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人是刑警,都沒報上名字。剪成五分頭的白髮男人坐在功一正對面,另一名高大的年輕人則坐在旁邊。
不久又來了另一個人,從隔壁桌拉了張椅子坐下。功一認識這個人,因為他到店裏吃過幾次飯,印象中最近才光顧過,跟爸爸好像也滿熟的,兩人常隔著吧台聊起高爾夫球經。不過,功一直到這一晚才知道他是警察。先前功一報警之後到店門口等待,最先出現的就是這個人,也是在那時告訴功一他叫做柏原。
「現在可以說話嗎?」白髮男問。
功一看看柏原,他剛才已經把大致情況跟對方說過。
「如果現在沒辦法,要不等明天再說?」柏原小心翼翼地問他。
功一輕輕點了下頭。「不要緊。」
其實功一好想趕緊回到弟弟妹妹身邊,但想到萬一不說清楚,可能就抓不到兇手了,便告訴自己這時候絕不能逃避。
「我希望你儘可能詳細說明今天晚上的事。」白髮男說。
「請問……要從哪裏說起呢?」功一細聲地問。連他都為自己這副全身無力的模樣感到吃驚,這時才發現身體竟然不停微微打顫。
「從哪裏說起都無所謂,看你覺得怎麼樣好說明。」
話是沒錯,但他現在腦袋一片混亂,毫無頭緒呀。功一又看了看柏原。
「就那件事吧,從偷溜出去說起。」
嗯嗯,功一點點頭,把目光移回白髮刑警。
「十二點左右,我和弟弟妹妹從窗戶溜出去,三個人說好要去看英仙座流星雨……」
「我聽說了,這件事情當然瞞著爸媽吧?」
是的,功一點點頭。
「你們溜出家門時,爸媽在哪裏呢?」
「就在這裏談事情。」
「當時狀況怎麼樣?」
「沒甚麼……跟平常一樣。」
昨晚出門前,功一偷瞄了下一樓的狀況。爸媽在店裏談事情,但兩人都壓低了聲音,聽不出談話的內容,不過功一猜想應該是討論店裏的生意吧。他發現最近爸媽似乎不太想讓孩子們聽到這方面的事。
「看完星星之後回到家,大概是幾點?」
「沒有看。」
「甚麼?」
「沒看到流星。天氣不好,所以我們就回來了。」
「哦哦,這樣啊。那回到家是幾點呢?」
「大概兩點左右。不過,我也不太確定,我過了好久才看時鐘。」
「沒關係,就當兩點吧。你們先前溜出去時是爬窗戶,回來卻是從那邊的門進來對吧,為甚麼呢?」
「因為帶著妹妹。如果只有我和弟弟就能爬窗戶回房間,但帶著妹妹就沒辦法,而且她在路上睡著了。」
「鑰匙是你帶著嗎?」
「對。」
「你隨身攜帶嗎?」
「鑰匙掛在錢包上。」功一回答的同時心想,連這些小事都非說不可嗎?這些話會有幫助嗎?
「接下來,請你談談進到店裏之後的狀況。」白髮男的語氣聽起來比剛才慎重了些。
「我看店裏的燈沒亮,心想爸媽大概已經睡了,就用鑰匙開門進來,結果看見那邊房門開著一點點,裏面燈是亮的。」
功一轉過頭看著吧台。他指的是吧台後方那扇門。
「我想,說不定爸爸他們還沒睡,不過這下子也沒辦法了,我做好挨罵的心理準備打開門。因為要上二樓一定得通過那裏才行……」
那扇門後有塊一坪半左右的空間,平常是烹調前的準備場所。在右邊脫了鞋之後便可進到住家,一進來的正面是階梯,左側是起居室兼爸媽的臥室;如果不進到住家,打開後門,可以直接通到後方小巷子。
功一窺探時發現爸媽的房間拉門開著,在心中暗叫不好,因為爸媽睡覺時一定會把門拉上。他心想,該不會他們發現三個孩子溜出去,正準備等三兄妹回來後痛罵一頓。
功一背著靜奈,偷偷往房間裏張望,沒想到──
「我先看到腳。」他告訴刑警。
「腳?」白髮男納悶地反問。
「嗯,我看到媽媽的腳上穿著襪子,心想她怎麼隨便躺在地上,於是又探頭往裏面看……」接下來的狀況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功一說到一半就講不下去。
最初映入眼簾的是一塊染紅的白布,那一瞬間他還以為是日本的紅日旗蓋在母親塔子上半身,沒看到她的臉。
等功一察覺到那不是國旗而是一條沾滿鮮血的圍裙,同時又看到父親幸博臥倒在後方廚房,T恤背部滿是鮮血。
眼看爸爸、媽媽一動也不動,功一也無法動彈,整個人像當場凍僵似的。
讓他回過神來的是身後的聲響,那是每次店門打開時伴隨的軋軋聲。他從小聽慣了這個聲音,這下子總算有了反應。
他背著靜奈,慢慢往後退,穿上鞋子回到店裏,看到泰輔正準備走進住家。
功一跟弟弟說了幾句話,但他記不得自己到底說過甚麼。印象中只知道泰輔聽了他的話後臉色蒼白,全身顫抖了起來。
「我嚇了一大跳,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功一低著頭說。「我把弟弟、妹妹帶到二樓後,用店裏的電話打了110報警,然後在店門口等著。」
白髮刑警默不作聲,低著頭的功一也看不到他此刻是甚麼表情。
「我看今晚暫時先問到這裏吧。」柏原開口,「等他心情平靜些,說不定又會想起其他細節。」
「……就這樣吧。」白髮男好像點了點頭。「今晚孩子們要安置在哪裏?」
「這部份還沒討論。只是,據瞭解好像沒有親戚住在附近,不過剛才已經先聯絡了功一班上的導師。」柏原回答。
「那麼,等決定今晚安置的地方後再通知我一聲。──功一,」聽到白髮男叫著自己的名字,功一抬起頭,看到刑警帶著一臉歉疚,「不好意思,在你這麼累的時候還問東問西的,但警察叔叔們也是為了早點抓到兇手。」
功一靜靜地點點頭。
等兩名刑警離開後,柏原移到空位坐下。「口渴了嗎?」
功一搖搖頭。「叔叔……」
「甚麼事?」
「我可以回到弟弟妹妹身邊了嗎?」
柏原一臉難色。
「這個嘛……接下來我們想搜查一下二樓,所以得請你弟弟妹妹離開房間才行。」
功一看著柏原。「不能待在那裏嗎?我們不會妨礙搜查的。」
「不好意思,還是得請你們先離開,我們希望儘可能仔細檢查每個地方。我們會另外準備你們今晚休息的地方。」
「可是,靜……我妹妹大概還在睡,那小鬼總是睡得很熟。」
「你不忍心吵醒她嗎?」
「平常倒還無所謂,但今天我想讓她好好睡一覺。因為她到現在還不知道發生甚麼事啊,我想,至少今天一個晚上,讓她能舒服睡個好覺。」
功一說著,突然發現胸口火燒般熱了起來,腦海中浮現靜奈的睡臉,想到接下來得告訴妹妹父母雙雙遭到殺害的事實,他的心情就激動不已,一時之間陷入絕望,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心中湧現的那股情緒霎時化成淚水流瀉下來,當初乍看到父母屍體時並沒有哭的他,此刻卻止不住哭泣。他抓起旁邊的餐巾遮住臉,無法遏止地放聲大哭起來。
※※※
橫須賀分局的第一場搜查會議在早上八點過後召開,到現場支援的搜查人員幾乎整夜沒睡,萩村也是其中一人。他和山邊走遍了「ARIAKE」周邊,光是要找到已經起床的人都不容易,因而幾乎一無所獲,兩人也到便利商店和拉麵攤問過,沒取得甚麼有用的資訊。
其他搜查人員的狀況大致差不多,機動搜查隊也沒傳來甚麼消息,讓主持會議的縣警課長臉上難掩焦急。
有明夫婦遇害的時間為凌晨零點到兩點之間,這點大抵沒有問題,主要是根據長男的證詞而來。警察獲報的紀錄則是凌晨兩點十分,和他發現屍體後報案的證詞吻合。
兩夫妻在兼起居室之用的臥房裏雙雙遭刺死,但凶器卻不同。有明幸博被西式菜刀從背後刺傷,刀長約三十公分,刀刃整個貫穿身體,從胸口穿出。法醫研判他很可能被一刀斃命,幾乎是當場死亡。
塔子也是遭西式菜刀殺害,不過是尺寸較小的刀。和丈夫相反,她是從胸口被刺傷。但她的頸部留有雙手勒痕,兇手可能為了確保讓她斃命才在最後補上幾刀。
殺害兩夫妻的凶器都插在死者身上,或許是行凶當時不容易拔出,但更正確的研判應該是兇手不認為留下凶器會有甚麼危險。從這一點看來,凶器應該是取自「ARIAKE」的廚房,並且未留下任何指紋,鑑識人員認為兇手可能戴著棉布手套。
室內多少留下打鬥掙扎的痕跡,但不像被翻箱倒櫃過。由於沒看到存放在店裏的收入款項,推測兇手是從店裏櫃台把手提保險箱等整個拿走。至於這方面的詳情,只能向孩子們再次確認。
整起案件是一人行兇或是多人犯案,就目前已知的線索還無法下結論,也無法斷定是否為熟人所為。此外,這起案件尚不能因為兇手沒有事先準備凶器便判斷是臨時起意。畢竟任何人都想像得到洋食店裏會有菜刀。
總之,大家都很清楚今天接下來的訪查相當重要。
在全體人員的會議結束後,接著以縣警局總部的搜查一課為主,分配個別任務,萩村等轄區內的刑警也編入搜查小組中。
萩村看看坐在隔壁的柏原。只見他手撐著下巴、緊閉雙眼,不過由於另一隻手的手指輕敲著桌面,看得出他並不是睡著了。
「三個孩子們怎麼樣了?」萩村小聲問道。
「在旅館裏。」柏原低聲回答。
「旅館?」
柏原將撐著下巴的手繞到頸後,揉了揉脖子。
「暫時安置在汐入的旅館裏,應該還有大哥班上的導師跟著。」
「是你帶他們去的嗎?」
「不是,我只送他們上了警車。」
「狀況怎麼樣呢?」
「你問孩子們嗎?」
「是啊。」
唉,柏原歎了口氣。
「最小的妹妹還在睡,大哥說別吵醒她,員警便抱著她上警車。」
「那麼父母被殺的事……」
「她還不知道,所以大哥才想讓她繼續睡。」柏原看看手錶,「可能還沒告訴她吧,大概是要由那位導師來說,看起來是個不太可靠的歐吉桑,不曉得順不順利。」
萩村無法想像要怎麼對一個小女孩說出這起慘劇,只暗自慶幸自己不需要負責這件苦差事。
「那兩個男孩子怎麼樣呢?」
「大哥很堅強,還能清楚回答一課那群人的問題,連我在旁邊聽著,都覺得這孩子真了不起。」
「弟弟呢?」
「弟弟啊……」柏原輕輕搖了搖頭。「嚇得甚麼話都說不出來,坐上警車時像個人偶似的,雙眼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