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堂課, 比往日結束的更快些。
張軒等受了劉拂一番明敲暗打的學生在拜謝過劉拂之後,全都帶著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走了。
而與劉拂親近謝顯與周行,則都早已曉得她同下江南的緣由, 幷未因她今日請辭一事多做言論。
僅有子班的劉昌與今歲剛剛入書院的尚慶,一直磨到其餘學生全都走完, 仍巴巴留在琴房裡。
劉拂理好絲弦,便將含著疑問的視綫投向了兩人。
「怎得?可是還有什麽疑問?」她緩步走到兩個少年面前,輕笑道, 「我雖辭了館, 但一日爲師終身爲師,你們有什麽不解疑惑, 盡可對我說道。」
其實看著二人神情,劉拂就已猜到, 他們想說的話, 定與學問無關。
劉昌開口前,先瞪了欲言又止的尚慶一眼。
這表兄素來愛裝作一副受人欺負的模樣,其實肚中悶黑, 又愛纏著先生不放,比之那眼高於頂的大表兄,更加惹人厭煩。
只恨他二人間有斬不斷的血脉,竟讓他甩不脫對方, 屢屢讓尚慶借著他的名義親近先生。
一而再再而三的, 劉昌再如何好脾氣, 也對尚慶厭煩的不行。
旁的還好, 將他當作踏脚石意圖對先生使心思的事,决不能忍。尚家二子,不論是尚慶還是尚尋,都是一樣滿腹心思。
只是一個外露一個內藏,一個浮於表面一個功於心計,都是別無二致的使人厭惡。
往日對表兄的好感,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衝突中消失殆盡,如今的劉昌在對著尚家二兄弟時,早已只剩表面上的恭敬。
若非世間中孝道,尚家是他母家不好撕破臉面,怕是忠信侯府早就劉昌起,先與工部尚書尚大人家劃清道來。
老忠信侯雖然在教養孫子上糊塗了些,但到底不是個迂腐的人。
而之前挑撥離間圖謀不軌,又被尚家拉攏了去的劉府二老爺,早就在劉拂的相助下,被劉昌擺明兵馬的逼退至忠信侯府的權勢之外。
思及先生往日教導,想起對方最厭兄弟鬩墻骨肉失和之事,劉昌急忙收回視綫。
他回眸看向劉拂,正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自己方才充滿了陰鶩的小心思,怕是全被先生看了去。
思及此處,劉昌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半是緊張半是忐忑,却又大著膽子與劉拂對視。
「先生。」
這一聲喚仍帶著未長成的少年人特有的稚嫩,百轉千回的意思,惹的劉拂忍不住發笑。
小祖父方才的行爲表情,確實被劉拂盡收眼中。
與劉昌猜測不同的是,劉拂心中幷未覺得有什麽不對——就算拋開他是她祖父這麽個由頭,結論也依舊如此。
尚家人心思歪斜,非嚴詞難以拒絕。
與其日後被尚氏拖累,早早擺明態度才是正途。
輕拍了拍劉昌的肩頭,劉拂對著立在他身後,同樣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尚慶,投以一個抱歉的笑容。
尚慶眼中的熱切一下子被撲滅了。
若說劉拂往日對他二人的態度幷未有太大分別,中間小小的不同讓還能尚慶自我安慰是因爲比劉昌跟隨先生的時間短些。
那麽此時這個笑容,就真的讓他曉得,先生從頭至尾,都未曾將他與其餘學生分別開來。
先生對劉昌的維護之意,已呼之欲出。
不過一個細微的動作與小小的神情,都能體現出是真的將劉昌視作自己人,自家頑皮的孩子做出失禮的舉動,作爲長者,自然要向致以歉意。
而相對的,他尚慶便是那個被隔在墻外的,需得客套相對的『別人家的孩子』。
他不怪先生,隻怪兄長從中挑撥,壞了自家好事。
也怪自己,從一開始就抱著不純的心思,爲了引父親誇贊注視才去親近先生,以至於敗於太著痕迹,打初時就定了基調。
恨他有眼不識金鑲玉,直到身心折服,才曉得往日莽撞。
在書院進學的短短時日裡,不自覺被先生人品才華吸引的尚慶悔不當初,却也只能壓下情緒,苦思來日對策。
此時若再不留下個好印象,怕先生遠去之後,再記不得自己這個人。
如此想著,尚慶刻意黯淡了目光,微退半步,向著劉拂扯出一個帶著歉意的苦笑。
將有禮有節懂事包容的表兄形象,做到了盡處。
尚慶情態幾經變化,具備劉昌收入眼中
他早知尚慶心思有异,自然不會被這幅做派蒙蔽,反倒暗自慶幸,又使尚慶露了一次心思不純的馬脚——在劉昌心中,連他都能看出尚慶此時的刻意,先生自然更能一眼看破。
得勝的喜悅使得他信心百倍,不自覺流露出了平日裡藏匿的小心思。
「先生,你真要南下了麽?」劉昌雙拳緊握,抬頭緊緊望著劉拂,不敢錯開一眼,「待蔣世兄過了武舉,先生是直接北去,還是會回京師?」
劉拂微彎下腰,使目光與劉昌相平。
近三年的時間,讓少年的身形抽高了不少,已不似初見時那般瘦弱怯懦。
她撫了撫對方的頭頂,眼中雖望著稚嫩非常的小侯爺,心中想的却是那個鬚髮皆白滿臉不苟言笑的老忠信侯。
即便換了個身份,血濃於水的奇妙情感依舊讓兩人自頭遭見面起,就有著說不出的默契與親近,可這樣親密的接觸,還是第一回。
劉拂在有意識地减少自己的行爲對對方的影響。
她不是不想親近劉昌,只是擔憂過分的親近,會對他的未來造成太大的改變。
怕是愛之深憂之切,劉拂對於左右陳遲等人的人生毫不猶豫,但面對自己的小祖父時,就變成了縮手縮脚。
可是到了今日,面對滿心擔憂困惑不解的少年,她再抑制不住心中的衝動,只來得及將滿腔孺慕之思壓下,露出的是從未有過的熱切神情。
正是這前所未有的外放,將本就心有疑慮的劉昌嚇個正著。
少年伸出手,不顧素來不喜的表兄尚慶在側,緊緊捉住劉拂的袖擺,急急問道:「先生莫不是不再回來了?」
即便心中有十之六七的把握,劉拂也不敢斷言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面對劉昌毫不掩藏的憂慮,劉拂輕嘆口氣,又撫了撫他的頭頂:「世間萬般說不準,你隻記著,日後若真與我無緣得見,定要記得我身上的教訓……時時謹言慎行,便是做不到萬全周到,也要盡己所能,補足處處不足。」
「我此時再無甚好教你的,惟盼你此生不留遺憾,福壽綿長,本枝百世,不絕如綫。」
這祝福景願,對著一個十餘歲的少年說出,實在奇怪了些。
劉昌微楞,攥著劉拂袖擺的手更緊了緊。
他雖不懂,却記在心裡,重重點了點頭。
「先生,我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