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百鳥齊賀, 祥雲蓋天, 東方雷鳴陣陣,難得一遇的盛景, 成了京中百姓經久不息的談資。
而與祥瑞一同現世的文曲星, 亦成了他們誇贊的對象。
與劉拂坐在雅間飲茶的周行聽著樓下百姓們對他人才品貌的誇贊,不自覺笑出聲來:「若我沒記錯, 半月前說我生來憊懶狗屁不通的, 也是他們。」
劉拂搖頭失笑,幷不反駁他的話。
百姓最好忽悠,自然不止是她手上的槍。
半月前會試皇榜一貼, 那混世魔王周行連奪解元會元,自然礙了不止一個人的眼。
傳出那些不悌不孝說法的, 到不一定真是周憐兒與他那偏心眼兒的老爹。只是剛好趁手, 一溜收拾了方便。
想起祁國公府上,已被嚇破了膽子,再不敢生事的『周三公子』, 劉拂忍不住嘆道:「你倒好,光明正大重序了齒,既得了友愛的名聲,又將過往的惡名全渡給了周隨, 倒真是脫胎換骨,乾淨利落。」
被諷刺了的周行也不生氣,反眯眼輕笑著握住了劉拂的手:「不**裸乾乾淨淨,哪好迎娶你過門呢。」
他話音剛落, 耳旁就傳來一聲『嗤』音。
蔣存衝天翻了個白眼,哂笑道:「阿拂你也管束管束他,自賜婚之後,就再沒臉沒皮了。」
不待劉拂開口,周行便搶話道:「聖上欽賜的姻緣,藏著掖著才是不恭敬。」
話是沒錯,只是實在討打了些。
「好賴我與蠻將明日便去京郊大營赴任,再不必看你現眼。只可憐奇然與阿顯,與你同在翰林院爲官,日日夜夜都擺脫不開。」
周行正要反嘴,就聽旁邊一聲輕咳,立時收了未出口的話音。
這樣的乖巧,竟是在他身上從未見過的。
那咳嗽的不是旁人,正是今科得了傳臚之位的劉平江。
周行當日在船上與劉拂玩笑,數來數去竟數漏了人家嫡親的兄長,消息還不知被誰透了出去,是以直到此刻都未曾獲過大舅兄的好臉。
自賜婚之後,周行就一直秉持著『舅兄說什麽便是什麽』的理念,將他那張刻薄的嘴死死封住,以防對婚事産生任何不好的影響。
其實不論是他還是劉平江,都明白這嫁與不嫁,全憑劉拂一人主意,只是給足了對方面子——一個替舅兄拉進跟妹妹的關係,一個順著妹妹的心意改掉妹夫一些言行上的毛病,一舉兩得,一箭雙雕,既全了面子,又顧了裡子。
劉平江又清了清嗓子,瞄了一眼含笑飲茶的妹妹:「今日乃是送別宴,莫要多說其他。」
周行點頭:「他二人雖只是去京郊赴任,到底也是正式任職,平常難有休沐時候得以一聚,很該如此。」
「趁著小遲未走,有些事要當著他的面討論。」
周行應聲:「你們義兄妹之間雖無血脉,但親緣深厚,很該如此。」
「得方兄照籟,宅院已然定下,麻雀雖小却也五臟俱全。且與忠信侯府毗鄰而立,小侯爺雖在孝中,但也方便往來。」
周行頷首:「三月熱孝已過,阿昌只餘你們這些親人,很該如此。」
「即便聖上賜婚,大事都有宮內負責操辦,但納禮聞名之事,也不能疏漏了去。」
周行挑眉,點頭的動作突地僵住。
「阿拂同我性命,自不可馬虎相待……」他抬起眼簾,望向劉拂的鳳眸中透出無盡歡喜與情意,「很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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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五十八年九月初三,乃是前欽天監方大人反復測算出的好日子。
整個大延都曉得,救命濟世的龍女與天降輔佐聖上的文曲星君將在此日大婚。
這一日,忠信侯府與祁國公府,將會是最熱鬧的所在。
忠信侯府蕪花院中,劉拂一大早就被挖了起來。此時星辰在天,比之她平日起床讀書的時候,還要再早許多。
春海棠叉腰而立,被鳳仙花染紅的指尖幾乎要指到劉拂的鼻尖上:「再沒哪個新娘子如你這般,竟還能安心好眠的了!」
劉拂睜開惺忪睡眼,瞄了春海棠一眼:「這話我記下了,待姐姐出嫁那日,便說來笑話你。」
見她這幅憊懶模樣,春海棠隻氣得牙癢,指了又指,竟是自己笑了出來。
攬著劉拂肩頭,硬將人按在妝台前,春海棠輕笑道:「劉小公子色若春曉,平日裡不施粉黛便迷倒一衆男女,今日盛裝打扮,只怕平日裡就恨不得將眼睛粘在你身上的周公子,要再移不開視綫了。」
她托著劉拂的下巴,向她指著鏡中睡眼惺忪的美人兒:「雲浮,姐姐惟願你年年歲歲,勝似今朝。」
「多謝姐姐吉言了。」劉拂輕笑一聲,眼底也染上了喜氣,「既是著急的日子,姐姐怎麽還不爲我梳妝打扮?」
春海棠微楞,縮了縮手:「全福太太不知爲何還未到來,我去給你催催。」
不待她轉身出門,就被望日驕與陳小晚攔住了去路。
「我從未請什麽全福太太,只有姐姐與這兩個丫頭爲我打扮。」
見春海棠紅了眼眶欲要遁走,劉拂輕笑道:「還不快捉了她,扭送過來?」她笑望著掙扎不休的春海棠,「姐姐莫不是要我這個新娘子,滿宅子的逮你不成?」
她握著春海棠的手,將圓月梳塞進她手中:「再沒誰的福氣,有你帶給我的這般豐盈。」
若非是春海棠的真心實意,只怕她劉雲浮此時仍在金陵掙扎拼殺。
「我是薄命人……」
劉拂握緊了她的手,鄭重道:「那就由傳些福氣與你,只盼著小宋先生早早提親,好叫我也蹭杯喜酒喝呢。」
羞紅了臉的春海棠,倒比劉拂更像個新嫁娘一些。
而坐在妝台前笑望春海棠的劉拂,則更像是個輕佻的公子哥兒。
雖因被打趣一時露了些難得的小女兒情態,但春媽媽依舊是那個在秦淮河畔叱咤風雲的春媽媽。
不消一刻功夫,春海棠臉上就已恢復了自如。
她咬了咬牙,確認道:「那我便上手了?」
「只要不將我化成個大馬猴,一切隨姐姐操辦。」劉拂閉目靜坐,再不睜眼。
說心中一點不緊張,那是假的。
只是那星星點點的憂慮還未來得及成型,就被對周行的信賴、對未來的信心打破。
僅剩的一點忐忑,已不足够顯露於表面。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髮齊眉……」
春海棠的聲音軟糯非常,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輕甜,又含著如她性子一般的風風火火,清脆悅耳。
即便閉著眼睛,劉拂也能憑藉感覺,猜出此時進行到了哪一步。
她的長髮被挽起,緊緊在頭頂盤成髮髻;
細細的絨綫在臉上劃過,帶走細小的絨毛,帶來一絲絲不易察覺得微痛;
茉莉粉被輕巧的揉開,眉黛描畫出微彎的弧度,想起幼年曾見過的一張青青紅紅慘白的新娘子的臉,劉拂突然慶幸起自己是請春海棠來操刀。
便是宮中女婢的梳妝手法,也比不得金陵城中的春老闆。
她到底也是個俗人,期待著在成婚這日,將最美好的自己與心上人分享。
「好了,我的祖宗,快睜開眼瞧瞧有哪裡不滿意?」
春海棠的聲音,打斷了劉拂難得的胡思亂想。
鏡中的人,確實美貌非常。劉拂十分滿意的左瞧右看,只覺自己若是個男兒,怕也會忍不住動心。
當視綫被大紅喜帕遮擋住時,劉拂垂下視綫,望著僅能看見的脚面,輕嘆了口氣。
她抬起手來,捉住一角的瓔珞,用手指細細摩挲著上面繁複的花紋。
倒是可惜了綉娘的一番苦心了。
「哎喲喂我的小祖宗,蓋頭可不敢摘!」
視綫重新開闊起來的劉拂微微搖頭,目光堅定:「默存不會在乎這個。」
她的與衆不同,是打從出生起就已注定了的。
既然今生已能全了從忠信侯府出嫁這個念想,又何妨再任性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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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婚禮,辦得極盡繁奢,又極其簡單。
劉拂梳妝完畢,眼前只有鳳冠的流蘇略略遮擋了容顔。
她大大方方由劉平江背著,在觀禮衆人的驚呼聲中,一步步由忠信侯府中走出,走過早已候在府外的周行,進了花轎。
如他所料,在兩人對視的瞬間,劉拂只在周行眼中看到了滿滿的驚艶,無有一絲負面的情緒。
花轎搖搖晃晃,繞城兩圈,終於到了祁國公府上。
既沒彎弓射轎門,亦沒提裙跨火盆,那些對新嫁娘含著打壓蔑視的習俗都不存在,唯有周行珍而重之的携手幷肩,牽著劉拂步入祁國公府正門。
拜過天地,便由前來代聖上相賀的皇太孫頂替了祁國公的位置,受了周行與劉拂的第三禮。
待全了禮數後,從洞房之中走了一圈出來的劉拂就已撩起眼前的金綫,與周行一道在席間謝過前來的親朋。
不論是護在新娘子身邊的,還是立在新郎官身後的,具是同齡人中一等一的人才本事。
席上賓客所見,只有夫妻一體,同進同出。
雖是不合禮數,可是再如何古板的老學究看著眼前一幕,也說不出任何反對的話來。
氣定神閒飲酒致謝的劉雲浮,僅需一個眼神一個笑容,就足以證明她便是出嫁了,也絕不會成爲任何人的附庸。
她笑望著周遭的至交好友,唇邊笑意滿是志得意滿,不帶絲毫新娘子應有的羞怯局促。
及至喝到面頰暈紅,才與周行一道被送回了洞房。
老翰林張了張嘴,到底嘆了口氣。
「老哥哥,主人家大喜的日子,不論有什麽心思,都要收著些好。」
與那泡在書中不願出來的書蟲不同,老翰林身邊坐著的中年人早已看出周行的未來大有可期,不由出言勸道:「你便是做他上峰,也不過是一時半刻的……」
不料此言一出,那翰林老侍讀臉上神色就愈發難過:「我是恨,却是恨家中兒子年幼,與那劉雲浮年歲不甚相當。」
同樣有此心的,席上不止他一個。
「……女學將開,前路待探,劉雲浮便是嫁爲人婦,亦有重擔需得她抗……」
「……她之成就怕是不止如此,倒是周默存仍是個六品儲相,看不出端倪……」
挽著周行手臂的劉拂戳了戳他腰間,輕笑道:「你可聽見了?李相爺說你配不得我呢。」
周行也不氣惱,反以爲榮,捉住劉拂的手低笑道:「那我也唯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以求早日追上娘子,與你比肩而立了。」
「什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先生我教你多年,竟隻教會這個了麽……」劉拂嗤笑,却在對上周行意有所指的目光後啞了嗓音。
她輕咳了一聲,低垂下視綫,躲開對方似要著了火的眼神。
「你喚我什麽?」
周行蹲下身,强使她與他對視,再避無可避:「娘子。」
男人的聲音溫潤和煦,如山間清風使人醉心於其中。
「娘子。」他握著劉拂的手,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其事,「這洞房之中,除了娘子,我還能喚你爲何呢?」
似是被他滿是深情不見底的目光所懾,劉拂不再躲閃,直直望進周行眼底。
她微彎下腰,低頭以額頭貼著他的額頭。
兩人鼻尖對著鼻尖,炙熱的氣息互相交換,似乎連身邊的空氣都變得火熱起來。
望著那近在咫尺的俊俏容顔,劉拂輕舒口氣,似是嘆息,又似是無盡歡喜:
「那我也唯有投桃報李,喚你一聲行郎了。」
-全文完結-
關於秘密的小番外
新婚之夜,第二次梳洗之後,新房中終於安生了下來。
劉拂窩在周行懷中,因著今日早起,晚上又很廢了一番力氣,已是困得眼餳口澀,迷迷濛濛地與周行閒話。
「所以說,你是從六十年後而來?」周行緊了緊攬抱著劉拂的手,臉上沒有一絲困意,「那……可曾見過我?」
原是如此,那之前一切一切不解之處,就都解釋得通了。
「自然見過。」劉拂闔著眼簾,輕哼一聲,「是個極古怪的老頭,脾氣又臭又硬,直如茅坑裡的糞石一般……有史以來但凡沒有謀反之心的三朝老臣裡,數你混的最慘。」
聽著劉拂細數瑣碎往事,周行唇邊溢出一絲苦笑。
自家人曉得自家事,這樣橫衝直撞不知轉圜的事,確實是他幹的出來的。
「那我……他,可有婚配?」
「孤落落一生……是我送他壽終,亦是我一手……替他操……辦」劉拂困極,說著說著,便已陷入了黑甜夢鄉。
周行吻了吻心上人的額頭,心中只覺得慶幸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