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被撞倒於地的人後, 別說是喜怒都形於色的謝顯, 便是素來沉靜的秦恒都忍不住露出個驚訝的表情。
那一身書生長袍梳著小小髮髻的,與其說是少年, 不如說是個孩子。那孩子看似七八歲年紀, 單薄羸弱,面色微白, 與晋江書院很是格格不入。
以他才到劉拂胸腹的高度來看, 方才遠望時沒能看到對方,一個不經意將他絆倒,確實不是故意的。
在方奇然的示意下, 一衆人中年歲最小的謝顯上前,替那孩子拍打起身上的灰塵。
「可摔壞了?」劉拂彎下腰, 壓低的聲音裡透出平日從未有過的溫柔, 「小、公子,方才是劉某一時不察,才撞傷了你, 實在抱歉的緊。」
小少年本想伸手撑住摔疼的腰臀,當看到劉拂眼中的歉意與溫情後,又僵硬地將手放了下來。
他不願喊痛,緊咬著牙關, 一張小臉忍得煞白,連額角都沁出細密密的汗珠。
劉拂見狀,抬手止住謝顯的動作,再三思慮後深吸口氣, 將人半抱起來:「你是哪家公子?院外可有家丁隨侍?咱們尋個大夫看看傷情可好?」
「竪子無禮!你!你放我下來!嘶——」
對上那張大驚失色的臉,劉拂輕笑一聲,又使力將人往上提了提,以免壓著傷處。
「莫亂動,再摔著就不好了。」劉拂撇過頭不看懷中孩子,直視前方,大步而行,「你是哪家的小公子?若再撲騰下去,只怕看過來的人要更多了。」
小少年一噎,停住了掙動的四肢。
「你放心,我不是花子。」劉拂眺望遠方,視綫滑過懷中小少年的髮髻,「我是晋江書院的先生,先生照顧學生,是應盡應當的。」
小少年楞了楞:「你真是先生?」
劉拂點頭,白淨的側臉看上去溫柔又認真。
只覺四面八方都是看他笑話的人,猶豫再三,到底埋首於劉拂的肩頭:「勞煩先生了。」
劉拂心中微酸,抱著他的手更緊了些。
左不過七八歲的孩子,身材也纖弱的很,便是劉拂不曾練過武藝,要抱起他來輕鬆的很。
只是……只是以忠信侯府家産之豐,怎會將孩子養成這個模樣?
被劉拂拋在身後的幾人互相望瞭望,與目光沉沉的周行與方奇然不同,謝顯已與秦恒咬起了耳朵。
「秦兄我跟你講,阿拂對那孩子的態度絕對不對!」
秦恒點了點頭:「確實如此,似是相熟一般。」
「你常在京中,可認識那孩子?」謝顯摸了摸下巴,「看著衣裳配飾都屬上品,這幾年周兄與方兄都遠在金陵,怕是不如你熟悉……」
秦恒:……
他只恨晋江書院規矩嚴格,應試時不許家丁小厮一同入內,若是小梨子在場,他好賴有個問詢的人。
被謝顯灼灼目光盯著的秦恒搜腸刮肚,想著京中官宦子弟裡,可有哪個年歲本事對的上的。
在篩選過宗親與公伯的子侄後,秦恒靈光一閃:「說不得,是忠信侯府的公子。」
與他同時出聲的,還有意在解圍的方奇然:「那小公子,確是忠信侯府嫡子,數日前我回本家赴宴,正巧曾與劉公子有一面之緣。」
謝顯啞然,將視綫從秦恒身上拔起,看向方奇然與周行。
察覺到他視綫的周行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當年劉拂與他們相識時,假稱的身份就是忠信侯府的旁支,之後她女兒身暴露,他們便以爲那是一時借用。
現在看來,似乎不只是這麽簡單。
多年的相處,讓劉拂瞭解他們,也讓他們瞭解劉拂。
七八歲的孩子比之幼年相差極大,三年未歸的周行尚且沒能認出忠信侯府的小公子,那麽劉拂方才的异樣,就愈發特別了。
與單純好奇的方奇然與謝顯不同,早已察覺到劉拂對京中人事的熟悉的周行,心中的疑惑愈發深了。
完全沒有發現三人小動作的秦恒蹙眉擔憂道:「忠信侯府的老侯爺脾氣最是孤拐,咱們快些追上,免得侯府的人欺辱了雲浮。」
方奇然忙攔住他的動作:「秦兄放心,老侯爺雖執拗了些,但劉公子的脾性却是不壞的。」
「可是……」
「莫要可是了。」周行垂眸,正色道,「秦兄,你出面,不如我出面。」
他話語中的認真,直刺秦恒,讓二人身旁的方奇然面色微變。
如此生硬的語氣,實在不該對著皇太孫用出來。可是此時還「不知曉」皇太孫身份的自己,又斷不能表現出异常。
方奇然的擔憂,化解於秦恒的好脾氣上。
皇太孫身份雖高,但爲了君臣之情與好友之義都不能拿出來亂用。思慮過後,無法爲朋友撑腰的秦恒即便心中不甘,到底點了點頭:「那便交托給周兄了。」
謝顯插話道:「確實如此,周兄辦事是極穩妥的,秦兄你放心就是。」
周行點頭,對著三人草草拱了拱手,順著劉拂離開的方向追了出去。
身後謝顯的感嘆遠遠飄來:「除了鬆風兄外,也就周兄總替阿拂擔心前後……哦,還有蔣兄似也總有操不完的心……」
這謝二,確實是鬼精鬼靈的一個人,也不知皇太孫日後再想起今日的事,會作何感想。
至於後面皇太孫又答了什麽,周行已聽不到。
其實他心中明白,自己匆忙攔下皇太孫的原因,全是出自私心。
天子乃真龍,那龍女……
周行緊閉了下眼睛,重新睜開,眸中一片清明。
***
周行到時,忠信侯府的車馬已將他們的小公子接走了。
立在晋江書院門口的,只有劉拂一人。她煢煢孑立,天青色的衣衫幾乎化入了廣袤天空般,讓人覺得又是空靈,又是寂寞。
「阿拂……」周行不自覺放慢了脚步,輕聲喚她。
劉拂幷未回頭,仍怔怔站在那裡,望向遠方。
她所望的方向延伸進皇城盡處,有一所飾著朱紅瓦礫的宅院,是她今生都難以踏足的地方。
「阿拂,你與忠信侯府的小侯爺,似是一見如故。」
背對著周行的劉拂聞言,無聲地笑了笑。
不過是單方面的一見如故罷了,要到小侯爺長成了老侯爺,才能見見真正的她。
在决定了與周行等人一同上京時,關於是否要提前接近忠信侯府一事,劉拂想了許久。直到今日,都沒能做出個决斷。
可當方才在院中撞見年幼的祖父時,心中的悸動才讓她下定了决心。
既是從三年前開始,這世事就已因她的到來生了改變,那就不要再畏首畏尾,多做擔憂,若真能助祖父一臂之力,就算因此沒了日後的劉平明,她心中亦是歡喜。
只是要對不起還未出世的父親與母親了。
劉拂抬手,輕拭了拭眼角。
一直關切地注視著她的周行心中一震:「阿拂,你還有我。」
他雖不知她與忠信侯府間到底有何因緣,却知道不論是何事,他都會站在她身邊。
「不過是被沙子迷了眼。」全不知周行已在方才假想出一出恩怨大戲的劉拂失笑回身,笑望周行,「三哥,謝謝你。」
不爲周行的安慰,隻爲他明知有事,依舊什麽都不問的信任。
劉拂眉眼含笑,本就明亮的眸子似被泉水洗過般溫柔清澈,比之之前更多了十分的堅定。
「你考的如何?可有十成十的把握?」
周行點頭:「若我不中,只因與這書院八字不合。」
「那恐怕與我也八字不合了。」劉拂搖頭晃腦,嘖嘖出聲。
周行:???!!!
對他大變的神情視若無睹,滿心滿眼都被祖父占據的劉拂邊往書院走去,邊思索著問道:「三哥你說,山長爲了照顧新來先生的情緒,會否同意多納一個學生進來?」
周行:「各家書院皆有先生之子附學的,晋江書院也不例外。」
「需得親眷?那可難辦了。」她輕嘆口氣,「也不知山長會不會賣我這個面子。」
周行:??????
他是不是,聽錯了什麽?
「阿拂,你可是想讓小遲去哪家書院讀書?」
劉拂終於回頭望他:「小遲已確定了要參加三年後的武舉,我作何要難爲他?」
「那你?」
終於想自己漏了一件大事未說的劉拂咧嘴一笑:「三哥,你若與晋江書院有些緣法,日後怕是要叫我一聲劉先生了。」
晋江書院的選拔名單出來前,劉拂就已接到了正式的任命書。
當她與薛山長的第二次長談之後,依舊沒能問出那位引薦她的「徒孫」是誰的劉拂,另一件請求却得到了滿足。
「忠信侯府的劉小公子靈性上佳,本因年歲太小,所以院中先生們都有些猶豫。」薛老先生拈須而笑,「有你舉薦,那再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萬料不到此事如此順利的劉拂楞了楞:「薛老的意思是?」
「晋江書院的規矩,入門附學者不論年歲身份,均不許帶伴讀伺候生活起居,一點一滴都需自己親力親爲。」
薛老略頓了頓,笑得愈發慈和:「不過劉小公子年紀尚有,比之其他學生怕是有許多不便,但書院也不能因他破例。既是雲浮你引薦來的,那由你負責最好不過。」
至此,劉拂才終於明白了自家祖父耿耿於懷一生的,被晋江書院拒之門外的原因。
她竭力控制著臉上的表情,儘量讓自己不要露出哭笑不得的樣子。
「山長放心。」若是別人,劉拂怕也嫌麻煩,只是這個人定是不同的。
祖父雖是爲了忠信侯府讓她一生難以安然,却也照料了她十數年,費盡心機替她鋪平了道路。
現在唯一要頭疼的是,她與祖父的第一次見面,似乎幷未留下多好的印象。
劉拂頗有些苦惱地輕嘆口氣。
「雲浮放心,此中內情老夫定不會講與第二人知曉。」
見薛老先生話中似有深意,劉拂微楞後坦然笑道:「幷無什麽內情,只是同姓之誼,且與那孩子合得來罷了。」
「那孩子」三個字說的字正腔圓,滿是年長者對年幼者的喜愛。
劉拂回憶著望日驕往常撒嬌的模樣,低頭抿唇,羞澀一笑:「山長您也知曉,我雖扮作男兒模樣,但到底是個女兒身……見了可愛孩兒,難免心喜。不過您放心,雲浮既選擇了這條路,就絕不會敗壞了晋江書院的名聲。」
有些話不必藏著掖著,正大光明說出來,才能真正打消旁人的疑慮。
薛老先生啞然失笑,抬手示意劉拂品茶,再不提此事。
聞著裊裊茶香,劉拂心中微嘆。與忠信侯府之間的緣法,只怕終她一生,都不會與第二個人吐露。
又閒談了一陣後,劉拂告辭出門。她特意抬頭看了看天空,見朗朗無雲,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