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悲切的啜泣斷斷續續,人群又聚了一會兒便散了。
一副薄棺少說也要二兩白銀還需有其他花銷,要想把老人家安葬至少要花上四兩白銀。來趕集的都是農戶,家中既不需要丫頭,也不可能舍得拿出這樣一筆銀子。
少女無助的哭聲傳出好遠,之後的人雖稍有駐足更多的是匆匆離去。
三月的天氣雖還帶著些許涼意,但板車上的人已經發出了不好的氣味。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少女就這樣無助的跪在哪兒,就連哭聲也被此起彼伏的吆喝衝淡了不少。
齊顏立在原地不時被路過之人推搡,心中的痛意難平。她又掃了少女一眼轉身離去。
回到小院齊顏裁紙研墨在腦海中隨便抓過一篇文章提筆便寫,字字筆鋒凌厲透出一股壓抑的暴虐,直到寫滿整整三大張才恢復往日溫平圓潤的筆體。
齊顏放下毛筆呼出胸中的濁氣,看著書案上的判若兩人的手稿有些煩躁:不過是見到了仇人之子就如此失控,實數不該。
她複又歎了一聲拿起手稿丟到堂屋的爐灶裡,回到屋裡囫圇躺在床上。
三月的允州天氣說變就變,白日裡還是風和日麗到了傍晚竟下起了瓢潑大雨。隨著一道閃電劃破天際躺在床上的齊顏突然坐了起來捂住了耳朵。
“轟隆!”
悶雷仿佛要把天空炸開,齊顏縮到了床角臉色煞白。整潔的屋子裡憑空飄來一股刺鼻的牲口味,齊顏痛苦的趴到床邊乾嘔起來。
草原王子乞顏阿古拉是不怕雷的,風火雷電皆是天神的賜予。可‘渭國人’齊顏對雷電卻是懼怕到了骨子裡。
齊顏從師的這五年每逢雷雨天面具人就會來到她的屋子,趁著雷聲厲聲的質問她:再次回到草原看到了些什麽?黑色的面具在閃電下忽明忽滅,沙啞難聞的聲音猶如銳利的刀子一刀刀刺在齊顏的胸口。
也不知這中間下過多少場雨,雷雨天徹底成了齊顏的活夢魘。時至今日若是齊顏的心境不穩甚至會聽著雷聲產生幻覺。
“王帳呢?”齊顏的眼前閃現出五年前的畫面,數不盡的牲口踐踏著厚厚的糞便,空氣中的牲口味濃鬱卻怎麽都找不到熟悉的王帳,她的家。
齊顏痛苦的甩了甩頭,跌跌撞撞衝了出去。大顆大顆的雨滴重重的打在臉上驅散了她的幻覺。
她漫無目的的跑著累了仰面躺到泥濘的地上,任憑泥漿沾了半邊身子流進她的耳廓。
她對面具人是又敬,又怕、又恨……,面具人時常會陷入癲狂卻從不為難丁酉,單單隻挑齊顏。
其實近一兩年齊顏幾乎不會失態,即便是見到幻覺也能克制。只是今日見到仇人之子擾亂了她的心境,再加上另外一件她強壓著沒有面對的事情。
齊顏爬了起來,邁著踉蹌的步子向城內走去。因大雨的緣故市集已散,她一眼就看到適才那位少女:身上纏著板車的韁繩艱難的前行著。齊顏如釋重負的呼了一口氣,心中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輕松了許多。她快步走了上去,喚了聲:“姑娘。”
少女駐足抬手擦了擦眼睛,眼前站著一位狼狽的少年郎。看身量應是十六七歲,可那稚氣未脫的五官看起來又不太像。
齊顏見少女不說話,主動說道:“我在城郊租了間小院,你若信得過先隨我回去避避雨。”
聞言,少女的鼻子一酸哀傷的回道:“可是我爹……”她已數日無處落腳,均因旁人嫌不吉利。
“逝者為尊,這雨也不知會下多久,姑娘可願隨我來?”
少女點了點頭,齊顏拿過韁繩綁在自己身上又抓過扶手,少女驚呼道:“公子萬萬不可,還是奴家來吧!”
“我的腳程快些,姑娘跟緊了。”
少女本就疲憊至極猶豫了一下就沒再推辭,亦步亦趨的行在板車一側,不時抹淚。
回到小院少女堅決不肯抬屍體進屋,二人動手將棚子裡的柴火搬到堂屋把板車推到棚子裡才回屋。
少女道了謝便抱著胳膊縮到一旁,她穿的單薄又被雨水打透孤男寡女獨處一室難免令其不安。
齊顏了然,進屋取了一件乾淨的衣服遞給少女:“鍋裡有現成的熱水,浴盆在屏風後面,你且洗洗莫要著涼。我先去收拾一下西屋,你好了喚我一聲。”
半個時辰後齊顏回到堂屋,她的衣服穿在少女的身上稍顯松垮。
“公子。”少女將熱淨布雙手呈上,齊顏道了謝接過擦去了臉上的泥水。
少女的悄悄抬頭看了一眼,又快速將頭低下。
“敢問姑娘,安葬令尊需要多少費用?”
少女猛地抬起頭不可置信的看著齊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齊顏好不容易將人扶起又耐心的等待對方止住哭泣,重複了一遍。
少女抽泣著答道:“只需一具薄棺,些許紙錢、一碟乾糧,若是公子憐憫賞一塊硬木板作碑。”
“你說的這些一共需要多少銀兩?”
“本二兩就夠的,可是奴家一介女流無力操持,還需雇幾位壯丁幫忙刨土抬棺,估麽著還要三……兩百文銅板。”
少女說完又要下跪,好在齊顏有所準備一把扶住:“姑娘切勿如此。”
“公子,奴家願為奴為婢終身侍奉公子,奴家世代都是清白的農戶!待安葬了爹爹奴家定隨公子到官府去簽字畫押。”
齊顏轉身進了屋子,打開箱籠拿出錢袋倒出來一看只有一兩多。她又將箱籠裡的東西盡數取出,摸到暗鎖打開,掀起底板、暗格裡面鋪著一層白花花的碎銀子。面具人臨行前給了齊顏五十兩碎銀子和兩貫銅錢用作此次應試和遊歷的盤纏。
齊顏拿出兩塊放到手中掂了掂至少有四兩,蓋上暗板將東西複原走了出來。
她將錢袋交給少女:“這裡應有五兩,你且拿好。待明日雨停到城中的扎紙鋪尋到老板談好價錢托他全權辦理,剩下的貼身收好用作回鄉的盤纏。今日你就住在西屋,被褥我已經拿出來了。”
“公子……”
齊顏搶白道:“我不喜人伺候也無需姑娘為奴為婢。門邊有傘,不送。”
見少女呆立不走,齊顏蹙了蹙眉冷冷說道:“我乏了,姑娘且去吧。”
少女實在不解為何這位好心的公子情緒轉變的如此之快,滿腔的疑問被齊顏略帶厭惡的冰冷表情逼退,捧著錢袋轉身離去連傘都忘記了,拿頂著雨進了西屋。
齊顏落了門閂重新燒水,靠到木桶的邊緣閉著眼睛長歎一聲,在心中默默對自己說:這是她最後一次憐憫渭國人,權當……權當替先妣還了渭國的恩情。
想通了這裡齊顏才好受些,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胸口上刺的一隻栩栩如生的狼王頭。不知為何師父竟答應了她保留一點印記的請求……
升騰的熱氣迷蒙了琥珀色的眸子,搖晃的水亦扭曲了狼王的表情。在那胸膛裡面是一顆被仇恨的藤蔓纏死穿透的心臟,正滴著血、跳動著。
翌日。
少女天剛亮便起床為齊顏準備早飯,她走到東屋卻發現門落了鎖。想起昨夜對方冰冷的目光少女默默離開小院兒,尋到允州城內的扎紙鋪依照齊顏說的與掌櫃談妥了價錢,領了四個夥計抬了一副薄棺將父親入殮。掌櫃的也聽說了昨日市集賣身葬父的事情,很是憐憫、見姑娘孤苦無依就囑咐夥計幫忙打幡。
少女再次來到齊顏門前,門依舊鎖著她苦笑了一聲跪在門口:“公子大恩奴家永生難忘,下輩子願做牛做馬侍奉在公子左右。”
少女等了一會兒見齊顏無話,又拜了三拜三步一回頭的離開了。直到小院徹底消失在視野裡她仍舊不敢相信如此施恩不圖報的人竟讓自己遇上了,或許是蒼天保佑?亦或者是神仙聽見了自己的哀求特來相助的嗎?
她不禁去回想齊顏的容貌,可惜昨夜屋中昏暗再加上他一身泥濘並未瞧真切,唯有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深深的鏤在她的心裡。
四月三,童生院的大門開了。
今年的童生試的規模空前,原因是前些日子一向提倡節儉的皇帝破格為年僅十歲的南宮靜女修建了一座與親王規格相同的府邸,並賜封號:蓁蓁。
不少人都在猜測皇上會不會開設恩科,所以許多還沒取得童生身份的學子都趕在了今年。
這位蓁蓁公主為何如此受寵?原因就連平常百姓都略知一二。
當朝皇帝南宮讓膝下共九子三女,這南宮靜女是唯一的嫡出血脈,身份自然尊貴非常。
南宮讓當年還是丞相的時候與夫人馬氏伉儷情深,成親多年方得一女,便是這位蓁蓁公主。
可惜馬氏產女不久便因病薨逝,南宮讓大慟罷朝一日祭奠亡妻,之後將前朝的東宮改製重建更名為“未央宮”賜給南宮靜女居住。
馬皇后仙逝已近十年南宮讓的後位一直空懸,聽說由一位貴妃主持后宮事宜,似乎並無立後的打算。
南宮靜女還有兩位庶出的姐姐,分別喚做:**,姝女、二人都過了及笄的年紀卻並未得到封號更別說立府了。連百姓們都說:若是這位蓁蓁公主是男兒,定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