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顏細細的將每個筆畫的墨跡吹乾,又用手指輕輕的蘸了一下,見指尖並無墨色才卷了起來。
錢源說道:“小的去為老爺尋一方錦匣來。”
“嗯。”
齊顏將卷軸轉入錦匣,又從懷中摸出三百五十兩銀票交給錢源:“我身份特殊不能時常回府,這些銀票你拿著充到府庫中。府中一乾人等的月錢嚼頭兒要按時發放,不得拖欠。”
錢源雙手接過銀票:“小的省的了。”
“還有,盡快擬定出一套懲賞制度來。我不在府中一切遵循規矩來辦。”
“是。”
“對了,得空了你寫張尋帳房先生的告示貼到城裡去,今後府中每一筆開銷都要細細的記到帳本上,估麽著月底會有公主府的人來收帳本,你交給她便是。”
“是。”
“晚上叫廚房做頓好的,肉食分量要足、不得偷工減料,把府中的下人都叫上。買一壇好酒,除了守夜的門房均可飲上幾碗。晚膳我就不會來用了,你們用的開懷些。”
“小的替他們謝過老爺。”
“嗯。”
齊顏拿著錦匣出了齊府,此處距謝安的府邸並不遠,步行的話小半個時辰也到了。
穿過清幽的竹林來到謝府,門口立著四位衣著乾淨,目光伶俐的家丁。
其中一位看到齊顏,遠遠的跑了過來,三步開外倒身便拜:“小的參見駙馬爺!”
齊顏連忙將人扶起:“我今日隻為會友,還望小哥不要聲張。”
“小的明白。”
齊顏也認出了面前的這位家丁,正是昔日到城郊小院給自己送請帖的那位,過了一年多對方竟然還記得自己,謝府的下人果然不簡單。
“小哥可是當日送請帖的那位?”
對方驚愕的說道:“公子爺好厲害!這點小事還記得!”
齊顏笑了笑,平靜的回道:“齊某寒窗苦讀十數載,還是第一次收到請帖故此印象深刻,倒是小哥每日迎來送往還能記得我。”
家丁接過齊顏手中的錦匣,憨笑回道:“公子折煞小人了,其實小的一開始並未認出您,只是老爺吩咐但凡有攜禮拜訪的客人需遠迎。跑近了看到公子爺奇異的目色才記起您……我家老爺時常和小的們提起公子爺,說您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上次您命錢叔送來回帖,我家老爺十分欣喜。說您身居高位還不忘故友,是個正人君子呢!”
齊顏笑著問道:“小哥叫什麽名字?”
“小的是謝府的家生兒,老爺賜名謝明。”
“遠山兄慧眼如炬,人如其名。”
“公子稍候,小的叫門房進去通報一聲。”
“有勞。”
謝明伏在門房耳邊低語幾句,對方聽完對齊顏恭敬的打了個千兒,一溜煙的跑了。
一盞茶後,謝安帶著兩隊丫鬟家丁親自迎接。
齊顏大步流星的走到謝安面前,端住他欲行禮的胳膊,低聲道:“遠山兄如此就見外了,齊顏今日來隻為會友,不做其他。入了謝府齊顏只是遠山兄的知己好友,沒有其他的身份。”
謝安撫掌大笑:“好,愚兄果然沒有看錯人。”說完大袖一揮:“你們都下去!”
“是。”
“謝明,謝禮!”
“小的在。”
“你們兩個到聽雨樓去,訂一桌宴席抬回來。告訴掌櫃的我謝遠山要招待摯友,隻管挑最稀罕的食材讓樓裡的大師傅親自掌杓,做好以後放到瓷甕裡,用棉布細細的包好。”
“是!”
二人領命離去,謝安拉著齊顏的胳膊親熱的說道:“賢弟裡面請。”
入了正廳,家丁跪到謝安面前,將齊顏帶來的錦匣奉過頭頂:“老爺。”
謝安打開錦盒看到卷軸欣喜的說道:“賢弟得了哪位名家大作?”
“不敢當,不過是一幅拙作,還請遠山兄品鑒一二。”
“哦?那愚兄可要一睹為快了。”
謝安解開布條,將一頭交到家丁手上展開了卷軸。
“這……這是?”
謝安抬手以廣袖遮住了落款的名字和印鑒:“你們都下去。”
“是。”
“賢弟適才說,這幅字是你的手筆?”
“還望遠山兄不要嫌棄。”
謝安驚疑未定,小心翼翼的卷起卷軸,抬了抬手:“請賢弟移步,隨我到書房一敘。”
“遠山兄請。”
進了書房,謝安屏退守在門口的家丁,將卷軸鋪到書案上。
先是繞著書案端詳了一番,朗聲念道:《玉樓春·景嘉九年歲元》
一年滴盡蓮花漏,碧井酴酥沈凍酒。曉春料峭尚欺人,春態苗條先到柳。佳人重勸千長壽,柏葉椒花芬翠袖。承蒙知遇少相知,祗與遠山偏故舊。
“賢弟……這首詩也是出自賢弟作的?”
齊顏對謝安行了一禮,說道:“齊顏寒門出身,上無高堂,身無長物、全賴遠山兄不棄,仗義疏財雪中送炭,方能安穩渡過貧瘠之日。弟,初來乍到,一切全要倚仗蓁蓁殿下。如今也唯有這點文墨能表心意,還望遠山兄笑納。”
謝安扶住了齊顏的胳膊,激動的說道:“賢弟,賢弟呀!你,你太折煞愚兄了。如今你貴為皇親國戚還能不忘我謝某,不嫌棄我這個末流的商賈,愚兄已是十分感激了。愚兄只是沒想到……大名鼎鼎的牧羊居士竟會是一位未及弱冠的少年,是我謝安的賢弟!”
齊顏淡然一笑:“這幅字遠山兄可中意?”
“何止滿意?我視若珍寶!明日就命人掛起來,當做傳家之寶。”
誰知齊顏聽了卻輕歎一聲,流露出淡淡的悵然失落。
謝安挑了挑眉:“賢弟上座。”
齊顏還是將主位留給了謝安,自己坐到了他的對手位。
謝安喚道:“來人呐,看茶。”
家丁為二人奉了茶,擺上幾碟茶點,躬身退了出去。
二人各自飲了一口,放下茶盞謝安問道:“賢弟為何歎氣?可是有煩心事兒?”
齊顏沉默片刻,回道:“聽了遠山兄如此盛讚,有些感懷罷了。”
“你我兄弟,賢弟單說無妨。我保證今日賢弟說的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齊顏再次陷入了沉默,良久後長歎一聲,幽幽說道:“想我齊顏,少時命途多舛,出身在晉州全族皆沒於景嘉元年的那場天災,生死徘徊間幸得高人所救才勉強活命,雖拜入高人門下,卻資質魯鈍隻得倍加努力。冬讀數九,夏讀三伏;夜以繼日不敢有片刻懈怠。本以為可以盡孝先師膝下,閑雲野鶴此殘生,奈何天公不作美,師父他老人家也早早離去。齊顏遵照先師遺命隻守孝一年便下山入仕,本寄希於博個末席領個小官造福一方百姓……”
齊顏說到此處,戛然而止。謝安亦明白了她的苦惱,不由得皺了皺眉,似乎在權衡些什麽。
齊顏將對方不經意的表情收入眼底,輕歎一聲苦笑著念道:“隻應物外攀琪樹,便著霓裳入鳳台。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世人皆知齊顏一步登天,誰知我心中苦楚?”
“賢弟!你這話在我這裡說說也就罷了,切莫當著旁人說。”
“遠山兄教訓的是,只因心中苦悶,見到兄長一時失言,恕罪。”
隱藏在廣袖中的手指動了動,齊顏平靜的注視著謝安。
這次她帶上牧羊居士的字來到謝府,心中已有九成把握。
距離清明節越來越近,南宮讓下旨令二皇子南宮威留京監國。最著急的人莫過於三皇子南宮望了。
而謝安背後的主子就是這位三皇子。如若不然,僅憑謝安一介末流商賈即便祖上留下再多田產,也無法在京城這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混的風生水起。
聖旨已下,若是二皇子南宮威在監國期間做出點成績的話,太子身份便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齊顏賭的便是南宮望病急亂投醫,而自己身為南宮靜女的駙馬,就算南宮望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自己也是那匹最佳的“馬”。
謝安沉默良久,做了一番艱難的權衡後,出言問道:“賢弟貴為我大渭國唯一嫡出公主的駙馬,還有何不滿嗎?”
齊顏亦垂眸思索良久,平靜而堅定的回道:“能入陛下青眼齊顏三生有幸,殿下亦是世間罕有的佳人。只可惜齊某志不在此,大丈夫到這世上走一遭,自然要憑自身才識創出一番功業,縱使不能萬古流芳,也要頂天立地。”
謝安盯著齊顏的眼睛:“功名利祿極易取,最難得是解語花。”
齊顏不假思索的回道:“老驥伏櫪志在千裡,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生為男兒,縱然無法馬上定乾坤,亦要憑筆安天下。”
謝安冷著臉,陰沉的說道:“賢弟可知,你此番言論大大的僭越了。”
齊顏一派雲淡風輕,回敬道:“大不了就玉石俱焚,一拍兩散。”
“嘭”的一聲,謝安重重的拍了桌案一下,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好,好一個玉石俱焚,一拍兩散。”
齊顏亦露出溫和的笑容,仿佛剛才二人那一番唇槍舌戰,針尖對麥芒的言論、不曾發生。
“賢弟,你可明白?以你目前的身份入‘正途’是不可能了,若有一條‘偏門’能讓你得償所願,你可願意?”
齊顏起身,對謝安行了一禮:“還請兄長為我指條明路!”
謝安曲起手指點了桌案幾下:“本來這件事我要稟明我家主人才行,可眼下正值危急存亡的時刻,我就鬥膽做了決定。想必主人也正需要賢弟相助。”
“不知遠山兄的家主是何人?”
謝安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賢弟的謹慎令愚兄佩服,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我就不要打啞謎了吧?”
齊顏微笑頷首,開門見山的說道:“三殿下可是在為一道旨意發愁?”
“不錯。主人雄才大略,人中龍鳳;安能屈居人下?賢弟既然挑了這個節骨眼來了,可有妙計?”
齊顏沉吟片刻:“不滿遠山兄,我亦認為陛下諸位皇嗣中唯三殿下最為出眾不凡,奈何三殿下非嫡非長被出身束住了拳腳。我心中已有良計一策,但必要面見殿下,方能獻上。”
謝安想了想回道:“此事也不難,殿下此時應該就在府中。我可派人暗中去請。不過……賢弟出府用的是什麽名頭?”
“蓁蓁殿下去探望灼華殿下,今夜不回府。我得到殿下應允回私宅,步行前來,路上留意過了並無尾隨。看到在下入謝府的只有遠山兄的一眾家丁。”
謝安擺了擺手:“賢弟大可放心,我府中近侍皆為三代家生兒,簽的是生死契,保證忠心耿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