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半個時辰,五皇子南宮達也來了。
他的腿腳不便拄了一根拐杖,一條好腿先邁過門檻才拖著那條病腿吃力地邁了過來。
“五哥。”南宮靜女低低的喚了一聲。
南宮達點了點頭,看到南宮平的棺材前連一副蒲團都沒有,吩咐道:“拿兩副蒲團過來。”
皇妃趙氏還是那翻說辭,南宮達卻堅定地說道:“大嫂,逝者為尊。而且是父皇下旨令我們兄弟姊妹過來的,大哥該受這一拜。”
宮人取了一對蒲團,趙氏將主位讓給了長子、南宮達叩首後那名男孩立刻回了一禮。
南宮達的話也提醒了其他人,二老和老四兄弟倆對視一眼,雙雙來到蒲團前補了一拜。
接下來是南宮靜女和齊顏,最後才是三皇子南宮望。
……
南宮達蹣跚來到棺材前,看到南宮平泛青的臉龐,驚異道:“大哥這……”
李昭容突然放聲痛哭,皇妃趙氏也跟著哭出了聲音,兩個孩子憋悶了大半日,見大人哭也跟著哭了起來。
李昭容因悲傷過度,暈厥了過去。
五皇子南宮達伸手扶了一把,卻因為雙足不吃勁跟著栽倒,額頭撞在棺材口鮮血流了出來。
場面一度混亂,李昭容被抬走了,趙氏死咬著嘴唇將兩個孩子摟在懷裡捂住了他們的嘴巴。
靈堂見血,放到任何朝代都是大大的不吉利。
宮人們打來了清水跪在棺材便擦拭血跡,南宮達被抬到了別的宮殿等待禦醫治療。
空氣仿佛凝固了,三皇子南宮望看著地上那灘血跡,冷汗流了出來。
棺材裡躺的人是他下令謀殺的,為了把罪責嫁禍給嫌疑最大的老二,根本沒做任何掩飾。
線報說:散布出去的歌謠不日就會傳到京畿,南宮讓也恢復了健康,正是謀害南宮平最好的時機。
地上的血跡被擦乾,還剩下一灘水漬,南宮望不願再想下去。
他感覺到有一束目光正在盯著自己,一抬眼就對上了齊顏那雙琥珀色的眼眸。
南宮望在對方的眼睛裡讀不到一絲別樣的情緒,這也是他忌憚齊顏的原因之一。
他實在想不出是什麽可以讓一個人讀書人擁有這般堅毅的心腸,在南宮靜女的生辰宴上齊顏毫不猶豫地下跪勸酒,更是顛覆了南宮望的認知。
回到府中南宮望反覆品味那一幕,卻越想越心驚……
南宮望知道:自己這輩子都別想輕易擺脫齊顏了。
好在這人是一心一意輔佐自己的……待到他日登上大寶,許以高官厚祿也未為不可。
靈堂見血的事情驚動了主殿娘娘良妃,她先派人將事情稟報南宮讓,自己則換上一套素裝前來吊唁。
南宮平雖然不得寵但到底有長子的身份,靈堂又設在她的宮殿,於情於理也應該來。
“良妃娘娘駕到。”
南宮靜女的眸子閃了閃,自從和南宮烈鬧僵以後她有好幾年不曾見過良妃娘娘了。
眾人:“參見娘娘。”
“免禮平身。”
良妃掃了一眼尚未乾透的水漬,抓起一把金錁子撒到火盆裡,對皇妃趙氏說:“節哀順變,好在大皇子留有血脈,細心將他們撫養成人吧。”
趙氏:“謝娘娘。”
良妃環顧一周在南宮靜女的臉上多停留了片刻,又端詳了齊顏,輕聲道:“你們在這兒皇妃和兩位皇孫也拘謹,隨本宮到正殿去吧,想來陛下也快下朝了。”
“是。”
待眾人相繼離開,趙氏趴到棺材沿上,摸著南宮平的泛青的臉哭出了聲音。
南宮平是昨夜吃過晚飯突然暴斃的,七孔流血、李昭容在得知自己兒子是被人毒死的,不顧宮規夜闖甘泉宮。
南宮讓看著這個頭髮花白、遲暮蒼老的女人,愣了好長時間才想起她是誰。
李昭容就像一隻發狂的母獅,跪匍在地上厲聲責問南宮讓為何要“賜死”南宮平。
她們母子一直恪守宮規,唯一的死因只是陛下想抹去生命中的汙點。
李昭容冒犯天威,南宮讓卻並沒有降罪,他下令讓人把南宮平的屍首抬進了宮,所以才會將靈堂設立在良妃的宮殿裡……
良妃馬氏打發心腹去請了好幾次,六皇子南宮烈卻左等右等也沒來,直到殿外傳來一聲唱和:下了早朝的南宮讓來了。
良妃心裡“咯噔”一聲,急忙忙起身向外迎去,眾人跪了一地:“參見父皇。”
南宮讓:“都起來吧。”
所有人都將頭壓的低低的,唯有南宮靜女直視天威,她看到自己的父皇憔悴的面容心疼不已。
南宮讓環顧一周:“姝女和烈兒呢?”
四九回道:“灼華殿下日前偶染風寒,禦醫告訴負責傳旨的奴才,灼華殿下熱症外顯需要臥床幾日,不易入宮。六皇子已經派人通傳過了,想必也快到了。”
南宮讓點了點頭,按著太陽穴揉了揉。
“你們的皇兄英年早逝,今日把你們都叫來就是讓你們最後再看看他,從前……”
殿外突然傳來一聲唱和:“六殿下到。”
南宮烈邁進大殿一股淡淡的酒氣隨著飄了出來,他今日雖然穿的不像往常那般華麗,但這身衣服依舊不適合吊唁。
良妃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南宮烈一眼,又轉頭看了看南宮讓,心涼了半截。
南宮烈昨夜醉宿花巷,府內下人接到聖旨跑了好幾家才找到他。南宮烈根本來不及回府換衣服,直到入了甘泉宮聽到母后的心腹宮人來稟才知道大事不好。
“兒臣參見父皇,母妃。”
南宮讓緩緩地站了起來,猛地蹬在了南宮烈的肩膀上:“孽畜!”
大殿裡所有人再次齊刷刷地跪了下去,南宮烈重新跪好,不敢聲辯。
良妃咬了咬嘴唇,默默地跪到了南宮讓身邊,後者視若不見對南宮烈說道:“你站起來。”
“是。”
沒等南宮烈站穩,南宮讓的巴掌就扇了過來:“啪”的一聲,南宮烈的嘴角滲出鮮血、臉頰當即腫了起來。
南宮讓怒斥道:“你這個不忠不孝,無情無義的畜生!宮中出了如此大事,你卻帶著一身酒氣盛裝而來?”
南宮烈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父皇息怒,兒臣知錯了、請您保重龍體。”
良妃跪在一旁黯然垂淚,南宮靜女見了心裡有些不是滋味,父皇這次顯然是真的動了怒,平時六哥再胡鬧父皇都會給良妃娘娘幾分薄面……
齊顏垂著頭,聽著南宮讓急促的喘息和略微顫抖的聲音,歡愉之感姍姍來遲。
隱藏在廣袖下的雙拳攥得有些發白,四根手指在掌心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直到兩個小臂發麻、雙拳因脫力不能握緊……
只有這樣才能幫助她控制自己的表情,不露出半點端倪。
痛苦的往事一幕幕閃過,臨行前阿爸按著她的肩膀叮囑她照顧好妹妹,他很快就會找到她們。
母親擔憂的目光和收整行李時恨不得把所有東西都帶上、又怕行李太重成為她們姐妹的累贅,一樣一樣斟酌著挑揀出來。
巴音騎在馬背上,小小的少年眼中跳動著仇恨的火苗:安達,他們殺了我阿爸,我要回去……
窮途末路分別時,小蝶那聲長長的呼喚:哥哥……
就是這份痛啊,南宮老賊你也來嘗嘗吧。
這只是一個開始,先用你最瞧不上眼的兒子討些利息。
“父皇!”
清脆悅耳的聲音讓齊顏的身體打了一個寒顫,她從回憶和癲狂中抽離,看到南宮靜女衝上前去抱住了南宮讓的胳膊。
“父皇別再打了,六哥已經知道錯了,大哥去了我們心裡都不好受,您保重龍體。”
南宮讓看著愛女,又看了看其他幾位兒子,跌坐到椅子上仿佛瞬間蒼老了好多歲。
他一直視南宮平母子為他一生的汙點,這麽多年了從不待見他們母子。
若不是昨夜李昭容冒死闖宮,他恐怕已經忘記了有這號人的存在了。
看著李昭容頭髮花白的老態,南宮讓愣了良久:怎麽也不能將眼前這個人與記憶中那個丫鬟對上號。
雖然年少的記憶也模糊了,但他依稀記得那個丫鬟尚有幾番姿色。
眼前的這個皺紋爬滿額頭的老嫗是誰?
聽著李昭容歇斯底裡的疊聲質問,南宮讓才知道那個一直不受自己待見的兒子被人害死了。
……
他命人將南宮平的屍首抬到了宮裡,掀開白布看到他七孔流血的樣子,險些站立不穩。
人就是這樣複雜而奇特的生物,直到南宮平先老父一步離開人世,才徹底喚醒了南宮讓的憐憫。
他之所以打南宮烈,也不光是因為南宮烈人品頑劣、而是在轉嫁他心裡那份已經無從補償的愧疚。
這一點良妃馬氏看得通透,二十余載夫妻她了解自己的枕邊人。
只可惜這個兒子長大了,連母親的話也不肯聽……
南宮讓命人將南宮烈押回府,三個月不準踏出府門半步,如若違背侍衛有權打斷他的腿。
發落了南宮烈,南宮讓又轉頭對良妃說道:“你跪著幹什麽?起來。”
“臣妾有罪,教子無方、請陛下責罰。”
“朕從不喜遷怒,這孽畜的頑劣朕早有耳聞,自然知道你的艱辛,起來吧。”
齊顏暗暗冷笑,內心鄙夷到了極點。
南宮靜女親自將良妃扶起,從袖中掏出手帕為她擦去了臉上的淚水:“娘娘別太傷心了,保重身體。”
良妃:“殿下有心了。”
南宮讓又趁機訓誡了一眾皇嗣要知禮重情,便讓各自散了。
直到上了馬車,齊顏才攬住南宮靜女的肩膀,柔聲道:“殿下節哀。”
南宮靜女茫然地看著車窗,喃喃道:“我以為我和大哥是沒什麽感情的,因為從小見到他的次數屈指可數……可今天,看著他的靈柩卻是一番說不出的滋味。”
齊顏用下巴貼了貼南宮靜女的額頭:“殿下心地善良,又是血濃於水……”
南宮靜女順勢靠在了齊顏的肩膀上,一隻手自然地貼在齊顏的胸口,幽幽道:“我一直覺得自己還小呢,父皇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屹立在我的身後、他是那麽慈愛又無所不能……可是今日,我看到昭容娘娘,她,花白的頭髮,還有……就突然發現原來父皇也上了年紀。他動手打六哥的時候,我真的好擔心他身體會受不住,看到良妃娘娘黯然垂淚我就情不自禁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不想良妃娘娘如此難過。”
齊顏安靜的聽著,南宮靜女卻沉默了。
又過了片刻,她低聲呢喃道:“你說,怎麽就和從前不一樣了呢?”
齊顏的後背有些僵,側過頭在南宮靜女的額頭上落下安慰的吻:“這些事兒,臣也說不清。”
南宮靜女扯了扯嘴角:“還有你說不清的事?”
齊顏的目光閃了閃,一語雙關道:“臣說不清的事有很多呢。”
南宮靜女的表情總算輕松了些,她選了個舒服的姿勢窩在齊顏懷中:“今日多虧你提醒本宮換衣裳,不然可要出岔子了。可憐大哥那一雙孩兒,這麽小就沒了父親。”
“殿下放心,臣相信陛下不會虧待兩位皇孫的。”
“但願吧。”
“殿下……”
“嗯?”
“今日,臣不能回公主府了。”
“本宮知道,讓車夫先送你回去。”
……
三日後,南宮平的棺柩出發由長子南宮梅扶棺、南宮讓並未給南宮平任何死後追封,但卻下了兩道耐人尋味的旨意。
封南宮平的長子南宮梅為郡王、南宮平的次子南宮蘭樂陽侯、世襲罔替三代。
另外破例準許李昭容入郡王府,著皇妃趙氏與郡王供養。
依渭國宮禮,只有親王的兒子才能被稱之為郡王,雖然對南宮平本人無任何恩賜,實際上卻為南宮平抬了身份。
這件事告一段落,齊顏與南宮靜女相約來到了灼華公主府,探望南宮姝女。
“二姐,你怎麽……樣?”南宮靜女揉了揉眼睛,站在原地不敢動了。
就連齊顏也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別開了眼。
寢殿內,吉雅正趴在南宮姝女的床上,壓著床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