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南宮靜女似有松動,齊顏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生出了一股擔憂:玉簫雖然是撐犁王族血脈的延續,但是她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出生在渭國、長在內廷的她可以說對草原一點兒認同感都沒有,待到自己複了仇該如何把這層關系和她講清楚呢?
若是她不認同自己的身世,該怎麽辦呢?還有小蝶的長子,那個失去蹤跡大半年的孩子……到底在哪兒呢?
為了阻止自己的親妹妹與仇人之女的關系變得無法挽回,齊顏也只能出此下策,渭國人的迂腐早就凝在骨血之中,所謂的嫡庶尊卑從古至今延續了千年。名門望族的正妻是絕對不會娶庶出女子的,庶出的女兒想要做正妻只能下嫁並帶上豐厚的嫁妝才有可能。
齊顏以為她用渭國的禮法去說服南宮靜女,就能讓對方接受自己送走小蝶。可是她忘記了,當初她不顧一切,甚至不惜性命也要留下小蝶……這在南宮靜女看來是何其深情。
不過四年,怎麽說變就變了?
見南宮靜女沉默不語,齊顏還以為對方在思考這件事的可行性,齊顏緊了緊環著南宮靜女的那條胳膊:“殿下?”
南宮靜女打量著齊顏:夜色像一層迷霧蒙在她的眼前,令她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良久,南宮靜女朱唇輕啟,喃喃道:“緣君……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齊顏的心頭一緊,表面仍裝作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問道:“殿下在說什麽?”
南宮靜女動了動身子,掙脫了齊顏的懷抱,深吸了一口氣,問道:“送走她,你舍得?”
齊顏張了張嘴,解釋的話卻卡在了喉嚨,冷汗隨著滲了出來。
好在殿內的光線不足,才沒讓南宮靜女察覺到齊顏臉上一閃而過的松動,小蝶和南宮姝女的事情打得齊顏措手不及,再加上她這段時間事情太多,居然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縱然自己把一切說得合情合理,還是忽略了自己和這位“妾室”的感情。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步步為營事事小心的齊顏也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齊顏能清晰地聽到自己亂了節奏的心跳聲,南宮靜女的沉默更像是一種無言的追問,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回答得越慢破綻就越多,同樣的若是一個不小心答出了錯誤的答案,自己苦心經營了七年的形象就要毀於一旦。
沉默仍在持續,齊顏的自詡靈光的頭腦也在和她作對,齊顏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最佳的辯解時機,正所謂關心則亂自己太想阻止這段孽緣,反而犯了大錯。
南宮靜女沒有再追問,她默默地轉過身,淡淡道:“這件事容本宮再想想吧。”
齊顏:“殿下?”
一聲輕歎傳來,南宮靜女幽幽道:“你是不是害怕有朝一日你我所謀之事做成,小蝶的身份變得敏感?若是如此……齊顏,你看錯了我。”
齊顏的心頭一緊,剛想解釋又覺得南宮靜女的這個懷疑已經是最好的結果,總比引到小蝶的身上去要好……
南宮靜女見齊顏不言語,一顆心沉到了谷底,對“國本”之事再也提不起一絲念頭。
身後的齊顏同樣不好受,自己又傷了對方的心,果然撒下一個謊,往後余生就要用無數個謊言蓋過……自己曾經不還信誓旦旦的要在塵埃落定前,讓南宮靜女生活得快樂無憂嗎?
沒想到她乞顏阿古拉竟已經卑鄙到連自己都騙的地步了。
或許是自己拎不清?一個懷著復仇目的潛入渭國,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謊言基礎上的復仇者,又有什麽資格談承諾?
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為了麻痹自己可憐的良心而做出的假象罷了。
用了七年的時間,齊顏終於明白,從一開始她和南宮靜女就是無法和平共處的,特別是對方決定走上女帝之路以後,從前許多尚能粉飾的東西,逐漸暴露了出來。
一顆心撕扯的痛著,這是一種無法與旁人言說的痛楚,無從辯解,更不會有人能原諒。
早在七年前,齊顏就已經踏上了一條每前進一步,身後的路就會崩塌的單行路。
齊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嗅到了南宮靜女頭髮上傳來的皂角香,對方背對著自己,再沒了言語。
齊顏忍耐著心中的痛意,默默地致歉了千百回,鼓足勇氣抬起手,卻只是指尖劃過南宮靜女的發梢。
不過半臂的距離,卻成了這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齊顏輕歎一聲也轉過了身,抱著胳膊閉上了眼睛。
夜深沉,殿外紅燈高照,一夜無夢。
……
又過了兩日,齊顏專程拿出一天陪齊玉簫去了小家夥一直向往的馬場,或許是來自於血脈深處的召喚,齊玉簫玩得很開心。
齊顏看著禦馬監挑出了幾匹小馬駒,內心忐忑不已。
大祭司曾經說過:與馬兒溝通的能力是天神的賜予,只有心靈純淨的人才能聆聽自然的聲音。
齊顏很害怕在經過了這麽多之後,自己失去了與馬兒溝通的能力。
結果令齊顏很欣慰,雖然用時比從前長了不少,但到底還是與馬兒建立了聯系,幾匹馬中有一匹白蹄烏的小母馬對齊玉簫很有好感,這是一匹通體雪白四個蹄子為黑色的雜毛馬,齊顏牽著齊玉簫的手來到馬駒旁邊,她先拍馬兒的脖頸,然後抓了一把豆子攤在手掌上給馬兒吃。
白蹄烏小心翼翼地吃完了豆子,打了一個滿足的響鼻。齊玉簫琥珀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充滿了向往和童真。
齊顏怔了怔:眼前的這一幕與往事重疊,當年的小蝶也是這般……
齊顏抿了抿嘴,雙手伸到齊玉簫的腋下將小家夥舉起,放上了馬背,然後又親自給白蹄烏上了籠頭,親自牽馬。
別看齊玉簫的年紀小,膽子卻一點兒都不小,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父女”二人度過了美好的一天,回來的時候齊玉簫累得趴在齊顏的肩膀上睡著了,臨睡前還囈語般地問齊顏:什麽時候再帶她騎馬?
第二日,齊顏便收整了行裝,帶著重傷初愈的錢通回了私宅。此時也顧不得是否會觸及到南宮靜女敏感的神經了,紅榜已經放出來幾日了,她和南宮靜女都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齊顏為了避免尷尬,特別修書一封交代秋菊等到她走了再拿給南宮靜女。
秋菊懷著忐忑的心情將信呈給了南宮靜女,後者接過信當著她的面拆開,全程平靜地看完,末了淡淡地說了一句:“本宮知道了。”
秋菊愣了一會兒才請安退出,仍有些不相信自家主子竟會如此平靜。
待殿內僅剩一人,南宮靜女猛地將信紙團成一團,靠在椅背上胸口劇烈起伏。
她看著書案上的卷宗怔怔出神,父皇說:凡上位者,應喜怒不形於色。可是真正到了自己的身上,才知道有多辛苦。
……
齊顏回了私宅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將她回府的消息放了出去,當天下午就有不少曾受過齊顏指點的晉州學子,帶著禮物登門造訪。
崔禦史撞死在朝堂上的事情在南宮達的有意放松下已經傳開了,齊顏在民間和學子們心中的風評一落千丈,不過同樣出身晉州的齊顏與晉州學子同處一個派系,彼此休戚與共避嫌也沒用,不如及早表忠心。
正廳內,齊顏獨坐主位、下面坐著五位晉州學子,五人的眼中流露著興奮和敬重,正襟危坐,聆聽齊顏的教誨。
齊顏端起茶盞呷了一口,緩緩道:“會考既已塵埃落定,諸君也不必太過沉浸過去,一切結果還要看殿試。在殿試中文壓天下學子,博得三鼎甲,方不負十年寒窗之苦,不過一甲競爭激烈還需要些許運氣,若能位列二甲博得進士出身,歷練個三五年也有望在朝中一展拳腳。”
堂下之人皆虛心受教,開口稱是。
齊顏又繼續說道:“不過……以朝廷目前的情況來看,若是被點到三甲怕是一時半刻也沒有合適的空缺,可能要被派到地方去、或者留在京中做一名‘釋褐’,等待舉薦和出缺。”
所謂“釋褐”是指在瓊林宴上名次靠後的考生,朝廷一時間沒有足夠的空缺安置,就會賜一個釋褐的身份,可以留在京中將自己的文章投遞到有舉薦權的朝臣府上,等待伯樂。
不過由於科舉每三年一次,應屆釋褐的身份也只能維持三年,若是在三年內還沒能某得一官半職,多半要回到故裡到官學去做一名教書先生,釋褐對於所有殺入殿試的學子來說,都是最糟糕的結局……
五名考生中有兩名的文采一般,模樣也不出挑,聽了齊顏的話心裡直打鼓,說道:“好在吾等出自先生門下,若是不幸被點了‘釋褐’,萬望先生提攜一二。”
齊顏掃了二人一眼,面色一凜,冷冷道:“殿試還未開始,二位就生出了這樣的心思,不如及早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