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啊,小時候的夢想通常三天就會變卦了吧?」喝了一大口甜過頭的餐廳特選白酒,我沒多想就說出了這句話,後來發覺自己的語氣有點沖。慘了,我喝醉了。卻又忍不住喝了一口,因為我莫名覺得口渴。
「阿翔,你這句話——」梨花停下了手中的刀子瞪著我。她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當初我也曾經著迷於這雙炯炯眸子,卻一點也不想被這雙美眸狠瞪。
「意思是我還是個小孩嗎?或是要我好好找份工作?」
「不是,我是指對一般來說,往往不會那麼執著……我這是苦口婆心。」
「是嗎……?」梨花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視線看著下方繼續切著鱸魚,一邊嘀咕著:「二十六歲的人講什麼苦口婆心?」
一邊用叉子將一塊魚肉送進嘴裡,接著用餐巾輕輕擦了擦嘴,低頭啜飲一小口白酒,再繼續吃鱸魚。我也把魚肉混著西洋菜一起吃下去,趁著推眼鏡時偷瞧梨花。她沾著橄欖油的嘴唇在燭火映照下顯得格外嬌媚,纖纖玉指撕著面包,優雅地沾著鱸魚醬汁,放進嘴裡細細咀嚼,再喝下白酒。這一連串的動作如此嫻熟,看得我如痴如醉,同時也感覺到靠近自己胸口心臟附近,肋骨裡那一塊柔軟的部份正在悶痛著,彷彿被誰悄悄握住般。
這麼說來,一開始就是這樣。不管是去餐廳、演唱會或賓館,梨花到哪裡都顯得熟門熟路。至於我,在認識梨花之前,根本沒接觸過這些事。例如,原來吃法國菜或意大利菜,可以用面包沾盤子裡的醬汁吃。我用手指稍微鬆開領帶,忍不住懷疑,她還是個大學生,到底是誰教會她這些用餐禮儀的?我不自覺想起這些沒有意義的問題。搞不好是年紀比我大的男人,會是大她六歲的前男友嗎?也可能是梨花打工地方的客人吧?或是劇團導演之類的中年人?是在和我交往之前,還是之後?
「可是不執著的話,要怎麼實現夢想呢?」在我切主餐的小牛肉時,她突然問道。我愣了一會兒,才聽懂她是在接續剛才的話題。
「我不是說放棄,只是聽你所說的,覺得你似乎過得很痛苦。又要打工又要上課,很辛苦。你是不是把自己逼得太緊了?你原本是因為喜歡才開始演戲,現在卻把自己搞得這麼累,似乎有點本末倒置。」我弄不清楚自己這番話是有意數落梨花或是想打圓場。
服務生走過來替梨花倒紅酒,也替我倒了一杯。我忽然發現自己的杯口沾滿油脂,而梨花的杯緣卻依舊保持乾乾淨淨。是因為我們的用餐習慣不同?我故意喝了一大口酒,試圖掩飾一絲羞愧,只好微笑說:「別太勉強自己。不管做什麼事,若不開心的話也堅持不下去吧?」
「關於舞台表演……」面無表情的梨花,慢條斯理地喝了口紅酒,順勢將肉吞下去,接著說道:「我們導演之前說過,他這輩子從來沒有想過要做得開心或借由演戲得到幸福。我瞭解他的心情。我當然也想靠演員的工作維生,但更重要的是,我必須先參與自己能夠認同的戲劇演出,找到屬於自己的表演方式。如果不逼自己,這些夢想肯定沒辦法實現。我們劇團每個人都抱持同樣的想法。」
自己能夠認同的戲劇演出、屬於自己的表演方式、我們劇團、我們導演——抓住我胸口那塊肉的那個人,猛然收緊了他的手。再醉一點是不是就能減輕這討厭的疼痛?我喝下杯裡的酒,不習慣的苦澀殘留在舌頭,心想,真想喝燒酎。接著又灌了一口酒,卻還是覺得很口渴。
「看來你們感情真好,也都很努力。」我忍不住直接挖苦,說完便由衷感到難過。今天這情況是無法挽回了。
果不其然梨花瞪著我。「我不是來找你吵架的。」
「是你先挑起的吧?」
「我哪有?你別再找碴了可以嗎?」
「找碴的人是你吧?我們那麼久沒見面了,你卻……」
淨說著我不懂的事。這句話我說不出口,只好再喝一口紅酒。我已經沒有心情繼續了,後頭還有甜點該怎麼辦?不管吃或不吃,還是得支付整份套餐的費用。
「『卻』什麼?阿翔,你有話就直說啊!」
「我沒有什麼話好說的。」
「怎麼可能?你從剛才就頻頻語帶諷刺。既然我們要住在一起,就不要有誤會。我一直很期待今天能和你見面的。」
既然這樣,就把注意力擺在我身上啊!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我也是硬著頭皮提早溜出公司啊!這家店是我找的、我預約的,也是我買單的。為了維繫和你的感情,我付出多少心力?我也想露出脆弱的一面,向眼前這位小我四歲、美麗高傲的女大學生傾訴一切。
就在我死命壓抑自己的衝動之時,嘴巴竟不聽使喚地說出:「我只是覺得一邊追逐夢想,一邊花別人的錢吃飯,還真不錯呢!」
——啊啊。我在心裡絕望地嘆氣,我居然把最不該說的話說出口了。原本以為梨花會哭出來或氣得走人,但她卻只是無聲輕嘆,視線看向下方,把小牛肉切得細細小小的,一口接一口默默吃著,彷彿在不停責備著我。我無計可施,只好繼續喝著只有苦味的紅酒。我很清楚不是她要求我預約高檔餐廳的,她也沒說過討厭居酒屋。是我想要強調自己是社會人士,是我自己要來高級的餐廳,是我每次都堅持付帳。我的口渴怎麼樣也解不了。
我與寺本梨花相識在兩年前。同事田邊問我有沒有興趣幫忙買一張戲票,我沒有多想就付了兩千八百日圓。我對舞台劇沒什麼興趣,應該只是因為我當時有空。記得那天是星期六,戲票上印的地點是下北澤的某處。我走下混居大樓的狹窄樓梯時,還擔心這種地方真的有劇場嗎?讓冷漠的驗票人員撕掉戲票一角,走進了會場後,才發現那是一個教室大小的昏暗空間,階梯式的觀眾席一個挨一個,擺了大約三十張坐墊,我就這樣和一群陌生人肩靠肩,看了兩個小時的演出。不知道是我不懂舞台劇,還是他們演得太爛,我一點也不覺得這齣戲好看,簡直無聊得要命。
劇情講述屬於「迷惘的世代(*注3: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長大,對於社會亂象感到幻滅而迷失人生方向的青年。)」的高中生們,認為這個社會不合理,於是把自己關在教室裡。我由衷感到訝異,天底下竟然有這麼無趣的故事!不過,我倒是對年輕的女主角印象深刻。真是個美女!胸部大、腿又長。我剛開始只是帶著色心,打算看正妹看夠本,到最後眼睛已經離不開她在舞台上跑來跑去的嬌小身影。這小女生瘦得令人捏把冷汗的身體裡充滿活力,動作已經稱不上優雅,完全是亂動亂跳、不顧形象。當我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告訴田邊,他便貼心替我安排與女主角聚餐。
「說是女演員聽起來好像很了不起,不過,她也只是個想當演員的普通大學生而已。我也沒見過她。哎,就是常見的那種類型。」午休時間去公司附近的蕎麥麵店吃飯時,田邊一面吃著星鰻天麩羅一面說著。
我猜想,田邊的女朋友大概是那個女大生的學姊或是之類的關係,才會輾轉找上我買戲票。於是,我們四人在澀谷的居酒屋包廂裡聚餐,我和田邊、田邊的女朋友,以及立志當演員的女孩。記得當時我還煩惱著該不該穿西裝外套去,季節應該是夏季的尾聲吧。這家有點時尚的居酒屋,把當季海鮮擺在竹編容器裡任君挑選。我們在這種地方聚餐,實際上可謂之聯誼。但是,當寺本梨花以T恤配熱褲、楔型涼鞋這般毫不矯飾的打扮現身時,自己莫名鬆了一口氣。
「我叫寺本梨花,大阪人,去年來到東京,現在就讀大二,也是劇團演員。非常感謝大家前幾天特地來看我的表演,獻醜了!」她用帶著些許口音的語調活潑地介紹完自己,隨即有禮貌地一鞠躬。
我對梨花頗有好感,於是主動約了第二次的見面。兩人單獨吃飯,並且在當天約定第三次的約會。不超過一個月時間,我們對彼此的稱呼已經從「寺本小姐」發展到「梨花」,從「秋月先生」進展到「阿翔」了。等到街頭的空氣逐漸轉為乾爽、行道樹的葉子開始變色、梨花也穿上海軍短大衣時,我們很自然地成了一對情侶。
我們雖然成了情侶,問我是不是從此幸福快樂,老實說,我也不確定。梨花堅定的眼神和柔軟的身體令我著迷,但是和她在一起,也讓我經常必須面對過去不以為意的自卑。
剛開始我以為她隸屬的劇團,不過是規模較大的國中生才藝表演,沒想到那是個正式的組織,每個人都以成為專業演員為目標,不但一年有兩次公演,而且有最低的售票門檻,每月還會在網路上發佈一次排練影片。聽說劇團團長兼導演的男人,甚至還寫過深夜電視劇和廣播劇的劇本。
至於梨花,她有時會去其他劇團客串演出,也當過獨立製片和廣告的臨時演員,偶爾還充當模特兒供人拍照。即使我過去不曾看過她的任何一部作品,即使她的照片只刊登在都市情報志,介紹個人商店的報導裡,即使真如田邊所說的,梨花是「常見的那種類型」;但梨花所處的世界對我來說,就是如假包換的「藝能圈」。她才二十出頭,卻比已經踏入社會的我接觸過更多人、累積了更多經驗。在她身邊的人,都是像我這種大學畢業後便成為業務的平凡人,她是我從來不曾遇見的類型。每當梨花興奮地告訴我今天拍片的情況,我就覺得內心隱隱作痛。那是混雜著嫉妒、自卑、佔有慾,以及自尊心的複雜痛楚。
「我回來了。」我喃喃地說著,打開位在舊社區的住家大門。
吃完飯後,我帶著醉意和尷尬把梨花送到東西線電車的月台上,自己則走到JR車站搭電車回家。在總武線車廂上,看到我們公司主打的智慧型手機廣告,反而更加鬱悶了。廣告上的足球選手,露出一口白到不自然的牙齒,擺出愚蠢的假笑,介紹最新款的手機。在電車裡搖晃了約三十分鐘,來到距離我家最近的車站下了車,又花十五分鐘走向合宜住宅,爬上通往四樓的樓梯,此時醉意已經褪得差不多了。
回家的路上我不停地喃喃自語:「我受夠了、我受夠了!」
剛開始我還不清楚自己究竟受夠了什麼,但愈是碎念,模糊的情緒也愈來愈清晰。總之,我已經受夠了自己嫉妒著劇團不曾謀面的中年成員,也受夠了總得裝出一副成熟明理的大人模樣,更受夠了為了約會而被課長盯上,仍要硬著頭皮準時離開公司的自己。
「回來啦。」廚房裡傳來老媽的聲音。
我脫下西裝換上T恤,洗了手和臉之後來到廚房,老媽正獨自坐在桌前喝著燒酎。這時才發覺,我們母子倆好久沒碰到面了。
「回來啦。」老媽再次輕聲說。
「嗯。」我回應的聲音聽起來僵硬。
儘管不想再喝了,卻又覺得手裡好像少了點什麼,還是打開了冰箱門拿出一罐啤酒,拉開拉環,在老媽的對面坐下。我們都知道彼此的心情很糟,悶頭喝酒的詭異沉默持續了一會兒,考慮到這女人的精神年齡確實比我還幼稚,只好試探地問:「最近如何?」
「過得好的話,就不會一個人坐在這裡喝酒了。」
過得不好是因為工作?還是戀愛?還是其他事情?我絲毫沒有頭緒,只好姑且先搜索記憶深處。
「呃,是清水先生嗎?」
「翔太,你約會的時候會讓女生付錢嗎?」
「啊,偶爾。我的薪水也不多。」我這樣回答。
不過,跟梨花在一起時,總是由我全額埋單,一方面因為她還是學生,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愛面子。
「騙人!你在這方面明明很傳統。」
謊言一下子就被戳破,我只好帶著更惡劣的心情喝下一口啤酒,以代替回答。
「清水先生最近工作好像不太順利。雖說時代不同了,可是這一個月吃飯、搭計程車都是我付的錢。」
清水,是老媽男朋友的名字。我沒見過他,也不想見他。自從三年前和老爸離婚後,老媽就熱衷於自由戀愛。就我所知,清水先生是她的第四任男朋友,我不甚清楚這位清水先生到底什麼來歷,只知道他比四十七歲的老媽小十二歲,是個自由設計師。我對他的感想只有一句——了不起!竟然能夠接納年紀大自己一輪,而且離婚有小孩的任性女性,甚至還交往了一年。現在又發現到驚人的事實,都已經三十五歲了,約會還要女方請客。算你行,清水先生。我沒有挖苦的意思,只是對此感嘆。
「翔太,你呢?最近好嗎?帶著一身酒味回來,是去約會?」老媽發完對清水先生的牢騷,也順便抱怨工作的事後,一臉神清氣爽地問道。
我將鹽漬烏賊擺在豆腐上,臨場發揮做出一盤下酒菜,拿到老媽面前,想了一會兒才說:「嗯,說到這件事,我決定搬出去了。」
「咦咦咦!什麼時候?為什麼要搬出去?一個人住嗎?還是跟別人一起住?」
「還在找房子,大概夏天結束就會搬了。原因很難解釋,因為家裡離公司有點遠,我也不可能永遠和母親住在一起,太沒出息了。再說,孝雄也差不多該有自己的房間吧。我打算跟女朋友住在護國寺或飯田橋那一帶。之前就跟你提過,那個女孩姓寺本,是大阪人。下次介紹你們認識。」我和梨花的確討論過同居,不過說實話,我們的關係距離拜訪雙方家長還差很遠。我會這麼說,多少也有對老媽指桑罵槐的意思,不過老媽的反應還真冷淡。我偷偷瞧了她的表情,她正眼角泛淚、緊咬嘴唇。慘了。
「什麼叫做跟母親住在一起沒出息!你這個哥哥有付生活費也有付房租,一點都不丟臉啊!」老媽突然大吼,只差沒衝上來揪住我。死定了。
「不是啦,因為真的離公司很遠……」
「護國寺還不是一樣遠!」
「也要考慮距離她念的大學會不會太遠。」
「她還是學生嗎?」
「之前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我沒在聽!你這樣叫我怎麼跟對方的父母交待?」
「我會好好跟他們說的。」
「我不管你了!」老媽站起身,不讓我繼續說下去。
「既然這樣,我也要去跟男朋友一起住!」說完,她一把搶過我喝到一半的啤酒罐,一口氣干光。
後來,我把哭喪著臉又酩酊大醉的老媽抱到床上,接著躡手躡腳跨過弟弟,深怕吵醒先一步入睡的他。待我終於能夠鑽進自己的被窩裡深深嘆一口氣,已是半夜兩點多了。真是個不知所云的漫長夜晚,明天一大早還得去千葉縣拜訪客戶。愈是想著要早點入睡,卻反而更加睡不著。
◇◇◇
昨天真對不起。阿翔你明明那麼累,還特地撥空陪我,很後悔我們沒能夠愉快地好好相處。昨天那一餐非常好吃,下次換我請客吧。
我正從客戶的公司搭乘京葉線要回到位在汐留的公司途中,收到了梨花寄來的電子郵件。看到她字裡行間的溫柔體貼,頓時感覺腿軟,差點癱坐在車廂的地板上。因為剛剛才得知,我花了半年時間不斷為客戶積極規劃的雲端服務,已確定由我們的競爭對手搶下了訂單。
在資訊通訊公司當了四年的業務,對方是我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爭取到的客戶,因此,對我來說意義重大。他們是在全國各地都有超市及便利商店的大型綜合零售商,如果能把公司的產品服務推廣到那些據點,對於整個業務團隊而言,肯定是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就連那位總愛冷嘲熱諷的課長也難得起勁,要求公司上下這次一定要全力支持我。結果,我卻搞砸了。
「我們跟N公司合作很久了,雖然我們也討論過,如果貴公司的企劃案能夠有更多好處的話,我們也很樂意與貴公司合作。可惜這次只能說是沒緣份吧。」
與我年齡相仿的年輕經理,不講情份地這麼說著。我終於領悟到,原來自己之前付出的努力,只是對方要用來迫使其他提案公司降價的籌碼罷了。頓時感覺眼前一片漆黑。
就在這個時候收到梨花的電子郵件,我一心只想見她。我沒辦法告訴她工作上的挫敗,但只要能看到她的臉、摸摸她的秀髮、傾聽她的聲音,只要有她在身邊就好。我忍不住抓緊吊環,想到她就好像找到了救生索。
就在我打算回信給梨花時,又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一看到標題,便讓我心跳加速,那是業績日報通知。以前在電視劇裡常看到辦公室牆上貼著業績長條圖,我們公司則是將這些資料製作成多角化的分析報表,每天寄給員工。
我戰戰兢兢地將郵件畫面往下拉,查看「法人第一業務部/第三業務管理部業務二組/秋月翔太」的欄位,在十四人裡面排名第十二。要是再向課長報告今天的失敗,明天起絕對是墊底,甚至整個小組都會被我給拖累。
「都什麼時候了,你這傢伙還想著跟女人吃飯?」我喃喃自語。剛才想見梨花的、早就像洩了氣般地凋零。
俯瞰眼前高架橋下飛逝的一大片冰冷倉庫,眺望照耀倉庫的六月悠閒藍天,看向車廂門上方液晶螢幕播放的廣告。這一切看在我的眼裡,全都無比地醜陋。
「秋月,該下班了。要不要去上次那間酒吧看對澳洲的比賽?」
「對澳洲的比賽?」
「亞洲區預賽的總決賽。世界盃啊!足球。」
「啊……這樣啊!不好意思,我想在今天之內把所有資料整理好,我晚一點再走。」
田邊的好意讓我很難為情,也滿懷歉意。提案失敗一事,果不其然被課長罵得狗血淋頭,他就在辦公室正中央,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足足罵了我一個鐘頭。課長雖然不時冷嘲熱諷,但為人倒是公正,難得見他這般氣急敗壞,我再次體認到自己捅的簍子有多嚴重。我被罵到渾身發抖,差點就要掉下眼淚,簡直跟菜鳥時期沒兩樣。他最後說了一句話:「把所有事情全權交給你負責,也是我的疏失。」才終於放過我。
除了田邊以外的其他同事,不知道是不是顧慮我的感受,都已經下班回家了。當下我真的好想遞辭呈,不過,我還是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咬牙切齒地瞪著電腦螢幕,埋頭製作要向其他客戶簡報的資料。一旦辭職就沒有了目標,也沒有夢想了。
但是到了晚上八點,警衛就一臉為難地表示:「今天不可以加班。」就把我趕出辦公室。
這麼晚了,街上卻異常熱鬧,大概是亞洲區決賽的關係。每一間酒館、每一條路上全都塞滿了人,拿掉領帶的上班族和穿著日本代表隊藍色球衣的大學生,誇張地互相擊掌歡呼。吵死了!我想吃個飯,但死也不想看足球轉播。於是在街上徘徊了許久,最後走進一家立食蕎麥麵店。那是一家不論何時一定會播放演歌的硬漢風格連鎖店,店內客人只有一位計乘車司機,當然看不到穿藍色球衣的身影。我鬆了一口氣,好不容易吃到今天的第一餐——天玉蕎麥麵(注4:炸什錦加水煮蛋的蕎麥麵。)。
手機震動著。我想起還沒有回信給梨花,不過,這封電子郵件是弟弟寄來的。
「我要做晚餐,哥要吃嗎?」這小子還真勤快。
我簡單地回信寫到,「吃。一個鐘頭內回去。」
現在我不想跟同事、女友、媽媽或其他人說話,倒是可以輕鬆面對這個年齡差滿多的弟弟。
「我回來了。還買了可樂餅。」說完,我就把在便利商店熱食區買的可樂餅放在餐桌上。心想,今天再也不想管工作和梨花的事了,一邊打開冰箱拿出罐裝啤酒。「謝謝。晚餐馬上好。」弟弟孝雄回答,背對著我在切某種菜。
「謝了,老媽呢?」
「離家出走。」孝雄說得簡短。
我在心裡埋怨,怎麼又來了?同時又感到解脫。
「運氣真好。可樂餅我們倆平分吧!」我拉開拉環,喝了一口啤酒,拿掉領帶,坦白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她留下紙條寫著:『請不要找我。』這樣真的好嗎?」
「別管她。反正跟男朋友吵架就會跑回來了。」
即使是清水先生,只要跟那傢伙住在一起,也撐不了多久。
孝雄做的晚餐是中華涼麵。我心想,怎麼剛好也是面?不過,大概是肚子餓了,配著可樂餅,還是三兩下就把面給吃光了。面裡不知道為什麼還加了青苦瓜,不過,這個提醒人們夏天到來的清爽苦味,倒是意外好吃。這小子才高中一年級,就會發揮獨到的創意,這一點跟母親很像,而我這麼老古板,大概是像爸爸吧!
「我找到房子了,下個月就會搬出去。」我和孝雄面對面坐在餐桌前享用餐後的麥茶時,不自覺說出口。
「你一個人住?」他反問。
「跟女朋友一起。」我回答。
我當然還沒找到房子。之前跟老媽說差不多要等到夏天結束才會搬,現在卻說下個月。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要對孝雄撒這種謊。
半夜一點半。洗完兩個人的碗盤,也洗了澡,回到自己的房間,本來還想要繼續工作的,但想想還是作罷。
剛躺進被窩裡,又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不知道是誰寄來的。我只希望別再有人來煩我,同時不耐煩地打開郵件。
晚安,阿翔。我正在打工。外面下了點雨,梅雨季節就快來了吧!感覺有點憂鬱呢!我會再寫信給你,晚安。
是梨花。我的腦海立刻浮現梨花在歌舞伎町的辣妹酒吧裡,穿著曲線畢露的衣服,為正看著足球賽到血脈賁張的上班族調酒的模樣。她為了賺房租及劇團的活動費,一星期有四天都要打工。儘管如此,她的生活還是過得很拮据,這點我再清楚不過。她在繽紛燈光下微笑的身影彷彿就在眼前,可是,我卻想不出回信該怎麼寫,但如果不回信的話,梨花會感到不安。所以什麼都好,多少寫些字吧!
彷彿這件事情與我無關,正在挖空心思擠出什麼的同時,耳邊傳來了用銼刀磨東西的微弱唰唰聲。四坪大的和室正中央,以床單當作布簾隔開成兩半,在布簾另一側的孝雄還沒睡。弟弟最近迷上了「手工製鞋」這種我無法理解的興趣。過去聽起來十分催眠的聲音,今天卻格外刺耳。我無法集中思緒,只有零星的詞彙,如「熱情」在腦海中盤旋不去,令人厭煩。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認真做起鞋子的弟弟、不顧一切想當演員的梨花、和比自己小一輪的中年男人認真交往的母親——這些人怎麼都那麼蠢!我在心裡不停地咒罵。他們奮不顧身朝著不可能到達的目標衝去,彷彿除了終點,再也沒有其他地方了。我的眼淚突然湧了出來,這已是今天第二次了,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啊!我好羨慕他們……。
靜靜吸著鼻子,拚命把絕不願說出口的心情壓回自己的心底。
◇◇◇
小時候,我討厭雨天。我想,大概是因為一下雨就不能使用操場的關係吧!但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讓我不知不覺愛上了雨天。直到現在,早上一看到下雨,我還是會不自覺地鬆一口氣。
孝雄一大早就穿著制服在廚房做便當。最近不知道為什麼,他準備兩個便當的情況愈來愈多,大概是交女朋友了吧!我很想揶揄他,一般而言,便當不是應該由女朋友做的嗎?我從他背後搶了小番茄塞進嘴裡。
「喂!哥!」身後傳來弟弟的抗議聲。高中生和高中生談的想必是純純戀愛吧!我開始有點嫉妒了。
老媽離家出走將近三個星期。老實說,她不在,家裡反而更整潔,房間也寬敞舒服許多。可以和那傢伙同居這麼久,清水先生果然不簡單,乾脆就把她娶回家照顧吧!我一邊想著,一邊撐著傘走向車站。一群雨傘爭先恐後地往同一個方向前進。
午休時間,我仍是一面啃著營養餅乾一面工作。自從痛失那位客戶之後,我的業績始終墊底。儘管我已經不在乎排名,但也不想變成小組的累贅。再說,我也想拿到獎金當做搬家費。
我和梨花自從那次之後就沒再好好談過,我想梨花可能已經打消同居的念頭也說不定。但就算只有我一個人住,我仍然還是要搬家,不告訴任何人,而且我希望新房子是兩個人住起來也夠寬敞。我並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與梨花同住,也有預感再這樣下去,梨花可能會離我而去,但我還是希望自己能有足夠的經濟能力,持續支付兩人同居的房租。因此,現在能做的就是拓展客戶,以及提供客戶具有吸引力的產品和服務。我絲毫不得閒地努力工作,雖然尚未看到什麼成果,卻也再次嘗到學生時期,在社團愈是苦練愈是陷入低潮的滋味。就跟那時候一樣……。同事們對我則是出奇的好,我喝著田邊在外面吃完飯買回來的冰拿鐵,一邊苦澀地想著。窗外不愧是梅雨季節的天空啊!
電腦桌面上的時鐘已經走到了晚上六點半,我大喊一聲:「先告辭了!」隨即離開了公司。眼角餘光瞥見課長驚訝的神情,但他也沒說什麼,他知道我這陣子都一個人留下來加班到末班車時間才走。
外頭的雨勢比白天更猛烈了,或許是這個緣故吧,街上的燈光看起來比平常更加絢爛。我匆忙趕往車站。
「阿翔,幾天沒見,你好像瘦了。」梨花從甜點菜單裡抬起頭來,看似是下定決心才開口問的。
我剛才送給她的金色細手鐲在她的手腕上閃閃發光,上面綴著一枚小小月牙。果然跟我所想一樣,手鐲非常適合梨花纖細的手腕。不過,或許也因為如此,梨花看起來比平常更加遙不可及,就像是不能用手碰觸的美麗月亮。我心底瞬間閃過一個念頭,早知道就送其他東西。
「欸?是嗎?大概是最近工作比較忙吧!一直沒跟你聯絡,真是抱歉。」
「說什麼抱歉,你那麼忙我還打擾你,我才不好意思呢!你是特別提早下班陪我的,對吧?沒關係嗎?」「完全不要緊。」我沒有細想就回答,接著便和前來點餐的服務生點了兩人份的甜點。
今天是梨花的二十二歲生日。自從上次吃完法國菜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面。為了今天,我把定存解約、買了禮物、還預定了能俯瞰西新宿夜景的餐廳,光是這樣,就花掉我一個月的伙食費。老實說,在見面之前我還滿心不耐煩地想,不過就是個生日,需要這麼大費周章嗎?但是隔了許久未見,再次見到她,胸口還是因為對她的愛憐而悶痛。梨花難得穿了洋裝,深藍琉璃色的雪紡洋裝,配上黑色蕾絲開襟罩衫,臉上的妝比平常濃了一些,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成熟許多。到今天我才察覺到,她應該頗有男人緣吧。
「我去看了幾間房子。」當我正覺得這道巧克力甜點有些甜過頭時,就聽見梨花這麼說。
「什麼?」我反問。因為似曾相識的現場演奏爵士樂,以及四周摻雜外文的喧鬧聲,我沒能聽得清楚。
「上個星期,我去看了幾間房子。」梨花往前探出上半身,稍微放大音量再說一次。「我拍了照片,你要看嗎?」
「這間在茗荷谷,屋齡四十年,雖然舊了點,不過滿寬敞的。你看,房間有走廊隔開,正好適合兩個人同住。」梨花一面用智慧型手機秀出一張張照片,一面說著。我不帶任何情緒地回應,同時對於她居然還記得同居的提議感到驚訝。心裡的覺得很複雜,混雜著疑惑不解,以及慶幸自己沒有被遺棄的喜悅。「這間的紙拉門做得不好,冬天可能會很冷,不過,是有一種懷舊的氣氛啦!」
看著梨花說明的照片,我注意到空蕩蕩的客廳裡拍到了她的身影。「……有人陪你一起去看嗎?」
「啊!嗯!劇團有位前輩對搬家很有經驗,所以我請前輩陪我一起去。」梨花的回答似乎認為這沒什麼大不了。
在這昏暗的餐廳裡,黃色的燭光與智慧型手機的白光,將梨花的臉龐照得宛如電影畫面,我突然感覺自己彷彿站在遠處觀看著別人的人生。那個前輩是男的?真的是劇團的前輩嗎?我凝望著梨花滑動、放大照片的纖纖玉指,無聲地問著。腦海裡浮現出我不曾見過的導演或是某個傢伙,在空無一物的寬敞屋子裡,拿著相機對著梨花拍照的情景。不知道為什麼,我忍不住將這些傢伙的臉,與千葉那家公司的年輕經理,以及深受我們小組信賴的課長重疊在一起。我知道自己這樣做很卑劣,然而心裡雖然知道,卻也無能為力。我再度喝下葡萄酒,想要減輕心裡的痛。
離開餐廳後,一路上都是梨花在說個不停,例如,最近看過的電影、還有大學上課的情形。我明白她是看我突然不講話,所以特別挑選安全的話題,但我依舊只是冷冷地回應著,於是梨花開口的次數也愈來愈少。以六月來說,這一夜的氣溫偏低。我們兩人挨在一起共撐一把傘,避免被冰冷的雨水淋濕肩膀。也因為如此,這樣的沉默更令人窘迫,直到走進通往車站閘門的地下道,不再需要雨傘了,我才稍微鬆了一口氣,與梨花拉開一些距離。偷偷往身旁一看,開襟罩衫底下隱約可見的單薄肩膀似乎覺得更冷了。
「那麼,改天再見了,對吧!」在通往中央線月台的階梯底下,梨花輕聲說。不知她是打算道別,或是期待邀約。我太過分了。不管如何,今天是梨花的生日,我的所做所為未免也太過分了,我在心中自責地想著。自己應該開口邀約她,「對不起,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再去喝一杯吧!」找她去其他店裡坐坐。這句話平常都能夠輕易說出口的。但我也知道,就算現在再帶她去其他酒吧,也只是延長這尷尬的氣氛而已。
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於是不假思索地開口:「要不要去我家喝點東西?」
「咦?」
「我媽今天出門不在家。家裡還有個念高中的弟弟,不過,他很好相處。」
梨花臉上的神情,就像花朵綻放般逐漸燦爛。「……可以嗎?」
「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嗯!嗯嗯嗯!我要去!」梨花不停點頭,開心地說。
「沒想到她對於我的提議居然有這麼大的反應,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這樣的話,放花生應該很對味吧?」
「呃,花生?搞不好真的很搭,畢竟有些料理會加入腰果炒。我們試試看吧!」
「梨花姊,可以幫我切蔥嗎?」
「嗯!孝雄,我問你哦,這個大蒜醬油,該不會是你自己做的吧?」
「是的,那是我的老習慣。因為剩下的大蒜不用很浪費。」
「哇啊啊——好厲害!孝雄好棒喔!」
該怎麼說呢,這也太詭異了吧!我啜飲著地瓜燒酎深深感慨著。這詭異的情況是怎麼回事?
梨花在洋裝外頭套上老媽的圍裙,和弟弟一起站在家裡狹小的廚房裡,熱熱鬧鬧地做著菜。在我回房間脫下西裝換衣服這段期間,梨花和孝雄已經打成一片。不知道這該歸功於梨花的不拘小節,還是孝雄有驚人的天賦。他們兩人吵吵鬧鬧的模樣,簡直就像姊弟一樣玩得很開心。這種情形我怎麼也想像不到,真是太詭異了。
「哥,你跟梨花姊已經交往兩年了?怎麼從來沒有帶回家裡?」孝雄一面將小碟子擺在餐桌上,一面責備我。
碟子裡盛著魩仔魚乾、青蔥、花生拌炒製成的小菜。在此之前,餐桌上已經有了香煎茄子、西洋芹小黃瓜沙拉,以及辣炒蒴箬。
「囉唆!高中生該上床睡覺了!」
「欸——不可以!孝雄等一下還要陪姊姊飯後小酌!」
「我不會喝酒。」孝雄笑著回答。
「一點都不能喝嗎?」梨花不滿地問著。
孝雄玩笑地回答:「我已經戒酒了。」
我聽了快要翻白眼,心想,這小子怎麼回事?竟然這麼習慣應付年紀大的女人。嗯,看樣子是老媽的關係吧!這小子將來一定不得了。擔心之餘,我將筷子伸向小碟子。雖然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這些小菜還真好吃,比那些要用銀製刀叉享用的昂貴晚餐,更能打動味蕾。怎麼可能!我連忙打消自己的感想。
「欸,劇團。哥去看過嗎?」
「阿翔只在一開始來看過一次而已。」喝燒酎喝到雙頰泛紅的梨花調侃道。我們圍著餐桌邊吃小菜邊喝酒,乖乖地喝著可樂或麥茶的孝雄,居然能做出如此下酒的小菜。每端出一盤,總是讓梨花驚呼不已,忍不住愈喝愈多,我們比在店裡喝酒更輕鬆自在。
好開心!雖然我內心還沒有釋懷,但也不得不承認,真的很開心。
「阿翔一定是對我沒興趣。」
「不是那樣,這該怎麼說,我……」
梨花滿臉期待地盯著吞吞吐吐的我。我沒辦法完整表達自己的意思,只好含糊其詞地說:「總之,我記得非常清楚,第一次看到的梨花是什麼模樣。」
「欸,什麼什麼?你對我是什麼印象?我有點不敢聽……」
害怕的人是我吧!我帶著醉意心想。
「意思是一見鍾情嗎?」孝雄不知怎麼著一臉正經地問。
「呀——才不是呢,孝雄!阿翔應該是被我們奇怪的舞台劇給嚇到了吧!」
「沒……也是,也許真的是一見鍾情吧。在我看來,只有梨花像是來自不同世界的人。」
「哇,阿翔你醉了啦!」梨花的臉蛋變得更紅,難為情地叫著。
「原來一見鍾情還是有可能發生的。」孝雄以莫名老成的姿態點點頭,竟然做出這樣的結論。
我確實是醉了。不過,害怕的人應該是我才對,我再度心想。我害怕再去看一次舞台劇,知道梨花有多麼與眾不同,我害怕知道她在我遙不可及的世界裡,帶著醉意與睡意的我如此認為。梨花與孝雄的嬉鬧聲,聽起來格外遙遠。
穿著藍色球衣的我,在下著小雨的操場上踢足球。我運球自如,球就好像黏在我的腳上似的,我深深陶醉於這種人球一體的感覺。沒有任何不安、質疑與迷惘,我以為這顆球前進的方向就是我的未來。後來老爸來接我,看到他高大可靠的身影與我的身高差距,才察覺到自己還只是個國中生。我在老爸撐著的雨傘底下鑽進又鑽出,踢著球踏上回家之路。
……哥也許是為了我,才放棄足球……
……阿翔從來不曾提過這件事……。
說話的聲音聽來很遙遠,是孝雄和梨花。但我好想睡,連眼睛都睜不開,只有聲音愈來愈清晰。
「我以前一直以為哥會成為足球選手。他從小學開始就是足球社,高中時還參加過全國高中綜合體育競賽,後來也是靠足球保送上大學。」
我弄錯了,聲音一點也不遠,就在我旁邊。這才發現自己喝到一半就趴在餐桌上睡著了。
「爸媽確定離婚時,我才念國一。所以我直到現在仍認為,哥是為了我的學費和我們的生活才選擇就業的。」
「這是阿翔跟你說的嗎?」
「不是,我跟哥不會談這些。」
不是,不是那樣的!事情不是那麼一回事,我感到既驚訝又想哭。是我自己不想踢球的,是我自己要放棄的,我閉著眼睛反覆想著。
我曾經很喜歡足球,直到國中為止,我比校內任何人踢得都要好。高中時也一樣全心投入,不過,我選擇靠足球保送上大學,只是覺得這樣做比一般入學考試要輕鬆罷了。大學裡每個隊員都比我優秀許多,因此,我的熱情逐漸冷卻。到了大二,冷靜評估過自己不適合當職業選手,才和一般人一樣就業的。爸媽的離婚只是剛好用來當做藉口罷了。因為我必須負擔家計、因為弟弟還在念國中,我對大學的朋友和隊員們這樣說了無數次。照理說,應該是沒有對家人提過才對。現在想來,如果我真的有踢足球的天分,頂多在十五歲左右就已經用光了吧。在我身邊也有不少這種人,剛好有一點天分,小時候也發育得比同齡孩子早,不需要苦練就能輕鬆展現超齡球技,但隨著年齡增長,身高和肌肉漸漸成長到與一般人沒兩樣時,曾經輝煌一時的神童於是淪為凡人。就這麼簡單。
「阿翔不太會跟別人聊心事,不過,他很溫柔體貼。」
「哥對梨花姊也很溫柔體貼嗎?」
「他對我很好。他遠比我成熟許多,不太會顯露自己的情緒,所以我有時會感到不安。不過,我知道他是因為我經濟狀況不好,才說要跟我一起住。我們的關係都是我在單戀他吧,所以我今天真的很開心。」
「他對你也是一見鍾情的。」
我聽見他們兩人的笑聲,心裡滿是難為情與沒出息。這時才突然想起,我都忘了自己為什麼希望梨花辭掉晚上的打工,以及自己為什麼想要搬家。一直卡在肋骨裡那股悶痛逐漸瓦解,已分不清自己感覺身體發燙,是因為酒醉或是其他原因。
這下子叫我怎麼起來!我忍不住遷怒。在我祈求他們兩個快點滾開的同時,我再度墜入夢鄉。
◇◇◇
我們在八月上旬搬家,這天是晴朗的好日子。
我一大早就開著租來的小貨車,把自己和梨花的行李,搬進面對文京區植物園的舊公寓裡。梨花到東京不到三年,東西卻多得嚇人。對於我的吃驚和抱怨,孝雄和梨花卻異口同聲的反過來指責我:「女生本來就是這樣啊!」我心裡暗自後悔,早知道就不要讓他們兩人認識了。
但不管怎麼說,多虧有孝雄幫忙,我們才能在傍晚之前把東西全搬進屋子裡,之後再慢慢整理就好。距離我們三人一起喝酒那個晚上,已經又過了快兩個月。
「孝雄,辛苦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不好意思,我今天要打工。」
我趕緊把需要的盥洗用具從紙箱裡拿出來,耳邊不時斷斷續續聽到他們兩人在陽台上的交談內容。
「我接下來都要跟他住在一起了,所以至少今天一起吃個飯嘛!」
聽見梨花這麼說,我忍不住怒吼:「我聽到了!」隨即傳來他們兩人的笑聲。
他們的感情真好,我因為注意到自己有些嫉妒而苦笑。忽然想到,老媽是不是也是這種心情的呢?
「我走嘍,再見。」孝雄說著,穿上鞋子。
「下次要一起吃飯哦!我們再一起做菜。」
「嗯,我會寫電子郵件給你。拜拜!」
「再見。」孝雄說完,爽快離去。我真的覺得,和那小子交往的女人應該會很幸福。我們兄弟倆雖然在同一個房間裡生活了十五年,卻對彼此的事情所知不多。於是我不經意地想,或許我們分開生活,比較能瞭解對方,下回一定要再找他來吃飯。那小子應該正在談戀愛吧,我要問問他女朋友的事情。總有一天,也要一併解開那小子對我一廂情願的誤會。
「他真可愛呢!」仍是滿臉笑容的梨花由衷地說。
「你注意到了嗎?那小子的鞋子。」
「咦?」
「是他自己手工製作的。」
「欸,真的嗎?」梨花著著實實嚇了一大跳。換作是我,也會很驚訝吧。
「那雙莫卡辛鞋樣子雖然難看,不過,他最近這一年似乎很投入在做鞋子。」
「孝雄好厲害!真期待他未來的發展。不曉得能不能也請他做鞋子給我?」
看到梨花打從心底感動不已,我笑著說:「再說吧。畢竟十幾歲的目標,三天就會變卦。」
我到現在還是這麼認為,孝雄將來也許會把製鞋當成工作,梨花也許會成為專業演員,或者也有可能什麼都不會發生,或許他們有一天會突然改變心意。無論怎麼樣都好。
不管是十幾歲或二十幾歲,甚至到了五十幾歲之後,生活仍舊不斷延續,而那些夢想或目標,也會改變形式繼續待在我們身邊。就像是放棄足球、努力當個業務員的我,並不認為自己過去的人生有分階段一樣。
「是嗎?我倒覺得孝雄跟別人不太一樣。」梨花站在凌亂的陽台眯起眼睛眺望天空。
開始西斜的夏日陽光勾勒出梨花的側臉,使她顯得耀眼奪目。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一枚小小的白色月牙正掛在遠處的天上,如同我第一次在聚光燈底下看到的梨花那般地耀眼。直到現在,我依然覺得梨花遙不可及。
目には見て 手には取らえぬ 月の內の 桂のごとき 妹をいかにせむ
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一如月中的桂樹 楚楚動人的她 叫我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