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好像停了,計程車車窗的雨刷也靜止不動。
通過國道十六號的短隧道後,在第一個紅綠燈右轉,不久就能看到前方的京急本線高架橋,再往前一點停著好幾輛警車。
萩村信二下了計程車後慢慢走到案發現場。地點就在橋下道路和一條小路交叉而成的右前方角落,那裏有一家小洋食店【註:本書中的「洋食」指的是日本國內經過改良的西式餐點,為了和正統「西餐」區別,均以「洋食」一詞稱之。】,是和住宅相連的店舖,刻有「ARIAKE」字樣的店門敞開,幾名員警進進出出。
他看看手錶,快半夜三點了,這個時間雖然沒有看熱鬧的群眾,店舖前方還是拉起警戒線。
萩村走過店門口,轉到右側,打算先觀察周邊狀況,沒想到卻看到一名男子,拿著雨傘當高爾夫球桿空揮,雖然暗到看不清楚長相,但萩村馬上知道那是誰。最近警局上下都曉得這人迷上高爾夫球,好像就從上次刑事課課長邀他去打球後開始的。只不過不少人背後批評他根本不適合,他本人應該也很清楚。
咻。雨傘揮空的聲音。
「好球!」萩村開口稱讚。
男子整個上半身順勢轉動後保持靜止,聽到聲音轉向萩村。只見他嘴邊依舊蓄著亂七八糟的鬍子。
「你來得真快啊。」男子放下雨傘。
「柏原大哥才早吧。」
「我剛好留在局裏。上面交代之前那份報告最晚明天得整理好,結果一點進展都沒有,我乾脆在沙發上睡了。沒多久便接到通報,嚇得整個人都醒過來了。」
柏原還是倒拿著那把傘,是把黑色大雨傘,看來他大概已經習慣成自然,說話的同時依舊拿著雨傘輕晃,像在練習短距離擊球。傘柄前端不斷碰觸地面,發出「喀喀」的聲響。
「我也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家店會發生凶殺案。」萩村說到這裏,忽然壓低嗓音向面前這位資深刑警確認。「是凶殺案吧?」
「**不離十。老闆和老闆娘在一樓房間裏遇刺,不知到底有幾處傷口,兩人滿身是血。」
「柏原大哥看過凶案現場了嗎?」
「只瞄了一眼,沒多久鑑識人員就來了。」
「居然是那對夫妻……」萩村皺起眉頭。「我記得來這家店吃午飯,不過是三天前的事吧。」
「對啊,我吃了牛肉燴飯。」
「那個牛肉燴飯味道真的太棒了,以後再也吃不到了。沒想到居然會發生這種事,人生真是難料啊。」
萩村回想起三天前的情形。他和柏原一起調查某起肇事逃逸案的後續,結束後就來到這家「ARIAKE」吃午飯。他們是這家店的常客。這裏便宜、份量十足,東西又好吃,對需要體力的刑警來說是家夢幻餐廳。
「這家人還有小孩吧。」萩村看向住家。「印象中應該有兩個小男孩吧。」
「三個。」柏原說:「還有個最小的妹妹。三兄妹分別是小學六年級、四年級和一年級。」
「你真清楚。」
「剛剛才見到面。應該說,只見到大哥,我到的時候他就站在家門口,打電話報警的也是他。」
萩村試著回憶。忘了是哪一次在「ARIAKE」吃飯時,有個身形高高的男孩從外面走進來,至於長得甚麼模樣就想不起來了。
「問過他了嗎?」
「形式上啦。不過,等縣警那些人一到,還是得要他再說一次相同的話,所以先讓他在房間裏休息。」
「房間?」
「在二樓。」柏原以傘柄指著上方。
萩村也跟著抬頭望。不過,卻沒看到正上方有窗戶。「也就是父母被殺,孩子們獲救嗎?」
「好像是因為跑出去。」
「跑出去?案發大概是幾點?」
「差不多是十二點到兩點之間吧,應該是孩子們外出時被殺的。」
「三個小孩單獨在這種時間出門?」
「說是去看流星。」
「甚麼?」
「那個,」柏原從長褲口袋裏拿出記事本。「叫做英仙座流星雨的。說是為了看那個,跑到新市鎮預定工地。」
「哇,那真算得上是不幸中的大幸。」
「好像是瞞著爸媽從二樓窗戶偷偷溜出門,大哥說當時爸媽都還活著。」
萩村點點頭,繞到住家後方。後方有一條小巷子,面對巷子的後門開著,從裏面透出亮光,還能隱約聽見鑑識人員的交談。
後門前方有間像是儲藏室的小屋子,屋頂是鐵皮材質,萩村的目光一路往上後,大吃一驚。
二樓的窗戶打開,還有個男孩坐在窗框上。男孩似乎一點都不在意下方的刑警,逕自仰著頭凝望夜空。
「功一。」柏原來到萩村身邊說道。
咦?萩村不解地反問。
「那個男孩的名字。老二叫泰輔,妹妹是靜奈。」柏原看著記事本說完,歎了口氣,輕輕搖了下頭。「真是可憐。」
沒多久,萩村的上司趕來了,同時還有其他幾名刑警抵達。在上司一聲令下,萩村負責到附近打探消息,柏原則等待縣警總部派來的搜查人員。因柏原除了第一個到達現場之外,平常也常光顧「ARIAKE」,多少有些基本瞭解,加上他和發現屍體的孩子們也不算陌生。
「說要打探消息,這種時間根本沒幾個人醒著嘛。」一名叫做山邊的老刑警邊走邊發牢騷。
「先從那邊開始碰碰運氣吧。」萩村指著遠處的一個拉麵攤子。
這時,一輛警車慢慢駛近,看來應該是從縣警總部來的。
※※※
請品嚐本店具有百年歷史美味的招牌牛肉燴飯──
看著菜單正面的這行字,功一想起幾年前問爸爸的問題:「我們家從一百年前就是開洋食店的嗎?」
「笨蛋!怎麼可能!」父親幸博回答,切著洋葱的手卻沒停下來。
「不過這上面寫著有百年歷史耶。」
歷史。這個詞他才剛在課堂上學過。
「有歷史的是牛肉燴飯啦。你大概不知道吧,牛肉燴飯可是日本人想出來的。雖然橫須賀有名的是海軍咖哩【註:最早將咖哩飯放入海軍食譜的就是橫須賀海軍基地,其作法也深深影響日後日式咖哩飯的口味。海軍咖哩飯至今仍是神奈川縣橫須賀市的一大特色。】,不過日本人還是該靠日本人自己想出來的料理分個高下!」
「是喔,但是這樣看起來好像說我們店裏的牛肉燴飯從一百年前就有。」
「只是『好像』吧,又沒寫『就是』。無所謂啦,那是客人自己誤會的。」幸博說完,哈哈哈,搖晃著啤酒肚大笑。
功一三兄妹的父親幸博,面對大多數狀況都是粗枝大葉的態度,只要孩子們正常健康、不給別人添麻煩,要做甚麼他都不會干涉。功一完全沒印象爸爸曾要求他們多唸書,或是幫忙店裏的事。
對於生意上的事,他似乎也不擅長考慮瑣碎細節。三兄妹的母親塔子,經常對三個孩子抱怨:「你們爸爸真不會做生意,連客人都說價格可以訂得再高一點,但他還是得意洋洋地說,我們店裏的優點就是好吃又便宜。如果用些廉價的材料倒也罷了,偏偏他又要花大錢,說想做好吃料理就不能用隨隨便便的材料。真不懂他這是搞甚麼。」
從塔子這番話也能瞭解,平常個性大剌剌的幸博,只要一碰到料理就變了個人,不論食材或烹調方式都講究得不得了,絕沒有半點妥協。
其實幸博是第二代老闆,「ARIAKE」是從他父親那一代開始經營的。這家店小歸小,但口味有一定水準,據說也有不少顧客專程遠道而來。對幸博來說,最不願意見到的就是繼承這家店之後,口味在他這個第二代傳人手上失了水準。
「今天的客人好像在老爸開店時來過,居然說甚麼我的菜吃起來比老爸煮的口味重,他到底有沒有味覺啊!」功一也曾聽爸爸氣呼呼地這麼說過。
雖然功一不曾親眼看到,但據說也有同行來偷師,還有些初出茅廬的小廚師老老實實來求教。這些都是聽母親塔子說的。
「你爸爸說,雖然那些年輕人是真心誠意來請託,可還是沒辦法指導他們啊,如果這道菜式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就算了,但那都是他老爸教給他的。你爺爺好像只傳授給爸爸一個人,還說絕對不能教別人。」
功一對於食譜到底有甚麼價值,其實也一知半解,只知道那份食譜對爸爸來說是件重要的寶貝。爸媽房間裏有一座小佛壇,功一曉得佛壇抽屜裏放著一本破舊的筆記。父親幸博經常拿出筆記本研讀,有時還會添加筆記,不用說,當然是寫下烹調方法。
有次功一拿出筆記本偷看,卻被突然進到房間裏的幸博冷不防賞了一耳光。
「你要是有心接棒,我就把一身功夫教給你,不准這樣偷偷摸摸,跟小偷一樣!」
功一難過地咬著牙,強忍著不哭出來。之後幸博問他為甚麼要偷看。
功一回答,因為有人說隨便哪個人都做得出來。
「隨便哪個人都做得出來?甚麼意思?」
「昨天在學校,有人說只要知道作法,隨便哪個人都能做出好吃的菜……」
「誰講的?」
「我朋友。」
「所以你才想做做看?」
功一點點頭。
「要在哪裏做?」
「朋友家。」
「那你打算做甚麼?」
「……牛肉燴飯。」
幸博啐了一聲,接著喃喃咒罵:搞甚麼無聊玩意兒嘛。
然而,過了不久他卻站起身對功一說,「你跟我來。」
功一跟在後面走進廚房,爸爸遞來菜刀,要他切菜。
「我教你,把牛肉燴飯的作法從頭到尾全部傳授給你,到時候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隨便哪個人都做得出來。」
幸博隨即決定當天休息不做生意,吃驚的塔子雖然勸他打消念頭,他卻根本聽不進去。
「我要讓這小子知道,甚麼叫做料理。妳少廢話。」
功一起先也想逃掉,但如果那麼做,接下來可能真的得挨一頓揍。
幸博從基本的醬汁做起,整個複雜的過程,還有火候、調味的精準掌握,都讓功一大開眼界。一想到爸爸每天都得這樣繃緊神經烹調,他整個人愣住了。
從早上開始進行,完成時外面天色已經暗了。幸博還說,其實原本應該更講究,得花上更長時間。
「你吃吃看。」幸博把剛出爐的牛肉燴飯端到功一面前。
好好吃,他吃了一口說。
「怎麼樣?還覺得隨便哪個人都做得出來嗎?」幸博問他。
功一用力搖頭。「做不出來。這麼好吃的牛肉燴飯,就算知道作法也沒人做得出來,只有爸爸才會做。」
幸博聽了,滿意地點點頭笑著說:「懂得這一點就沒問題啦,你也做得出來。」
「真的嗎?」
「我不會騙你的。只不過,」幸博板起臉接著說,「不准跑到甚麼朋友家裏做,要做就在這裏做!還有,做出來要讓別人付錢來吃。我們家的牛肉燴飯可不能讓人吃免錢的!」說完之後又露出先前的笑容。
請品嚐本店具有百年歷史美味的招牌牛肉燴飯──
功一盯著菜單,腦海中浮現一幕幕回憶,每件事都那麼開心,讓他忍不住差點笑了出來。
然而,無論多美好的回憶,都在他抬起頭,目光離開菜單的瞬間化成碎片。原本顧客享受著幸博拿手料理的空間,現在卻被一個個神色凝重的警察占據。
「你是有明功一小弟弟,對吧。」
聽到自己的名字,功一抬起頭,看到面前站著兩名身穿西裝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