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後以師生的身份相對, 對祖父怕會有許多不敬之處, 只盼不要哪日天降驚雷,劈了她這個不肖子孫。
因著六藝早已不是選官必考的科目, 是以整個晋江書院上下二百餘學生中, 在頭十天裡見過劉拂的僅有三十餘人。
但這三十餘人裡,沒有一個在放課後對小先生有隻言片語的談論, 被心懷好奇的同窗問的急了, 全都搖頭嘆息閉口不言,更有甚者,還以袖掩面奔走躲避。
他們越是不說, 學生中的猜測就越是離奇,雖稱不上人心惶惶, 到底心思輕浮了不少。
而書院先生們的一言不發避而不答, 在學生們眼中更是坐實了新先生沒有真材實料,是靠關係才進的書院。
是以在第二個休沐日後,晋江書院來了個小先生的消息便傳的京中皆知, 還沒幾句好話。
一時全城上下,衆說紛紜。
被擯於門外者心生慶幸,推崇崇敬者扼腕嘆息,不論是造謠生事的還是閒著磕牙的, 都將這位年不滿二十的小先生視爲晋江書院淪陷於於世俗之中的開端。
有滿心憂慮的婦人拉著歸家的兒子絮絮詢問,話語間滿是對那小先生的不放心。
像陳家太太這般,自家孩兒即將排上六藝課的,心中憂慮更深。
陳太太嘟囔道:「都說晋江書院如何了得, 竟也會做這樣蠅營狗……」
坐在主位眉心緊鎖的陳老爺呵斥道:「住嘴!無知蠢婦,薛老先生乃文壇泰鬥當世大儒,老人家的决定,豈容你多嘴多舌!」
陳太太嚇得一顫,猶豫再三,儘量委婉了些:「咱們大郎的前途要緊……」
立在堂中的陳秙忙道:「母親先不必憂慮,劉先生所授科目,幷不會影響孩兒來年應試。」
「大郎,你說新先生尊諱爲何?」
「先生姓劉,諱摩之。」
陳老爺眉頭一緊一鬆,臉上露出些喜色:「子不言父名,徒不言師諱,大郎你做得極好。劉小先生實非常人,日後課上,你定要恭敬如對爲父,平日裡若有什麽不通之處,也可去問詢試試。」
「可是老爺……」
「虧你日日與別家太太閒話,竟想不起前段時間,關於武威將軍府少將軍的傳言麽?」
蔣少將軍?莫不是……
即便猜到了是誰,陳太太心中仍不安定,輕聲道:「少將軍自幼習文斷字,是京中多少名師打下的根基,那小先生再有本事,又如何能領了頭功?」
「婦道人家,果真是頭髮長見識短。」在兒子面前到底不好太下他母親的面子,陳老爺冷哼一聲負手出廳,「你莫不是覺得自己精過了各位大人?過上一年,別恨劉小先生隻教六藝才是!」
能讓多位名師都未教導出成效的少將軍奪得一個好成績,這才更說明了那劉小先生的本事。
「母親放心。」陳秙上前,輕攬著母親,安慰道,「書院多年未開六藝一科,衆師兄們也幷未有何缺漏,孩兒隻盡心聽講就是。」
陳太太拭了拭眼角,嘆息道:「通五經貫六藝,你如今相交多是與咱們相同的平常人家,却不知以後入了官場,詩樂相合、禦射相投,能在人事交往上有多大的益處。」
她目光放空,似在回憶著幼年的生活:「六藝貫通,可明心智,正神思。只盼那小先生……能好好教你。」
多年後,當劉小先生的身份被公之於天下後,陳秙每當想起父親今日對「婦人之言」的輕蔑,都會在心中告誡自己,絕不可看輕每一個人。
特別是女人。
***
劉拂的第二次授課,是子班與午班同上。
子者,未升之旭日;午者,烈烈之驕陽。正是晋江書院裡或年歲最幼或底子最薄的一班,與三年後便要參加院試的一班。
兩班相加,不過二十七人。最幼者,爲年僅七歲的忠信侯府小侯爺劉昌;最長者,爲幾近而立的冀北書生張軒。
辰時正,一身水色長衫的劉拂迎著初夏的晨光,站在花亭前等候著學生的到來。
她立在兩層石階上,負手而立,含笑的眸子正對著每個前來向她問好的學生。
除了與劉拂相熟的方奇然、周行、謝顯三人,其餘學生躬身行禮的動作都有些僵澀。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因傳言對這位小先生存著疑慮,但當直面對方時,却不敢露出一絲輕視與不恭敬。
特別是當他們看見,素來橫行無忌的周公子乖巧行禮的時候,心中的質疑再不敢表露出來。
不論如何,周公子能有如此做派,就說明那些傳言有十之五六是真的。
讓先生等著學生,實在是太不應當了。
只是……衆人看著亭前的二十八枚蒲團,面面相覷。除了與劉拂有交往的四人外,其餘人等的目光,都彙聚到了方奇然的身上。
原因無他,謝顯初來乍到品性未顯,周行家中驟變想來愈發暴躁,此時他們唯一能指望的,只有素來脾氣不錯的方小公子。
站在最前面的劉昌抬頭望了眼臺階上衣帶當風的小先生,搶在方奇然前面開口道:「小先生,《周禮》中未曾說過,先生授課學生聽講時,具要站著吧?」
他說完便有些後悔,忍不住鼓了鼓臉頰。
「確是如此。」劉拂自然不會生氣,點頭微笑向後一指,動作一氣呵成,「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但其實於如今的科舉取士來說,幷無太大的用處。」
「如今傳下的君子六藝,出自《周禮》,以各位學識,相比不需要我一一介紹。六藝中以禮樂爲主,另四藝爲輔,咱們今日不講五禮,先講這音樂 。」
在劉拂所指的方嚮往前百十米處,正是晋江書院的琴房。
往年書院雖然沒有專授琴藝的先生,可是其他師長偶有空閒時,也會拉著一班有興趣的學生,於琴房中泛音抹弦,以陶冶情操,在枯燥的苦讀中尋些樂趣。
衆生聞言,都楞了楞。
不乏有學生抬眼偷看劉拂,見她神色溫和,膽子也大了許多。
「小先生……咳。」一不小心學著劉昌稱呼了的學子用輕咳掩蓋自己的窘然,乾笑道,「敢問先生,咱們可是要去琴房?」
這一地的蒲團,怎麽看怎麽是特意擺下的。
如他所料一般,劉拂十分自然地搖了搖頭:「榴花正好,流水易佳,自然是在這裡。」
「可是……禀先生,院中雜役不多,搬琴來此,恐是麻煩了些。」
看衣著打扮言談舉止,這十七八歲的少年,該是個世家公子。居高而立的劉拂可以清晰地看清他的面容。五官俊秀,身姿略顯單薄,印堂發青眼底微黯,不足之症不需把脉,全顯在了臉上。
劉拂回憶著之前所看的子、午二班花名册,輕聲問道:「出生者可是吳灝瀾?」
吳灝瀾微訝,拱手答道:「回先生,正是學生。」
還真是他。
劉拂大大搖頭,餘光掃向謝顯。
若說謝二公子是先天不足以致少年夭折,那這位吳公子,便是家中溺愛過度,虛不受補的代表了。
頭次鄉試傷寒病逝,與十次院試十次被半途抬出最後抱憾而終相比,也不知哪個更令人惋惜些。
劉拂的搖頭惋惜,却鎮住了吳灝瀾:「先生?可是學生……說錯了什麽?」
不止吳灝瀾,其餘學生都互相對望,臉色已不如剛來時輕鬆。
他們雖不忿劉拂小小年紀便成了書院先生,但再怎麽自矜自傲,仍都秉持著尊師重道之禮,不曾對劉拂有過一句不敬。
而此時見劉拂似是不滿,難免有些無措。
見情緒很是到位,劉拂清了清嗓子:「各位可曾想過,山長緣何不許你們帶伴讀入學?」
吳灝瀾蹙眉不語,另一學生答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很好。」劉拂失笑。
在對方拱手稱「多謝先生誇獎」時,她却收斂了笑容,正色道:「聖人之言自有其道理,但各位難道真覺得,僅是不帶小厮自己操持瑣事,便已是『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了麽?」
晋江書院的學生若連這點覺悟都沒,那就真是枉費了薛老先生的一番苦心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衆人便一同俯首行禮道:「學生慚愧。」
「無妨。」看他們面露沉思,劉拂也不再逼問,反轉向吳灝瀾道,「吳同學,你將六藝爲何講與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