁酉就住在草藥園旁邊的醫廬裡。面具人因材施教發現丁酉對歧黃之術頗有造詣後,就不讓他再同阿古拉一起讀書了。
平時這個時間丁酉都在照顧草藥今天卻不在園子裡,阿古拉喚了幾聲丁酉推開廬門擺了擺手:“這裡。”
來到屋內發現丁酉正在收整行李,便問道:“你要出門?”
“嗯,主人說過陣子是禦醫院五年一度民間考核,讓我去試試。”
阿古拉點了點頭撩起衣襟後擺坐到椅子上,抬手為自己斟了杯茶。
丁酉的掃過阿古拉平坦的胸口,幾度欲言又止。
阿古拉淺淺的抿了一口放下茶盞:“你有什麽話就講出來。”
“主子給你的藥……你一直在服?”
阿古拉麵無表情的看著丁酉淡淡的反問道:“不然呢?”
丁酉向窗外望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是藥三分毒,再說這藥竟能抑製你女子的身份可見藥性何其霸道?你……”
“丁酉。”
“嗯?”
“若是被師父聽到又要罰你了。”
丁酉盯著阿古拉的眼睛,卻發現記憶裡那雙明亮的琥珀色眸子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一潭死水,面前這人的心思自己再也看不透了。
丁酉重重的歎了口氣:“你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啊!不然等你報了仇也要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後悔就晚了!”
阿古拉緩緩的站了起來,淡淡說道:“早在我拜入師父門下的那一刻起,就從未想過全身而退又何談後悔?倒是你要多加保重才是,至此一別縱然相逢相見亦不相識。不日我也要出谷,不送你了。”說完轉身向門口走去。
丁酉追到門口:“阿古拉!”
阿古拉足下一頓:“對了,忘了同你講。從今以後這世上在無乞顏阿古拉,我叫齊顏。”她早就絕戶了,活在這世上不過是一個討要血債的厲鬼罷了。
阿古拉,不齊顏頭也不回的離開了。丁酉看著對方漸行漸遠的背影知道阿古拉再也不會回頭了。
“保重,齊顏。”
在丁酉離開那天齊顏果然沒有出現,他將一方木匣交給谷中的一位老伯:“福伯,麻煩你將此物轉交給齊顏。”
丁酉行至半山腰,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圓潤輕柔的洞簫之音。他轉身回顧無名谷早已隱在終年不散的霧氣之中,唯聞簫聲。
一曲終了二人各自轉身,一人回屋收整行囊;一人踏上了前方的山路。
齊顏打開丁酉留給她木匣,裡面是一張藥方和一個瓷瓶:齊顏,這是我鑽研多年得出的藥方附三十顆藥丸,前路凶險此藥可助你暫時擺脫夢魘。
自打上次從草原回到無名谷齊顏便夜夜夢魘,嚴重之時甚至會慌亂囈語。所以她每夜最多睡兩個時辰,趁夢魘未深之前醒來。齊顏將藥方記牢輕聲道:“多謝。”
幾日後齊顏亦拜別面具人,背上箱籠離開了無名谷……
渭國的童生試年年都有,各地州府的官學都有舉行考試的資格。距離下次童生試還有半年,她可以先四處走走看看渭國的民間與書中的和面具人講述的有何不同。
一番思量,齊顏決定到京畿附近的州府參加童生試。這樣三年後秋闈春闈也少些波折多份從容。她選了允州立腳在城郊租了一座小院,房東聽說齊顏是備考的士子還特別算便宜了些。
望日。風和日麗,和風徐徐。
齊顏換上一襲藏青色的長衫,出門落鎖到市集去了。
聽房東說:允州每逢朔望便有大集,特別是望日這次的集市更是不容錯過,若是運氣好或許能碰到遊方的雜耍班子。
果然,尚未進城便能看到挑擔提籃的農戶三三兩兩的行在入城的官道上。齊顏加快了腳步隨著趕集的農戶一同進了允州大城。
市集內的人群摩肩接踵,吆喝聲不絕於耳。街道兩邊攤位連著攤位,一眼望不到尾。
面具人教她禮儀文化卻並未對她說過太多市井之事,而齊顏的本尊是農家子市井之事是新的必修課。
一個穿著粗布衣的中年男子蹲在路邊,懷中抱著一隻腿上結了稻草的大公雞。
這時一名夥計打扮的青年出聲問道:“老哥,你這隻大公雞怎麽賣?”
“四十個銅板。”
夥計眼珠一轉,伶俐的討價道:“一隻下蛋的母雞不過四十個大子兒,你這隻雞又不能下單,便宜些吧?”
男子思索片刻:“三十五不能再少了。”
夥計似乎對這個價格不是很滿意,二人經過一番商討最終以三十三文錢成交。
齊顏收回目光繼續向前走,不時在不同的攤位前駐足。半個時辰的功夫便將允州城的物價摸了個大概。人群突然擁堵了起來前面圍觀的人群堵住了半條街,齊顏本想繞開身後卻傳來一陣吵嚷。
“都讓開,讓開!”一群手持哨棒的家丁粗魯的推開人群開辟出了一條路,齊顏被人抵著後心推到了場中。
只見街邊跪著一位披麻戴孝的少女,在她的身邊停著一輛板車上面躺著一位被草席裹著的人,露出一雙快要磨破腳底的草鞋。
少女低著頭懷中抱著一塊木板,上面歪歪扭扭的寫著四個大字:賣身葬父。
齊顏再次被家丁粗魯的推開,這時圍觀的百姓也認出了來人紛紛向後退了一步,有些膽子小的已經擠開人群溜走了。只見一位衣著頗為怪異的青年公子手提哨棒走了進來。
這人的身上穿著一襲短打材質卻偏偏是極易出褶皺的綢緞,他邁著四方步來到少女面前站定,端起哨棒點著木板大聲念道:“賣身葬父?”人群隨之掀起小小的騷動,有不些不知情的百姓低聲為少女鳴不平:“這人也忒無禮了,人家姑娘都這麽……”
“噓!小聲些,這人你可惹不起。”
齊顏向後退了兩步立在人群前,這位“短打公子”再次開口:“抬起頭來給爺瞧瞧?”
少女緊了緊懷中的木板緩緩的抬起頭,眼角帶著淚花怯怯的說道:“奴家賣身葬父,願終身為奴為婢。”
齊顏冷眼瞧著,琥珀色的眼眸沉寂無波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並不能波動她的情緒。
身後的勸告聲再次傳來:“這位大爺是允州一霸,丁府的嫡出長子丁奉山。”
“丁府?就是那位大人?”
“沒錯。”
人群安靜了,齊顏的心中卻掀起了滔天巨浪:丁儀,太尉陸權之內弟。因率軍破撐犁部大營立下首功,景嘉元年拜四品衛將軍;領兩萬精兵駐守允州……
仇人之子,近在眼前。
這樣的畫面齊顏想象過無數遍,不料到這一天竟來的如此之快。
袖中的拳頭緊了又緊,齊顏深吸了一口氣閉目蹙眉,暗惱自己的心性修煉的還不到家。待再次睜開眼又恢復到一副事不關己的淡然模樣,心中的波瀾卻並未停止。
丁奉山用哨棒抵住少女的下巴向上一抬,居高臨下的打量了一番冷笑道:“就憑你這種姿色也配賣?”
一石激起千層浪不少人皺起了眉頭,卻只能乾看著。
少女流下無助的淚水,身體簌簌顫抖嘴唇翕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丁奉山又用醃臢話奚落了少女幾句,收起哨棒大笑了一陣,一揮手家丁再次為其開路。
齊顏又一次被家丁用哨棒頂著推出老遠,被戳過的地方傳來陣陣痛意。眼睜睜的看著仇人之子風光的從自己面前走過,這一刻她突然明白:為何師父發起狂來總會割傷自己的身體。
原來,有些傷發作起來只能用痛楚來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