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靜女怔怔地看著秋菊,又轉而看向齊顏,眼中盡是迷茫和不解還有一些愕然和憤怒。
不知怎麽,這樣的目光觸動了齊顏的心。
面前坐著的是仇人之女,讓她活的蠢一點兒,最好是沉浸在無憂無慮的公主夢中一睡不醒,才是最應該達到的局面。
可她卻見不得南宮靜女這般,就像是一顆明珠被蒙上了愚昧的灰塵,讓人不禁想為之拂去……
齊顏的垂下眼眸,看著桌上即將完成的華容道,輕聲道:“秋菊姐姐先去忙吧,回禮的事情容殿下斟酌一二,其余的事情由我來為殿下解釋。”
秋菊長舒一口氣,對齊顏投去感激的目光起身離去。
感受到南宮靜女求索的眼神,齊顏並沒有急著解答、她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權衡著該解釋多少、或者怎樣能簡單明了的讓她理解。
齊顏放下茶杯,淺淺地呼出一口氣,複雜的情緒逐漸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所取代。
“殿下,可知內庭諸多皇嗣的封地是由何人打理?又是由何人呈交供奉?”
南宮靜女:“這是自然,食邑田由大司農並各州府府衙一同打理,租用了食邑田的農戶每年年底會將固定的供奉呈交各府,剩下的可自行處置。”
齊顏點了點頭:“農戶靠天吃飯,若是遇上洪澇或是戰事、時疫交不出收成呢?”
南宮靜女沉默了,答案自然是秋菊適才說的那樣……
齊顏屈起手指輕叩桌面:“天塹洛水連年泛濫,今年洛北又爆發了戰亂,雖然沒有蔓延到南邊多少還是有些影響的,依照律例這些沒有交齊供奉的農戶將被發配到洛北修築城池,至少也是三年。”
南宮靜女的嘴唇翕動,微微垂下頭低聲道:“明日一早本宮就去見父皇,請他開恩……這次的事兒是天災所致、法不責眾。”
齊顏卻搖了搖頭:“臣勸殿下不要去。”
南宮靜女頗為不解:“為何?!”
“臣知殿下心慈不忍百姓受苦,但賦稅一事自古以來就是國本,今年未明宮和永州祖墳相繼走水、洛北又發生戰亂,國庫必定吃緊。這個節骨眼上殿下去了也不會改變什麽的。”
南宮靜女面露慍色,反問道:“沒試試怎麽知道?難道要眼睜睜的看著這麽多百姓受難?總要努力一次才安心!”
“殿下……”
齊顏舍不得讓南宮靜女去觸這個霉頭,以南宮讓的性子說不定正等著旁人出面勸諫,他好借勢將朝中和內庭的壓力推給勸諫者,自己擺出寬容的姿態讓全天下百姓歌功頌德。
賦稅是國本,一百多個州郡府衙賴以運轉,食邑則是整個內庭及皇室各府的生存維系。
這對南宮靜女來說或許沒什麽,可其他人未必有她這般豁達。
但凡有一點官場經驗的哪個敢在這個節骨眼站出來?
南宮靜女圖什麽?她不過是公主無資格繼承皇位,自己早已集盛寵於一身,她何必?
南宮靜女這次沒有順著齊顏,堅決地說道:“本宮要試一試。”
齊顏動了動嘴唇,卻隻化作一聲歎息。
二人又靜坐了一會兒,齊顏見南宮靜女眉宇間劃出了一道川,心疼又無奈。
她的大腦飛速地運轉,試圖替南宮靜女找到一個既能解決問題又不會觸碰權貴上層利益的迂回之策。
這一刻,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立場。
良久,齊顏的眼中劃過一絲精光,眉梢微微上揚,露出了少有的欣喜的神情。
“殿下?”
“嗯?”
見南宮靜女雖有些苦惱,卻並沒有將情緒釋放給她,齊顏心中一暖、這個念頭愈發堅定。
“殿下可知農戶為什麽連自家過冬的口糧都留不出嗎?”
南宮靜女:“不是因為天災嗎?”
齊顏笑得溫潤,徐徐說道:“我記得景嘉元年陛下曾頒布均田製,讓天下百姓至少也能分得一畝三分地,要讓天下百姓都有飯吃的?”
“唔……那年本宮還小呢,不過倒也聽說過這件事,這兩者之間有什麽關聯嗎?”
“按律租種食邑田的農戶自種田是可以免交人頭稅的,而且大司農典上寫的很清楚:朝廷隻征收食邑田的糧食,嚴禁用農戶的自種田去抵數。那麽……這些農戶最多也就因為交不起供奉被治罪,再怎麽也不該連口糧都留不下吧?”
齊顏的聲音溫和悅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不疾不徐;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能引領著傾聽者隨著她一起思考。
南宮靜女恍然點頭,感覺自己好像疏忽了什麽。
齊顏眼中流露出鼓勵,見南宮靜女沒能說出答案也絲毫不見失望之色,耐心的提醒道:“除非這些食邑農,沒有自擁田?”
南宮靜女本能的否決:“怎麽會?你不是說均田製了嗎?”
齊顏無奈地笑了,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對方的鼻子:“殿下真的有好好讀書麽?”
南宮靜女俏臉一紅,糯糯地說道:“人家……沒有去看這類書嘛~”
這次齊顏真的是冤枉南宮靜女了,她這段時間很刻苦,但與博覽群書的齊顏相比還是有很大的差距的。而且南宮靜女潛意識裡希望自己能和齊顏有更多的共同語言,所以優先選擇的都是她覺得齊顏應該喜歡的書。
至於這些厚重而生澀的律典、國策,她是暫時還沒有涉及。
齊顏拍了拍南宮靜女的手背,柔聲安撫道:“不急,容臣先為殿下捋順一二。”
接下來,齊顏將南宮讓上台之後推行的“倉鈔換鹽引”的國策細細地為南宮靜女講了一遍,當然這中間也剖析了利弊,不過皆為點到即止,更深的層次齊顏還是希望南宮靜女能自己去思考。
緊接著她又說了在“倉草換鹽引”頒布後的第三年,朝廷又頒布了一條國策叫:“易田製”。
顧名思義,均田製是將天下土地重組平分給天下百姓,而易田製就是打破了前者,允許農戶買賣自擁田。
南宮靜女忍不住問道:“這兩項國策難道不衝突嗎?為何如此呢?”
齊顏心中冷笑:自然是中間的國策“倉鈔換鹽引”把天下百姓當成韭菜瘋狂收割,富了國庫窮了天下、有些百姓為了買到昂貴的鹽引連種子都賣掉了。
南宮讓不僅不去補救,還出了一個讓百姓“賣田自救”的陰損“計謀”。
不過這些話齊顏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和南宮靜女講的,她心疼她不假,但能不能做成這件事還要看南宮靜女自己的悟性。以齊顏的立場,能說這麽多已經在違背自己的原則了。
若是南宮靜女“不成器”今後齊顏會想辦法毀掉對方的言路,讓她乖乖的做個公主,這樣……至少是安全的。
齊顏:“殿下的問題臣也想不明白,殿下不要急著進宮把臣適才說的都捋順清楚再去也不遲。陛下心系百姓,以仁德治理天下、臣相信那些農戶會化險為夷的。”
南宮靜女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顏:“你說的對!”
齊顏跟著笑了起來,眼眸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