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這種地方居然還有旅館,功一凝視著修整得相當雅致的庭園一面心想。院子裏種著各式各樣的樹木,還擺設有迷你石燈籠。散置在各處的岩石上面還生了青苔。
「我考慮了一下,說是火災怎麼樣?」野口老師問他。
功一將目光移回導師身上。「火災……?」
「嗯,就說你們家遇上火災,爸爸媽媽被送到醫院,你們則先安置在這裏。總之,暫時這麼告訴她如何?」野口語氣溫和地問著。平常他的特色是高八度音調,今天顯然刻意壓低嗓音。看著他瘦削的臉孔,功一心想,如果他平常也這樣講話,就不會被取個「汽笛」的綽號。
兩人在旅館一樓的大廳,旁邊沒有其他房客。
怎麼樣呢?野口又問了一次。
「要對妹妹說謊嗎?」
「只是暫時的,先瞞著她一陣子。你妹妹還那麼小,我們不知道真相對她的打擊有多大,對吧?」
「不過,她總有一天會知道……」
「當然遲早要告訴她真相,不過,我認為現階段這樣比較好,至少讓她瞭解為甚麼要暫住在旅館裏,也得向她解釋爸爸媽媽不在的原因。等她情緒穩定一點,再找機會告訴她,是不是比較妥當呢?」
功一低著頭,十指時而交叉,時而鬆開。
他瞭解野口的意思。的確,告訴靜奈真相是很殘忍,他也想過一陣子再對她說明這個悲慘的事實。但是,他總覺得不太能釋懷,也不是單純地認為反正遲早都要說,何必等到以後。
「津島老師正陪著你妹妹,準備等她醒來就這樣告訴她。可以嗎?」
津島是靜奈班上的導師,一個臉圓圓的女老師。
「泰輔那邊怎麼辦?那傢伙不會說謊,現在又成了那副模樣……」
打從泰輔看到父母屍體的那一刻起就變得怪怪的,要是沒人在旁提醒催促,便一動也不動。之前等待警察到家裏時,他只是蹲在一旁抱著雙腿,剛來到這間旅館時,他依舊面無表情,感覺像被牽著走,現在一定也是蜷著身子窩在房間角落。從昨晚到現在,功一都沒聽到他說半句話。
「你弟弟班上的岡田老師應該快到了,到時候我們再來商量他的狀況。總之,現在得先決定怎麼跟妹妹解釋。」
功一抱著曖昧不明的心情點了點頭。該想的事還有好多,從明天起,不!是從今天起該怎麼活下去呢?這也該好好想想。然而,卻沒有答案。他的腦中像剛吹過一陣狂風,一片混亂,甚至心想如果有人可以幫自己思考,一切都隨便了,無所謂。
「那,就這麼決定嘍?」
好的,功一回答。
「啊,來得正好。」野口導師的目光望向功一後方。
功一轉過頭,看到津島老師牽著靜奈走過來。靜奈穿著T恤和短褲,那是功一離家之前隨手抓了塞進包包裏的。
津島老師看看野口,又看著功一。
「妹妹醒了,我帶她過來。那個,決定怎麼樣呢?」
「有明同學已經瞭解狀況,維持之前討論過的。」野口向津島老師使了個眼色。
女老師點點頭,表示明白。
「津島老師,泰輔呢?」功一問她。
「有警察阿姨陪著他,不要緊的。」
「大哥,這是哪裏?我們怎麼在這裏?爸爸跟媽媽呢?」靜奈問功一。
功一滿臉困惑,不知道該怎麼說起才好。
「有明同學,是這樣的,你們家昨天發生火災了。」
一聽到津島老師的話,靜奈原本還帶著睡意的雙眼立刻睜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於驚訝,一瞬間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你們兄妹出去看流星了吧?看流星啊,所以幸運逃過一劫,但爸爸媽媽都受傷了。」
「咦……」靜奈一下子快哭出來,直盯著功一。「不會吧。」
「是真的。」功一告訴她,「家裏失火了。」
「我們家,燒掉了嗎?不能住了嗎?」靜奈的雙眼紅了起來。
「沒有全部燒掉,所以……不要緊的。」
「是啊,你們家還在,放心吧。只是現在不能回去,得暫時住在這裏。」
「爸爸和媽媽在哪裏?」靜奈左右張望。
「剛才說過了,他們受傷被送到醫院。」
「咦……」靜奈皺起臉看著功一。「大哥,怎麼辦……」
功一試圖安慰妹妹,卻怎麼樣也無法在一時之間找到適當的說法,畢竟自己也一樣感到不安啊!不知道接下來三兄妹怎麼活下去。
這時,又有一個人走過來。
「現在方便嗎?」
功一抬起頭,看到柏原對兩位老師發問。
「我想借一下功一,請他陪同我們進入現場實地搜查。」
「現在?」野口高八度的音調又出現了。「可是他幾乎整夜都沒睡啊!」
柏原聽了低頭看看功一。「不行嗎?」
功一立刻搖了搖頭。「不要緊,我可以去。」接著他轉向津島老師,「我妹妹就麻煩老師照顧。」
「嗯,交給我就行了。」
「大哥,你要去哪裏?」靜奈問他。
「我要回家一趟,警察好像得到我們家調查。」
「那靜也要去。」
「妳乖乖待在這裏,大哥先回去看看。」
「咦……」
不可以給哥哥添麻煩喔,津島老師在一旁規勸。靜奈聽了似乎也打消念頭,不過又提起另一件事,「老師,是哪一家醫院?我們不去看媽媽他們嗎?」
要再過一陣子才行。功一離開時聽到津島老師隨口回答一句,暫時應付靜奈。
功一跟著柏原在旅館門口上了警車,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他以前也想試試搭警車的滋味,不過卻做夢也沒想到居然是在這種狀況下實現願望。
「很睏嗎?」柏原問他。
功一側了下頭沒作聲。這也難怪,刑警低聲喃喃。
洋食店「ARIAKE」門前停著幾輛警車,周圍依舊拉著封鎖線,還多了昨晚沒有的圍觀群眾。不遠處有個背著一台大型攝影機的男人,對面站著手持麥克風的女人。功一看到那兩人時心想,這陣子不能讓靜奈看新聞了。
下了警車後,他們在大批員警的簇擁下走進店裏,裏面已經有一大群員警和刑警。
之前那個白髮刑警走過來。「不好意思,一直沒讓你好好休息。」
功一沉默地點點頭。
「可以請你馬上看看整個家裏的狀況嗎?如果發現跟平常不一樣的地方,不管多小的改變都沒關係,請告訴我們。」
好的,功一回答。
接著,他從餐廳門口開始,慢慢穿過餐桌之間往裏面走。
坦白說,就算真有和平常不同的地方,功一也沒自信能看得出來,因為他對餐廳或家裏從未深入觀察過,甚至父親幸博經常因心情而改變店內桌椅位置,功一有時也完全沒發現。
「櫃台裏面怎麼樣?」白髮男問他。
功一繞到櫃台後方,望著烹調用具和調味料,卻不覺得有甚麼異常。
「你們店裏難道沒有手提保險箱之類的東西嗎?」
「保險箱?」
「就是拿來放餐廳收入的東西啊。」
哦哦,功一點點頭。
「店裏收的錢都放在這裏。」他指著櫃台後方一個三十公分大小的方形鋁罐,罐子上用馬克筆寫著「咖哩粉」。
「咦?放在這個罐子裏?」
「對啊。」
白髮刑警接過鋁罐,戴著手套打開罐蓋,看到裏面還有幾張鈔票和零錢。
「錢居然收在這種地方……」
「我爸說,保險箱根本沒用,」功一回答,「那等於是告訴小偷錢就放在這裏。」
白髮刑警和身邊其他同事對看了一眼之後,蓋上罐蓋。
功一打開櫃台旁的門,繼續往裏面走,映入眼簾的是父母臥室的拉門,也是他最害怕的地方,一想到得進到裏面就覺得難受。
「在進到住家之前,先看看後門好嗎?」白髮男說。
功一點點頭,打開角落那扇門,經過一條狹窄的通道來到後門。那是一道木門,平常當然也能上鎖。
後門旁邊放了一隻水桶,裏面隨意扔了一把透明塑膠傘。功一雙眼盯著雨傘不放。
「怎麼啦?」刑警問他。
「這把傘,不是我們家的。」功一回答。
「哦?」刑警走近水桶,卻沒伸手碰雨傘。「你怎麼知道?」
「家裏沒人有這種傘,而且把傘放在裏頭,如果要用水桶的話很不方便,一定會挨罵,所以家裏不會有人這麼做。」
白髮刑警離開水桶幾步,點了點頭,接著招招手找來另一名刑警,在他耳邊輕聲交代幾句。
之後功一看過整個家裏一次,沒有甚麼大發現。三兄妹的房間和昨晚溜出去時一模一樣,至於爸媽房間則沒心情仔細觀察,眼底只烙印著榻榻米上殘留的血跡。
功一回到旅館時已經接近中午,走進房間時看到靜奈正在大桌子上摺紙,津島老師坐在她旁邊,泰輔好像隔著紙門在另一個房間裏。
「哦,大哥。怎麼樣?我們家還在嗎?」靜奈連忙問他。
「不是跟妳說了不要緊嗎。」功一在她身邊坐下來。
「有明同學,這裏可以先交給你嗎?我想去打個電話。」津島老師說。
好的,功一回答。
津島老師走出房間後,功一看著桌上問:「妳在做甚麼?」
「鶴啊,我在摺千紙鶴,要送給爸爸媽媽。」靜奈說話的語調像唱歌,沒多久還真的哼起歌來。
看著她一雙小手仔細摺著一隻隻紙鶴,功一忍不住再次悲從中來,一股哀傷的情緒傾刻間充滿內心,終於潰堤。
他一把抓起靜奈的手,連她手中的紙鶴都捏壞了。
只見靜奈望著他的眼神中帶著畏懼和驚訝。「大哥……」
「摺這種東西沒用啦!」
「咦……」
功一站起身來,拉開房裏的紙門。
「啊,二哥生病睡著了,不可以吵他啦。」
泰輔躺在被窩裏。功一二話不說掀起棉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泰輔一臉驚慌,手腳像烏龜似的同時縮起來。
功一拉著靜奈的手到泰輔身邊。她哭喪著臉大喊,好痛啦。功一雙手捧著妹妹的臉頰。
「靜,妳聽好了。爸爸、媽媽,他們都不在了,他們都死了。」
靜奈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骨碌骨碌轉了幾圈,接著一張小臉慢慢漲紅。
「你騙人!」
「是真的,我們家根本沒失火,爸爸媽媽是被壞人殺死的!」
「騙人!才不是這樣,大哥最討厭了!」
靜奈甩開功一的手,整張臉皺成一團,雙手雙腳胡亂揮舞著大哭耍賴。
功一從上方將她整個人緊緊抱住。你走開!你走開!小妹哭喊得更大聲。
「現在只剩我們自己了……」功一勉強擠出這幾個字。
這時,原先始終沉默不語的泰輔忽然發出一聲慘叫,接著大哭了起來,似乎想一吐壓抑許久的苦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