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許會再見面。」那個女人這麼說。她說的見面,應該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吧!應該沒有別的可能,那句話不可能有什麼特殊意義吧!
這大概是秋月孝雄第五十次對那句話胡思亂想。自從關東地區宣佈進入梅雨季節那天起,他這兩個星期來都在思索這件沒有意義的事,也從那天開始,天空彷彿在執行既定行程般,持續規律地下著雨。
我們也許會再見面。也許,是在下雨天。
「也許會再見面」是什麼意思?「也許,是在下雨天」的「也許」有必要嗎?真叫人莫名感到不悅。
電車抵達新宿站,孝雄被粗暴地推擠到月台上。四周充滿雨的味道。他繫念著磨損的鞋底,連忙快步走下通往閘門的階梯。
反正那個女人也不會記得自己說過這種話,才見過幾次面,我就已經知道她是這種人,畢竟她是個還不到中午就在公園裡喝酒的女人。
孝雄撐開透明塑膠傘,走向雨中。
我也應該把這件事給忘了,一個年齡不詳女人的醉言醉語,根本毫無意義。
穿過壅塞的甲州街道,前往常去的那座需付費的公園。孝雄讓入口閘門的阿姨看了看全年通行證,笑著道聲早安。他認為開朗燦爛的笑容,才能夠避免被人察覺到他的心虛,進而盤查他的制服打扮。
不過,到底降下了多少雨水呢?
孝雄在走向日本庭園的途中,仰望灰濛濛的天空,眼前彷彿看見被弧形地平線圍住的大海,也許是太平洋,也許是印度洋,也許是地中海,風是從那些遙遠的地方帶著無數水滴來到這裡。被那些水滴淋得一身濕透的烏鴉,朝著西邊的天空飛去。在這種天氣裡,究竟它要飛去哪裡做什麼呢?烏鴉的身影顯得莫名沉重。
孝雄不由得擔心自己看起來是不是也像那樣,他希望自己撐著傘走在庭園裡的模樣,在別人眼裡看來是輕鬆自在的。想著想著,已經能夠看見濕淋淋的楓葉後側那座常去的涼亭,而那個女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對孝雄愉快地揮手。
真令人感到莫名地不悅。孝雄如此想著。
「特別招待老顧客。」突然聽到這句話,孝雄抬起頭來,只見她遞來一杯外帶咖啡。
「什麼意思?」
「欸,啊,你要喝咖啡嗎?」她慌張問著,因為自己開的玩笑而滿臉通紅。既然這樣就別說呀!
「啊,謝謝。真的要請我嗎?」
「嗯。」
「因為我是老顧客?」
「是的,本涼亭的老顧客。」她如釋重負地笑著回答。
孝雄伸手接過咖啡,空氣中已有雨水味混著咖啡香,但還能隱約聞到她的香水味,孝雄的心底深處莫名感覺到一絲絲苦悶。她臉上帶著笑容,視線再度回到文庫本上,而他也重新面對筆記本。
真像雪女。孝雄斜眼偷看著她,心裡再次浮現這個感想。不對,應該是雨女?她那白得有些病態的肌膚,摸起來也許就像雨水般冰冷吧。剪成鮑伯頭的柔軟短髮顏色有點淺,而長睫毛漆黑如墨,脖子和肩膀同樣纖瘦單薄,聲音就像孩子般甜美不干澀。她總是穿著一身與公園格格不入的正式套裝,腳上也總是那雙樣式傳統的高跟鞋。
在這雨天早晨的公園裡,這身打扮……孝雄心裡嘀咕著。儘管蹺課的自己也沒資格說別人,不過,這女人真的很詭異。
但以客觀的角度來看,她或許算是美女,應該可以說是長得非常漂亮。孝雄對人的長相沒什麼興趣,不過,他認為這個女人的確可以稱得上很美。只不過她的美太脫俗了,就像是遠處的雲朵或高聳的山峰,或是雪山的兔子或鹿這類屬於大自然一部分的美。所以雨女的稱呼很適合她。
一開始孝雄只對於她的出現感到困擾,他之所以蹺課,就是因為想要一個人獨處,才選在雨天早上來到這座必須收費的公園,期待著不會遇到任何人。可是自從上個月底第一次相遇以來,每逢雨天,她一定會出現在這個涼亭裡。這已經是兩人第七或第八次見面了,孝雄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不換個蹺課的地方,大概是因為就算她默默坐在距離一.五公尺的地方,自己也不以為意吧。她幾乎不說話,只是欣賞雨景閱讀文庫本,喝著啤酒或咖啡,所以孝雄也能和過去一樣沉默地望著雨、素描葉子或構思鞋子的樣式,度過這段時光。
她偶而也會開口找孝雄搭話,但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內容。例如,「花嘴鴨潛下水了,你看到了嗎?」,或是「這枝椏長得比上星期還長了」,或是「啊,這裡可以聽見中央線的聲音」,儘是些描述情境的內容。一開始孝雄不曉得她是在自言自語或是在跟自己說話,所以不知道該不該回答。不過,從她直視自己說話的樣子判斷,應該是在和自己說話,而孝雄的回應也頂多只是點頭附和,因此,跟她聊天其實和聽雨一樣。
「慢走。」孝雄背起書包起身時,她笑著這麼對他說。
「我先離開了。呃,謝謝你請我喝咖啡。」孝雄向她道了謝後,在開始落下的小雨中走向新宿門。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腳步漸漸加快,心情就像讀完一篇喜愛的故事一樣。
為什麼會這麼開心呢?耳朵還殘留一絲絲她的聲音,那是雨女發出來的雨聲。
不過,我喜歡聽雨聲。孝雄一想到這裡,忍不住又湧上一股無名火。
「秋月,你又中午才來上學了。」孝雄從敞開的門一進入教室,幾個正在吃中飯的同學立刻轉頭看著他。
「你以為現在幾點了啊?」
「到時候又要被叫去訓話了。」
孝雄笑著回應同學的調侃,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打開便當,裡頭裝著昨晚第一次試做的青椒肉絲、乾燥白蘿蔔絲和香松飯。青椒肉絲是照著店裡問來的食譜試做的,據說,正統做法用的不是牛肉,而是豬肉。
豬肉吃起來確實比較清爽,跟青椒也很對味,我還滿喜歡的。就在孝雄嚼著肉、悠哉想著這些事情時,忽然注意到隔壁座位的男同學翻開了英語課本。
「欸,第五堂課是古典文學吧?」
「不是,竹原老爹感冒請假,換西山老大上課了。」
「嚇,不會吧!」
原本想繼續畫素描的計畫泡湯了。快退休的竹原老師上的古典文學課,只要不吵鬧做什麼都行,所以非常輕鬆愉快。相反地,西山老師的英語課不但無聊沉悶,還相當嚴格。「秋月,你最好主動舉手發言,讓老師記得你有來上課吧。」隔壁的男同學雙眼直盯著課本說著。
「哈哈,我也很想啊,可是我英文很差。」孝雄回答。忽然想起自己如果在宵峰面前說這種不長進的話,他肯定會笑。
◇◇◇
那是在四月,晚開的櫻花也幾乎凋落殆盡,將柏油路面染成一片白的季節。從三月確定考上高中後,孝雄就在東中野某間非連鎖的中餐館裡打工。所以事情是發生在他開始工作之後的一個月左右。
「小弟,過來一下。」孝雄正在上菜時,被一位男性顧客叫住,他立刻有一股不好的預感。
「小弟,你還是學生?姓秋月?」年約三十歲、喝酒喝得滿臉通紅的男子念出孝雄名牌上的姓氏。
他立刻緊張地回答:「是的,我還是學生。」
那位客人冷哼了一聲,用筷子指著孝雄之前端上來的炒菜,「你看這個,裡頭有垃圾。」
孝雄湊近看向客人的手邊,在豆芽菜和韭菜之間確實摻著透明塑膠袋的碎片。
「該怎麼辦?」男子仰望孝雄問道。
「非常抱歉!我立刻重做一份!」
「不必了,我已經吃下去了。」說完,男子不發一語地看著孝雄,像是在等著他的反應。男子的肩膀結實健壯,穿的不是西裝,而是一件舊馬球衫,看不出是從事什麼工作。
「那麼……我們會算您便宜一些。」
「這不是廢話嗎?」男子粗聲撂下一句狠話,孝雄愣了一下。「給我看看你們的誠意啊!這種時候該怎麼辦?餐廳沒教你怎麼處理嗎?」
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孝雄開始冒冷汗,這是他頭一遭遇到這種事,他語無倫次地努力想要解釋。
「呃……依照規定是為您重新換一盤新的。我很想替您叫店長來處理,不是,是請店長向您解釋,可是他現在不在店裡……所以……」孝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說,只感覺到其他客人投射而來的視線。
「所以你要怎麼處理?」男子故意大聲嘆了一口氣,不耐煩地問。「喂,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
偏偏孝雄愈想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看向四周求救,卻沒有一位店員注意到自己。
「喂!」男子再次粗聲粗氣地威嚇著,孝雄連忙看向他。「……秋月小弟,你也幫幫忙,別搞得好像我在欺負你。」
「……非常抱歉。呃,總之,我先替您換一盤新的。」
「我不是說過不要了嘛!」
「對不起!」孝雄反射動作低頭道歉,嚇得縮成一團。
「這位客人——」孝雄突然聽見一個冷靜的聲音,宵峰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身旁。只見他動作俐落的單膝跪下仰望男子說道:「我是外場負責人,敝姓李。我們的工作人員似乎服務不周,能不能向您請教剛才發生什麼事呢?」
感覺男子的氣焰立時收斂不少,孝雄頓時如釋重負。他一方面鬆了一口氣,差一點癱坐在地上;另一方面不解自己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因而心裡有一股不清楚是針對客人還是餐廳的煩躁。
「你是菜鳥,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也是無可厚非。但是,這件事錯不在那位客人,而是你。」
這天打工結束後,孝雄和宵峰一起走到JR車站途中,宵峰出其不意地這麼說,讓孝雄感到錯愕。他以為宵峰會安慰他,並告訴他:「你今天真衰」、「錯的是客人,你用不著放在心上」。
「可是菜又不是我煮的。」孝雄忍不住反駁。
明明已是四月天,夜晚的風依舊寒冷。他兩手插進學生制服的褲袋裡,一臉不悅地走著。飛快流動的雲朵在路燈映照下染成淡淡的粉紅色。
「菜裡面的塑膠碎片八成是造假的。」
「咦?」
「為了避免發生這種問題,我們廚房只用有顏色的塑膠袋。」
「這麼一來,全是客人的不對啊!你為什麼還給他免費餐券?」無法苟同的孝雄氣沖沖地說。
宵峰雖然比他大八歲,但是孝雄只有在客人面前才對他使用敬語。兩人初次見面時,宵峰就對他說:「我們之間不必用敬語。」他還記得宵峰曾經恨恨地說,自己在日本語言學校念了兩個月就走人,就是因為學校要求他們一定要用敬語。然而,宵峰的敬語比孝雄精確多了,因此,孝雄對他的態度近乎崇敬。
「因為我們也沒辦法證明百分之百不是店裡的錯,再說,當著其他客人面前替店裡辯解是愚蠢的行為。人不是要說之以理,而是要動之以情。」
孝雄一時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抬頭看著走在自己身旁的男人。他身材高大挺拔,輪廓如刀削出來般的銳利,說話時帶點淡淡的中國腔,不過,所說的話總是像至理名言一樣,格外能夠說服人。
「孝雄,你還記得那位客人點餐時,你是背對著他吧?你在收拾碗盤時,他點了啤酒,而你也沒有看著他的臉就回說:『好的!』。」
「呃……」孝雄一點印象也沒有,他急忙辯解:「也許有這麼回事,但那是因為今天特別忙啊。」
「而且不只一次,有兩次。你在和坐他旁邊的女客人聊天,對吧?」
「是的,因為對方主動找我說話,問我幾歲、星期幾上班,只說了這樣而已。」
「那位男客人就是在這之後叫住你的。他大概是覺得你這個吊兒郎當的菜鳥工讀生沒把他看在眼裡吧。」
孝雄很驚訝,再次望著宵峰,心情猶如被人在背後倒入冰塊一般,他知道自己臉紅了。
宵峰仰望粉紅色的雲朵,接著說:「事出必有因,事都息息相關呢。」
李宵峰是二十三歲的上海人,兩人第一次在打工餐廳見面時,他說自己名字的北京話發音是「Xiao Feng」,可是孝雄怎麼也沒辦法標準地發出這兩個音,而因為宵峰不喜歡日語發音的「shū hō」,於是孝雄就將他的名字唸作「shao hon」。他是孝雄第一個結識的外國人。
宵峰說他來日本是為了高中時代的女朋友。當年十七歲的宵峰對前往上海短期留學學中文的十六歲日本女孩一見鍾情。她的打扮不花俏,即使只是牛仔褲配T恤也顯得清新脫俗,臉上雖化著淡妝,但唇上水嫩的唇蜜總是予人難以招架的性感。她不常發表意見,說出來的話卻總是蘊藏言簡意賅的道理。至少在宵峰眼裡,她與其他只想著如何吸引男生開口搭訕、言行舉止總是以此為目的的中國女孩截然不同。對他來說,這女孩象徵著未知。而在他的猛烈追求下,兩人成了一對情侶,他們持續交往直到她結束為期半年的短暫留學為止。在回國之前,女孩已經深深愛上了宵峰,可是他僅對女孩付出必要的關懷,隨即與她瀟灑分手。因為在這半年的交往期間,他已經學會了基本日語,同時也發覺當初在女孩身上感受到的未知大幅減少了。不過,也由於這個經驗,讓他下定決心前往日本的大學留學。他認為以那個女孩當作跳板,未來應該能夠找到對自己來說更珍貴的事物。當時北京奧運開幕在即,兩年後上海也將舉辦萬國博覽會,因此,經營貿易公司的父親不能接受兒子的日本留學計畫。他父親說:「明知道這片土地即將下起黃金雨,怎麼會有人想要離開?」可是年輕的宵峰想要的不是既定的未來,而是全新的未知。在東京四年的大學生活,宵峰不但學習到近乎完美的日語,也建立起各種人脈,還曾經與將近一打的日本女**往過。他常常為了金錢與人際關係四處遷徙,只是在找合租或同居對象時,一定會選擇日本人,刻意借此磨練自己的日語能力。另一方面,他也積極拜託在日華人圈幫忙尋找打工機會,從餐飲業到進口商、翻譯、推銷中文教材等,所有工作無不盡心盡力,逐步建立起紮實的人脈。到了留學第三年時,他已經十分有自信,只要是任何他想做的工作都難不倒他。實際上,光靠他打工的收入就足以支付學費及生活費。他雖然還是個學生,卻已經完全能夠在異國做到經濟獨立。
與眾多日本女**往的經驗,也讓他有機會造訪日本各地。他在東京結識的女孩們,有的來自雪國,有的來自外島,加上他本身性格討喜,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去拜訪女孩的老家,見見對方的父母,聽聽當地的見聞,暢飲當地美酒。久而久之,對宵峰來說,日本再也不是未知的世界了,他不禁認為,在他離鄉背井的這段期間,為了舉辦萬國博覽會而煥然一新的上海,或許才是未知的土地。也因為這樣的迷惘,讓他大學畢業後沒有去應徵日本的公司,而是繼續待在認識的進口商那裡幫忙。眼看畢業時領到的一年簽證即將到期,他的迷惘更加強烈。
正巧這家中餐館人手不足,在這裡工作便成了他尋找下一個目的地之前的暫時落腳處,或者也可以說是為了報恩。因為這裡是他初來乍到日本時,第一個打工的地方。這家店撫慰了他在異鄉的不便,以及對於祖國料理的渴望,因此,宵峰至今仍沒有忘記這份恩情。精通北京話、英語、日語的他,對於餐廳及客人來說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當初還是國三生的孝雄,謊稱自己是「高中生」前來面試工讀生的工作,也是宵峰向店長說情:「反正下個月他就上高中了,既然他想工作,就讓他試試吧!」
這些事情都是孝雄待在餐廳後場的休息室、在回家途中,或是被宵峰帶去昏暗酒館時,陸陸續續得知的。他心想,簡直跟電影情節沒兩樣。甚至覺得如果和這個儀表出眾的中國男人在一起,自己的人生也將成為他戲劇化情節的一部分。
「秋月學弟,我們去喝茶吧!」
總算熬過英文課,第六節課終於結束,正當感到如釋重負時,佐藤弘美走進教室來。見有學姊闖進來,班上幾位同學都好奇地看向他們兩人。
「松本呢?」孝雄問。
「學生會還有一個鐘頭,他說結束後再跟我們會合。」
「你們若要約會的話,應該兩個人自己去啊!」
「他希望你能來。三個人在一起氣氛比較輕鬆嘛!」
孝雄忍不住想問佐藤,難道身為女朋友一點都不介意嗎?她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孝雄想起宵峰之前也拜託他做過類似的事,他不禁感到有點懶。
這些人實在是……,既然喜歡對方,就應該好好享受兩人世界啊!孝雄忽然想起雨天的涼亭……,連忙甩甩頭。
佐藤以為他在拒絕,於是不停拉著他的襯衫下襬,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說:「好啦好啦,一起去嘛!」
她眉毛上方的整齊瀏海,隨著身體動作擺動,止汗劑的清香撲鼻而來,孝雄突然聯想到雨女的香水味。
男女之間的事我實在不清楚。還在沉思的他,就這樣被連拖帶拉地拽出教室。
點了一杯一百八十日圓的冰咖啡,在店裡待了兩個半鐘頭,走出連鎖咖啡店時,他感覺皮膚上有股黏膩的濕度。儘管這天天氣晴朗,依舊還是梅雨季節。孝雄仰望被夕陽照得閃閃發亮的電線,心想白天逐漸變長了。自從進入梅雨季節後,彷彿每一天都過得飛快。
他和佐藤兩人在咖啡店裡待了一個鐘頭,接著姍姍來遲的松本加入他們,三個人一起閒聊了三十分鐘。因為到了補習時間,佐藤便先走一步,於是接下來是孝雄與松本兩人以吸管小口吸著融化的冰塊水,來度過這一個小時。跟這些傢伙聊天打屁是很愉快,但我好像分別在和他們兩人約會。孝雄感到有些錯愕。
松本是他國中時代的同學,一上高中,就和大一屆的佐藤弘美交往,儘管他談戀愛很積極,卻似乎在極力避免兩人單獨約會。不過,和孝雄獨處時,他卻又竊笑地說:「我還是喜歡年紀比我大的女生。」孝雄想,或許年長女性也認為,像松本這樣兼具成熟與稚氣的混合體很有魅力吧!
話說回來,最近我身邊怎麼淨是些比我年長的女性?二年級的佐藤、大哥前陣子帶回家的梨花姊、宵峰的女朋友葉子姊,還有那個雨女。我記得梨花姊是二十二歲、葉子姊二十五歲,那雨女到底幾歲呢?年紀比她們大還是小?
孝雄望著總武線車窗外逐漸暗下來的天空思索著,卻沒有半點頭緒。
◇◇◇
到了六月底,日本庭園的紫藤花架開花了。這次的開花時間比往年晚了一個月,開得不合時令,彷彿在等待什麼。鮮豔的紫色花朵在豐沛的雨水中發光,晶瑩的水珠停留在花瓣上又紛紛滑落,看來無比可愛,好似紫藤也有一顆喜不自勝的心。
事後,孝雄想想,自己一定是受到紫藤花的影響,才會對雨女說出那種話。而前一晚收到的招生簡章,或許也是其中一個原因。那是他之前向製鞋專校索取的簡介,上面寫著就讀兩年的學費總計是兩百二十萬日圓。一看到這數字,他估計若接下來高中三年都打工的話,應該可以存到兩百萬日圓左右,心想:「搞不好能存夠學費。」因而有些得意忘形,就對那個雨女說了些不像他是會說的丟臉話。此刻孝雄的心裡有些後悔,卻也有著「不過,這是我的真心話」的自豪。
「——鞋匠?」
雨女反問的聲音,至今仍迴蕩在耳朵深處。孝雄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她看起來有一點吃驚,不過,語氣裡應該沒有嘲弄的意思。
若只聽雨女的聲音,會覺得她是個國中生,聲音稚嫩甜美,總帶著些許的緊張,就像班長或學生會長那類正經八百少女的聲音。
那天早晨,兩人在一如往常的涼亭碰面時,雨女開口的第一句話:「欸,你看到了嗎?那個紫藤花架。」
難得見她那麼雀躍,孝雄忍不住反問:「咦?花架在哪兒?」
於是兩人撐著傘走到位在池畔的紫藤花架,並肩站在如瀑布般垂綻盛放的紫藤花底下,孝雄這才發現自己比雨女高那麼一點點。心中隱約想著,太好了。紫藤花上的水珠紛紛滑落,在池面上畫出美麗的漣漪,就像是某個人把心意傳達到某個人的心裡一樣。
「我想成為鞋匠。」孝雄不自覺脫口而出,「……我知道這夢想有點不切實際,而我只是很喜歡思考鞋子的造型、動手做鞋子。」
說到這裡,他突然有些難為情,又補充說:「我現在的技術當然還上不了檯面。我自己知道。」
沒有得到半點回應,只聽見雨女輕微的呼吸聲。孝雄惴惴不安地抬起頭來,兩人的視線瞬間正好對上。她只是微笑著,沒有說半句話。
「所以,如果可能的話……」於是孝雄鼓起勇氣繼續說:「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從事製鞋的工作。」
孝雄這番話彷彿是在說給紫藤花聽,就像在宣示自己也沒察覺的心情,這些話在孝雄心中迴蕩著,整個胸口逐漸炙熱。
如果她那時對我說:「哦,你真厲害」或是「加油」之類的,我反而會不知所措吧,孝雄心想。也許會羞到無地自容,或許也會感到後悔,甚至還有可能惱羞成怒,所以他有些慶幸雨女不是這種人。她只是微笑回望著,就給予他莫大的鼓舞。從此以後,孝雄不再暗自稱她「雨女」,而是稱「那個人」。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夜晚臨睡前,孝雄都強烈地祈盼下雨。
就在紫藤花架的那天晚上,孝雄夢見自己在天空遨翔。他已經好久沒有做這樣的了。他在夢裡成了一隻大烏鴉,從胸前到指尖都厚厚覆蓋著一層強壯堅實的肌肉。一揮動翅膀,空氣就像水一樣被猛烈推擠出去,使得他能夠自在輕盈地四處遨翔。幾道檸檬黃的陽光,從連綿厚實的積雨雲縫隙間延伸到地面上,遠方可鳥瞰到熟悉的東京街景細節,從自家屋頂到兒童公園的遊樂器材,甚至是混居大樓窗戶可窺見的茶水間,全都一覽無遺。他飛過高圓寺,穿過中野,滑過西新宿高樓大廈的縫隙,終於來到了常去的日本庭園。突然間,積雨雲同時降下了雨滴,雨水瞬間染濕了地面,四處灑落的陽光將大樓、道路及樹木映照得閃閃發亮。這時候,烏鴉孝雄發現了兩把雨傘,一把是塑膠傘,正走在新宿門通往涼亭的小徑上;另一把則是棗紅色雨傘,從千馱谷門往涼亭前進中。
這兩個人是前來避雨的,那麼,我該往哪裡去?他突然不知該何去何從。啊,就去那裡吧。於是他繞著庭園盤旋一圈,飛往位在代代木的電波塔。他朝著高塔不斷往上飛,穿過雲層。「啊啊!雨停了」的心情,與「我醒來了」的心情,同時湧上心頭。
醒來的瞬間,他再次期盼下雨。
◇◇◇
「孝雄,再夾一點火鍋料吧?」
「孝雄,多吃一點空心菜,你還年輕。是不是在跟我客氣啊?」
宵峰和葉子一左一右像立體聲環繞音響一樣,拚命地叫他吃,孝雄把螃蟹拚命塞進快要撐破的胃裡。
為什麼大家都以為年紀輕,食量就很大呢?應該說,宵峰難得會說一般人話耶!孝雄在心裡默默對著堆積如山的蟹殼嘀咕著。
不過,宵峰做的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儘是店裡菜單看不到也不清楚名字的中菜。像是入口即化的鮮甜蟹肉、放了蝦子和麵疙瘩的麻辣火鍋、厚切瓜炒午餐肉,就連簡單的汆燙青苦瓜圓片,也有令人驚訝的多層次新奇滋味。
孝雄心想,準備這些食材一定費了不少心血吧!因此更加不解他把自己找來的用意何在。
「孝雄感覺像弟弟,你有哥哥嗎?」葉子問。
大膽裸露在無袖上衣外頭的雪白香肩,讓孝雄有些無法招架。
「有,他大我十一歲。」
「那就是二十六歲?是什麼樣的人?」
「他在手機公司當業務,感覺有點輕浮。」孝雄偷瞄葉子噘嘴吸吮蟹膏的模樣,一邊回答。
葉子姊很有女人味,吃東西的模樣好看又性感,身上檸檬黃蕾絲洋裝底下隱約透出半截大腿,撥到一側的瀏海半掩著右邊臉頰,孝雄認為這樣反而讓紅唇格外醒目。她華麗成熟的風範有些類似梨花姊,不過,跟雨天那個人卻完全不一樣。
「怎麼?葉子,要孝雄把他哥介紹給你嗎?」宵峰喝著紹興酒隨口說,語氣像是在對妹妹說話。
「好主意。我們的年齡差距剛剛好,而且有孝雄這樣的弟弟,我也很開心。」
「不行不行,我老哥那副德性,也有女朋友了。」孝雄連忙說。
事後想想不對,怎麼是我在緊張呢?葉子姊不是你的女朋友嗎?我瞪著宵峰。他卻沒發現,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大口喝著酒。
「啊——真可惜。真是太遺憾了!我也要喝紹興酒——我要喝醉——」葉子開心地說。
「哦,你要喝嗎?」宵峰起身去廚房拿玻璃杯。
見他的腳步不對勁,孝雄注意到他喝醉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孝雄再度對著蟹殼喃喃自語。
就在前幾天,宵峰邀孝雄陪他和葉子一起吃飯,孝雄以不想當電燈泡為由拒絕了,宵峰卻低頭懇求他一定要來。盛情難卻之下,孝雄只好依約在晴朗的星期六下午,來到位在中野阪上的大樓。孝雄原以為既然是住在這一帶,宵峰家一定是光彩奪目的高樓大廈,沒想到他卻住在屋齡超過三十年的五層樓舊公寓裡。不過,這棟公寓一層樓只有兩戶人家,格局寬敞,而宵峰住的五樓也只有他自己一戶,因此房間更大。一踏進整齊乾淨的客廳,葉子已經在那裡喝啤酒了。瓶身上貼著中國暢銷啤酒「雪花」的酒標,是孝雄沒看過的牌子。
在廚房裡忙著做菜的宵峰說:「就快煮好了,你們兩個邊喝酒邊等開飯吧。」
孝雄與葉子只在店裡見過幾次面,孝雄和她打了招呼之後,葉子報以微笑,臉上卻有莫名的悲傷。孝雄不禁一愣,心想,她之前是這樣的嗎?
菸灰缸裡塞著幾支沾有口紅的煙蒂,孝雄喝著端來的麥茶,拘謹地開口與葉子聊天,她的表情立刻又恢複印象中的開朗模樣。
喝了四、五杯摻了砂糖的紹興酒後,葉子起身說:「我去一下洗手間。」宵峰只瞥了她一眼,便拿起褐色酒瓶對孝雄說:「真的不喝嗎?」這已經不曉得是他第幾次勸酒了。
孝雄笑著重複同樣的藉口:「我在十八歲之前不喝酒。」「這樣啊。」宵峰的笑容裡似乎帶著一絲落寞。這樣的表情,讓他難得顯露出疲態。
他往自己的酒杯裡倒了甘醇的酒,輕聲說:「我想去很遠的地方。」
語氣就像是在吐露秘密般的嚴肅,聽得孝雄忍不住抬起頭來。
「我一直在找尋能夠帶我前往某個不同世界的人事物,現在也是。」
這句話輕輕觸動了孝雄心底某個柔軟的部份,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第一次觸及這個男人的脆弱,他為此感到莫名的感動。當孝雄正要開口問,是什麼意思時,就聽見葉子回來的腳步聲,只得把自己的疑惑哽在喉嚨裡。
不知何時夕陽早已西斜,將客廳覆上一層淡淡的影子。等到大家喝夠也聊夠了,差不多進入「該做的事全都做完了」的疲憊氣氛時,宵峰的手機突然響起。孝雄不自覺鬆了一口氣,葉子則是默然看著宵峰。宵峰看了液晶螢幕一眼,隨即起身走到廚房去接電話,還刻意壓低了聲音。
「你們先去屋頂陽台吧。我等一下就上去。現在應該很舒服喔。」原本以手掩著手機收音孔的宵峰,將一把小鑰匙拋給孝雄。
「有屋頂真不錯。」孝雄對葉子這麼說,隱約帶著被趕出門的心情,和葉子一起離開房間。走上短短的樓梯,打開盡頭處上了鎖的門,眼前看到的是約有二十公尺長的寬廣空間,映照在夕陽餘暉下。
宵峰遲遲沒有上來,過了十分鐘、三十分鐘,西沉的太陽一度隱沒在雲間,隨後從雲底下露臉,最後完全消失在遠處的山棱後方,街上的影子也隨之轉變。
孝雄擔心地看著葉子抽菸的背影,忽然想到,宵峰或許是為了這一刻——不希望葉子姊一個人待著,才把我找來。
但孝雄實在想不出要跟葉子說什麼。管他的。便隨性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屋頂陽台的確是舒適的好地方,就像沒有游泳池的游泳池畔,四周沒有太多的高樓大廈,視野也很遼闊。
也對,梅雨季節的放晴日子裡,夕陽的確是這種顏色。孝雄仰望天空心想。西邊天空猶如薄可透光的鮭魚生魚片般呈現透明的橘紅,距離太陽愈遠的天空,顏色也愈接近葡萄紫,等到夕陽完全隱沒,天色就會慢慢地、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葡萄紫逐漸變成藏青色。
「宵峰——」身後傳來葉子的聲音,孝雄坐起身,她正背對著孝雄遠眺東方的天空。「意思是『黃昏的山峰』,對吧?」
孝雄站起來隨著葉子視線看過去,那一帶全是西新宿的高樓大廈,還有一批新建的不知名辦公大樓,而從那些大樓的縫隙及上方,可以窺見熟悉的二百公尺超高大樓,也有都廳、東京凱悅花園酒店的三角形屋頂、冰冷的住友大樓、野村大樓、如蟲繭般的東京時尚學園。高樓大廈的頂端在夕陽映照下閃耀著橙色的光芒,下方的街道則沉沒在昏暗的藍色裡。
「那種大樓很像山峰吧?我以後看見黃昏時分的高樓大廈,大概都會想起『宵峰』這兩個字吧?」葉子依然背對孝雄,以無法分辨情緒的語調說著。
接著,她看向孝雄,臉上露出迷途孩子般的微笑,問道:「孝雄,跟我說說你喜歡的人吧!」
孝雄不曉得為什麼深深覺得此刻一定得對這個人說實話。
「我現在沒有女朋友,不過,有一個我覺得應該算是喜歡的對象。」
葉子的笑容變得更加溫柔,隱約透出大腿的蕾絲裙襬隨風飛舞著。「然後呢?」
孝雄覺得葉子催促的聲音聽來有些哽咽。
「最近只要是下雨天,我就會蹺掉早上的課,跟那個人一起在公園裡吃便當。為此我每天早上都會在便當裡多裝一些菜。」
「嗯,她是什麼樣的人?」
孝雄想了一下。「她的吃相很難看,會把三明治的餡料吃到掉滿地,也很不會拿筷子,我還看過她把酸梅放進嘴裡後,口水流出來的模樣。她還把巧克力當下酒菜配啤酒。」
葉子眯起眼睛彷彿看到什麼耀眼的東西。她在陰影處,而離她甚遠的那座山峰則在閃閃發亮。
「聽起來很不錯呢!」
「……或許是吧,我也不太清楚。」
等宵峰終於來到屋頂陽台時,天色早已從葡萄紫轉為藏青色,城市燈光打在雲朵上變成混濁的暗紅。孝雄為這頓飯道了謝後,留下葉子先行離開。他本來覺得應該對他們兩人說點什麼的,卻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算了,改天再說吧!下次換我請他們兩人來家裡吃飯。雖然我不像宵峰那麼會做菜,但至少可以準備酒,做做日本料理招待他們。孝雄走在車輛不斷呼嘯而過的山手通,前往JR車站的路上時這麼想著。
結果那一天,竟然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宵峰與葉子。在那之後沒幾天,宵峰就悄悄回國了。直到收到他從上海寄來的電子郵件,孝雄才知道這件事。信中寫著,我們總有一天會再相見。孝雄沒有問葉子的聯絡方式,既然宵峰不在了,他與葉子之間也就無需再連繫。
◇◇◇
回想起打算用三年時間讓自己變成大人的國中時代,就覺得自己蠢得可笑。這個世界根本不是那麼單純,人也沒有那麼簡單就能夠控制自己。所謂變成大人,就只是能夠掌控自己的行為。
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自己快點變成更好、更堅強的人。坐在涼亭裡聽著雨聲,孝雄一邊在筆記本上畫著鞋子的設計圖,一邊這麼想著。
我希望自己懂得體諒我最珍視的人,變得溫柔又堅強,然後,有一天即使突然只剩下我一個人,也能夠不以為意地活下去,希望能擁有這種不會被擊潰的堅強。孝雄反覆著這些想法,並以鉛筆畫出線條。
沙沙踩著濕泥地的腳步聲終於愈來愈近。
她來了。孝雄心想。
抬起頭來,就見到楓葉後頭那個撐著棗紅色雨傘、穿著套裝的單薄倩影。
「早。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孝雄說著。
那張總是光采動人的美麗臉龐讓人看了就有氣,忍不住想要挖苦她一下。
「你竟然還沒被公司炒魷魚啊?」
她報以淺笑,收好雨傘走進涼亭。
不理我?好吧。孝雄的視線回到筆記本上。
「好厲害,那是鞋子的設計圖嗎?」背後突然傳來聲音。不曉得什麼時候她已經走到孝雄背後,湊近看著他手邊的筆記本。嗚哇,這麼會有這種人!
「啊啊——喂!」孝雄急忙闔上筆記本。
只見她天真無邪地歪著頭問:「不能看嗎?」
「還不夠格給人看!」
「是嗎?」
「是的。好了,快去那邊坐好。」孝雄說完,揮手將她趕走。她樂呵呵地笑著。
這女人果真令人大為光火。孝雄的胸口卻心跳加速、逐漸發燙。
近處枝椏上,不知是紅頭伯勞或大山雀,正愉快地唧唧喳喳叫著,雨勢在她到了涼亭後也愈下愈大,雨滴落在庭園池子裡可愛的啵啵聲響,聽起來也更加強烈。
「我要吃早餐了。」孝雄邊說邊從書包裡拿出便當盒。他一如往常在大飯盒裡裝了滿滿的兩人份飯菜,也一如往常地問道:「要不要一起吃?」
「謝謝。不過,我今天有帶自己的。」
聽到這出乎意料的回答,孝雄嚇了一跳。這個人會做菜嗎?他不自覺就以看不起人的語氣說:「咦?你自己做的?」
「有意見嗎?我有時候也會做菜啊!」她不悅地說著。
同時伸出白皙手指打開粉紅色的便當盒,小小容器裡裝著兩個賣相不佳的飯糰、糊成一團,疑似日式炸雞的肉塊、煎蛋捲,以及分裝在塑膠小容器裡的南瓜通心粉沙拉。
一看就知道不好吃。可是孝雄為了報復她剛剛偷看筆記本,冷不防就伸過筷子,說道:「我們交換配菜吧!」
不等她回答,孝雄便夾走她便當盒裡的煎蛋捲放進嘴裡。
「啊,等一下,我的廚藝不太……」
她慌張的聲音真的很像小孩子,孝雄心想。一邊咀嚼著煎蛋捲,砂糖的顆粒沾到舌頭上,口味偏甜。
「嗯?」臼齒喀地咬到硬物。
蛋殼?這——孝雄立刻後悔自己的魯莽,這比想像中還難吃。
「我對自己的廚藝沒有自信……」她聲若細蚊地輕聲說。
只見她紅著一張臉,低頭在包包裡翻找著。
「自作自受。」說完,她遞給孝雄一瓶寶特瓶茶飲,他接過來一口氣灌下去。
「呼——」吐出一口氣的同時,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看不出來你這麼笨拙。」孝雄儘量說得禮貌些。
「什麼嘛!」她看來不太高興。
哈哈哈,生氣了,那就多稱讚她一下吧!
「不過,嗯,吃起來還算不錯,而且很有口感。」
「你是在取笑我吧。」
「哈哈。我可以再吃一個嗎?」
「不行!你吃自己的便當啦!」
「不行嗎?」
「真的不行!」
她的臉愈來愈紅,發怒的表情和聲音也愈來愈孩子氣。這是孝雄第一次想要疼愛某個人,這心境彷彿發現了極其珍貴的寶物般。
是的。孝雄心想。
就像太陽沒入大樓後方,電車車窗的燈光與天空的亮度正好達到平衡的時刻。就像看到急駛在隔壁中央線電車裡有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卻正好被逆向駛過的總武線電車遮住的那瞬間。就像走在空蕩蕩的商店街,突然瞥見旁邊的小巷子在路燈照耀下,筆直延伸到不知名盡頭的那時候。
胸口深處就像被人緊緊抓住,變得好難受。每當遇到這種時候,我都忍不住心想,這種情緒有名字嗎?這樣的悸動總會一天出現無數次。在遇見她之前,我是這個樣子嗎?在懂得人會突然消失之前,我是這個樣子嗎?再這樣下去,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不管再怎麼想,孝雄依舊找不到答案。
我知道的,只有最簡單的事。我想為她做一雙鞋子。
然後,說出來可能有點蠢,不過——我想,我戀愛了。
在雨水與楓葉形成的簾幕另一頭,不知道芳名的那個人正在微笑揮手。在我看來,她彷彿就是這整個世界的秘密。
我がやどの 時じき藤の めづらしく 今も見てしか 妹が笑まひを
猶如家中庭院開錯季節的藤花 無比珍貴 如今最是思念 你楚楚可憐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