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融融,襯得劉拂的笑容愈發和煦。
李迅攏在袖中的手指冰凉,緊握在一起,倨傲道:「要賭什麽,且說吧。」
「既是李兄定題,小弟便不謙讓了。」劉拂微微頷首,「不論誰贏,輸的一方都退避三舍,永不會面。」
她長身玉立,自帶一股高高在上的貴氣,眼角眉梢,都散發著淡淡的不屑於厭惡。
這股態度,隻針對一人。
李迅氣得發抖,又强自壓抑下來,咬牙切齒狠狠吐出一個字:「好!」
「小宋先生請坐,鬆風兄、顯二哥也請歸座。」劉拂淡淡一笑,拖過身後蒲團,盤膝坐下。寬大的翠色衣擺攤開一片,像是冬日裡難得的綠洲。
手掌平托,劉拂慢聲道:「李兄請出題吧。」
兩人快言快語,快出快對,下僕重換新茶的間隙,就已翻對無數。
其間衆書生數次叫好,氣氛極其熱烈。李迅的上聯隨著時間流逝愈發困難,而劉拂依舊氣定神閒,安逸得像是才從好眠中醒來。
她知道,李迅肚中存貨已不多了。
耳邊縈繞的竊竊私語,全是旁觀者的討論與他們自己的對答。
「……劉兄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急才,明日可期!……」
「……倒是李兄,愈見艱澀,只怕……」
「……方才那個『纏』字,我竟是想都未曾想到,也難爲他能找到這般貼切的字眼……」
「……徐兄,待過兩年劉兄再大些,只怕別說是姑娘的香帕,就連金陵第一才子的名頭,你都要拱手讓人了……」
「李兄?」劉拂笑望李迅。
李迅口唇乾裂:「你……你且稍等!」
劉拂揭開杯蓋,輕嗅一嗅,贊道:「好茶。」她細品過後又笑道,「李兄不急,我莫奈何的。」
從方才起就不曾開口的小宋先生突然撫掌大笑。
衆人驚詫莫名,稍一尋思才明白過來——你且稍等,我莫奈何,劉拂是將李迅一字一句,哪怕是閒言白話,都對了出來。
他們明白了,李迅自然也明白過來。
方才還儀表不凡的秀才公,此時面色慘白髮絲微亂,身上的衣服因著是梅園中常備的,是以很不合身,竟再無一處讀書人該有的文雅清然。
劉拂嘆道:「李兄,點到爲止吧。」
李迅目呲俱裂,手指緊攥著袖口,冷笑道:「還沒完。」
見他不聽勸告,劉拂也不再做好人。她連應聲都懶怠,隻鬆鬆散散地一拱手,示意李迅出題。
若估算的沒錯,這已是最後一輪。李迅這厮,肚中的存貨早已被挖幹了。
對面果真許久無聲,氣氛一時很是尷尬。
將上等的鈞窑茶盞隨手放在地上,劉拂打了個呵欠。
李迅像是受到刺激一般,硬逼出兩個字:「鸞鸝!」
劉拂輕聲道:「鸚鵡。」
「鸞鸝衝天。」
呦呵,居然還是個嵌字聯,這厮搜腸刮肚,竟還能逼出些東西。
劉拂摸了摸下巴,快速答道:「琴瑟同聲。」
李迅微楞,面露喜色,聲音也大了許多:「鸞鸝衝天一聲鳴!」
「龍虎鬧春萬木榮。」
劉拂話音剛落,就聽到李迅大笑道:「你輸了!是你輸了!」
他奔至謝顯面前,又是得意又是張狂:「謝二公子,方才賭約已立,當下就可實行了!」
不待謝顯答話,劉拂似笑非笑滿含疑惑的聲音,已從李迅背後傳至他耳中:
「小弟何時輸了?還請李兄明示。」
已恢復鎮定的李迅回身,冷笑道:「我連出三折嵌字聯,你除了第一折外再未答上!青天白日,還想狡辯不成!」
劉拂慢悠悠道:「李兄可是從未說過,這是三折連對。」
李迅大怒:「你怎可不按規矩來!」
「規矩?」劉拂嗤笑道,「誰家的規矩?我是對仗不工整,還是平仄不押韵?」
「你!」李迅直氣得張口結舌,却發現自己無法辯駁。
他確實未說過。
劉拂微眯起眼,偏頭而笑,十分溫和無害模樣:「李兄若有异議,還可再來。」
單看李迅乍紅乍白的臉色,劉拂就能猜到,他一口心氣已泄,便是等到明日此時,也再出不了什麽好題目。
見李迅眸光一轉想要開口,劉拂搶先打斷道:「李兄莫不是要說,方才的三聯讓我再對一次?小弟雖非不願,但方才對聯已成,再對反倒是真的不合規矩。」
她笑眯眯的,將李迅逼上她早已爲他準備好的,退避三舍之路。
劉拂在整好微皺的衣袍,彈掉幷不存在的灰塵後,才含笑開口道:「李兄既不出題,那就該有小弟來了。」
李迅無言以對,只能捏緊了拳頭,嚴陣以待。
劉拂清清嗓子,壓低聲音正色道:「最毒婦人心。」
嘲諷之意呼之欲出,已有人想起李迅方才被潑酒的緣故,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背對衆人,除了對面的李迅之外,再無人能看到她的神情。
被劉拂視綫逼迫著的李迅,只覺兜頭澆下一盆雪水,凍得他心驚膽戰:「你……」
劉拂抿唇而笑,直如春光燦爛:「李兄,莫慌。」
「我、你別……」這個少年……他……他!李迅上下牙關打顫,相撞發出輕微的「嗑嗑」聲。
察覺到李迅神情變化,劉拂極是欣慰,她放緩了聲音,哄勸道:「既然李兄對不出,那就算小弟贏了,如何?」
自然是好的。
接受著衆人贊譽的劉拂笑得極甜,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羞澀,與之前才情勃發的樣子形成鮮明對比。
只有劉拂與李迅二人知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
上輩子因著一場刺殺,劉拂曾晝夜不停審訊過三百鐵血好漢,從詔獄出來時已有十數日不曾見過陽光。她方才不過一時興起,試上一試,沒想到當年攢下的凶狠氣勢,換了套皮囊仍在。
心滿意足的劉拂,爲李迅這位功臣保留了最後一點顔面,沒在今日就使用贏家的權利,讓他立時退出院外。
「劉小公子,不知你那上聯,可有應對?」
劉拂抿唇一笑,很有些羞澀:「饒翠樓的天香宴極好,勘稱人間珍饈。『常貪衆生口』,罪過罪過。」
***
經過這段插曲,衆人心緒又起變化。不少人的趁著方才的興致,重新走回案前,揮毫而書起來。
安坐吃茶的劉拂留意到,謝顯的小厮匆匆而來,有匆匆而去。
她心中一跳,下意識望向張秀才的方向。
果不其然,一直心有旁騖從不曾專心賞景的張智,也在向謝府小厮離開的方向看去。
劉拂快速咽下口中點心,凑近謝顯問道:「顯二哥,可是有什麽變故?」
謝顯不料她有此一問,低聲道:「雪天難行,剛好有從京師而來的書生路過梅園,聽聞咱們在起詩會,想來凑趣。你且安心,我已派總管去安排了。」
謝二公子舉辦的詩會,金陵城中的讀書人想來都得不到帖子。若那從京師來的讀書人是一般身份,謝顯絕不會使謝府總管出馬,仔細問詢。
暗自思量心事的劉拂,幷沒發現徐思年的目光,在她一臉好奇靠近時,就變得晦澀難明。
不多時,謝府年逾五十的總管謝浩,親自領著三個錦衣青年逶迤而來。
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讓謝浩知這個府門前的總管能親自引路的,肯定不會是一般人。
劉拂餘光掃過滿臉緊張的張秀才,又看向神色驟黯的徐思年。她闔上眼簾,靜靜聽著踏雪而生的簌簌聲,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當與三人互通姓名後,張秀才緣何豁出臉面不要,也要蹭進詩會的動機已然分明。
而劉拂久等的機會,也在此時到來。
他們幷未直言家世,但因著未曾遮掩名姓,對熟知大延官員譜的劉拂來說,在某些角度,她或者要比他們更瞭解自己。
何時生,何時死,何時登高位,何時被貶斥,他們的生平全凝練成一字一句,扎在劉拂的記憶中。
武威大將軍之子蔣存,日後戰功赫赫更勝其父的少將軍。吏部侍郎嫡幼子方奇然,將來官居正二品左都御史,父子二人均簡在帝心。
至於另一個名喚周行的青年……劉拂眉心微蹙,遍尋記憶也找不到這個人。
但她却能估摸出對方的身份。畢竟能與蔣、方兩家一文一武同時交好的周姓人家,除了祁國公府不做他想。
若無意外,這周三公子,應是周默存的叔伯堂兄。
刨去前途未卜的周行不說,只要能投靠其餘二人中的任意一方,都能保饒翠樓百年無憂。
他們一個鐵面無私使吏政清明,一個金戈鐵馬護衛大延江山,雖都英年早逝,但俱是讓大延男兒尊崇的人物。
劉拂自也不能免俗。
她眼中綻放著熠熠光輝,甚至連自己都沒有察覺——此時此刻,她崇敬多年的兩人,正坐在自己面前。
雖早已做好了見到二人的準備,但此時劉拂不得不收斂心神,才能好好構想接下來的事。
她打入金陵學子的計劃才剛剛開始,正主就提前到來,那麽之前所有的準備,都要推翻重來。
比如,她在這場詩會上的表現。
有新客至,自然要置新宴。
待一巡酒畢,兩方人相互熟悉後,作爲詩會主辦人謝顯才起身拱手,輕笑道:「有酒無詩畢竟不美,各位,請。」
「鬆風兄,我待你拔得頭籌,需得請我喝酒。」
對劉拂無所不應的徐思年自然點頭應下。
作爲唯一不必作詩的人,劉拂自不需在此時下場,她自斟了杯溫好的梅花酒,舉到鼻前輕嗅了下。
然後她的眼前,就被一片陰影籠罩住了。
「小姑娘,你真覺得徐兄能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