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拂寬袍廣袖, 焚香淨手,靜坐在瑤琴之前信手而彈,等待著她的學生們到來。
琴房中略顯昏暗, 但四周大開的門窗將晨光全都透了進來, 細密密撒滿整間屋子,又被窗棱隔成一束束的,緩緩照在靜放在那裡的每一架琴上。
琴聲空靈,能使江月白;奏者脫俗, 態擬神仙姿。
學子們結隊走來,却都在門前立住了脚步。
這一人一琴似是成了個完滿的整體, 讓站在外面的人不敢多做打擾,隻細細聆聽。
他們望著屋內一臉沉靜, 闔眸而坐的劉拂,下意識放緩了呼吸。
已有心思敏銳的學子察覺出今日先生的不對,但不論看出與否,都無一人開口。
便是年歲最幼的子班學生,也都靜靜立在那裡, 遙望著自己的先生。
琴聲一轉, 凜凜如水擊寒冰,又如風動碎玉。屋頂枝頭鳥鳴啾啾,竟似相和一般。
有人忍不住低呼一聲, 就被身邊好友捂住了嘴。
一時之間, 室內室外除了琴聲鳥語之外, 竟再無一絲聲響。
所謂百鳥朝凰鳳鳴和琴音, 怕是不過如此。
及至一曲終了,他們才不約而同地深吸一口氣,以舒緩方才不敢暢快呼吸唯怕打擾了一絲一毫的憋悶之中。
這聲音本是極小,但讓近三十人同時做來,便彙聚成不可忽視的動靜了。
劉拂聞聲啓眸,對著門外的衆人朗笑出聲:「怎不進來。」
不過一句話的時間,就從天仙化人,回復成他們熟悉的小先生。
「先生!」
「先生……」
劉昌悄悄轉過視綫,狠狠瞪了與他同時開口的尚慶一眼,在看到對方乖乖閉嘴後,才撩袍抬步走去劉拂身邊,垂頭躬身問道:「先生琴聲悠遠綿長,可是有什麽喜事將至?」
少年郎面含笑意,只有與他近在咫尺的劉拂,才能從他眼底看出惶惑不安。
劉拂抬手,輕拍了下他的手背:「確實有件好事。」
在與周行互換過目光後,她用三言兩語,將自己受武威大將軍青眼,將入將軍府爲幕僚一事告知衆人,然後便靜靜坐在琴前,看著衆人神情。
「學生斗膽,有一言早想同先生明言了。」
滿場靜默之中,第一堂課時與劉拂極不對付的張軒冷哼一聲,頭個上前,拱手道:「先生學富五車文采非常,本就擔著一身治世救民的本事。往日先生不願入仕僅願閒散於江湖,人各有志學生等即便看著寶珠蒙塵也只得閉嘴罷休……如今既改了主意,爲何不與學生們一同科考,報效大延?」
「就如你所說。」面對直打在臉上的質問,劉拂依舊笑的雲淡風輕,「人各有志。」
沒想到會得到這個回答的張軒微楞,蹙眉抿唇道:「『國爾忘家,公而忘私』,這八個字您曾讓我們抄寫千遍以端正心思字迹……先生素日教我們的,莫不是只是紙面文章,嘴上說說?」
劉拂搖頭,雖是抬頭看向對方,却自帶一股讓人仰視的氣勢。
「我教你們的,還有『墻高之下,雖得必失』。」
她隨手撥弦,發出泠泠之聲,伴著琴聲正色道:「我於書院授課兩年,所教百餘人中,最賦之以衆望的,便是你子午二班的學子。」
「你們天資極高,又勤勉刻苦,正得了先天與後天兩大便利,只要日後不走了歪道,定會成爲治世之才。」
劉拂的目光越過尚慶,停留在張軒身上:「監其志,苦其心,勞其力,事無大小,必有所成。但若因此行狐媚猿攀蠅營狗苟之事,不止是辜負了我的期待,更是對不起自己的初心。」
「但凡豁出全力去做,且是對大延對百姓有益的,不論高低貴賤,皆是有所爲。」
她深望著對方,直到激進的青年心中發慌,垂下視綫:「是學生莽撞了。」
「寶劍鋒從磨礪出,只盼你等真能明瞭其中深意才好。」
張軒學識極佳,就是守不住本心。
此次科舉之後,他因著風寒殿試名次不佳,在翰林院中只能做寫抄寫工作,是以心懷怨念覺得大志難伸,自此被安王一系拉攏過去,成了年輕一輩中最被予以厚望的一個。
小小翰林自然算不得多重要,但張軒身後的張家,與張家背後的閩南侯,都在造反發揮了極大的作用。
張軒一個人,自然左右不了整個家族的選擇,但他最爲嫡支嫡系中最出色的那個,在張氏做出最後决定時,也是關鍵的一環。
一個家族長長久久的根本,還是在後來人身上。
如今定了張軒的心,就是鑿了安王的墻脚。
他既將手伸到了春海棠與饒翠樓的身上,那也不怪她將他們的頂梁柱拉到自己身邊。
本想順其自然不多插手的劉拂在親近之人受到傷害後,再忍不住自家攪亂渾水的手。
「這是我爲先生,最後能教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