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拂輕啜著梅花酒, 品著裡面淡淡梅香。
進園前曾聽謝二公子說, 這梅酒的方子是謝家多年不外傳的秘方, 曾被衍聖公親口贊揚過。
她喜這酒味清冽,却也不好撬人家家私。這種喝一杯少一杯的東西,自然要好好品咂。只恨之前有徐思年盯著,不能多飲幾杯。
「姑娘?」
謝家的僕役怎會如此沒眼力勁?一壺酒已空, 伸手去取新壺的劉拂聞言, 含笑抬頭:「兄台請坐,此酒甚好, 可要嘗嘗?」
話中雖帶著問詢的意思,但不等對方回答, 劉拂就已取過一個乾淨的擴口酒盞,抬手斟滿。
緋色的清透酒水從尖細的壺口流出,墜入杯中。襯著細膩的白瓷, 格外甜美。
這甜美,其實與梅花本身迎風鬥雪的氣質很是不搭,却又帶著奇特的和諧。
劉拂將酒盞向對方推了推, 又招呼角落立著的小侍婢過來, 對著小丫頭輕笑道:「天寒, 莫站在這裡打瞌睡。這位周公子有事問你,答完話就回去歇著吧。」
她想了想, 又補充道:「再多取幾壺酒來, 這裡就不需你伺候了。」
小侍婢一臉迷茫, 戰戰兢兢應諾:「……是。」
周行眼中滑過一抹似有所悟, 覷了眼躬身垂首的侍婢,幷未開口。
亭中驟然陷入詭异的靜謐。
劉拂疑惑道:「周兄?」
「下去取酒吧。」
待一頭霧水的小侍婢行禮退出亭外,周行才行至另一邊撩袍坐下,隔著桌案定睛打量劉拂。
她是真的淡然自若,不是裝的。
渾然不知對方在揣度什麽,得不到回答的劉拂也不强求,在向周行舉杯示意後,重新就著亭外的紅梅傲雪景,自斟自飲起來。
對於周行一直凝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劉拂幷未放在心上。
或者說,她是早已習慣了萬衆矚目的感覺。
當小侍婢捧著灌滿的新酒壺回來,劉拂才再次試著勸道:「周兄真不嘗嘗?謝家的梅酒堪稱一絕了。」
周行將滿盞酒一飲而盡,以杯底相示,淡聲道:「劉、公子,剛才是在下唐突了。」
「無妨無妨。」劉拂大手一揮,渾不在意,「這酒如何?可合周兄的口味?」
見周行蹙眉不答,她又笑道:「千人千味,我向來是個多話的,周兄切莫因著我勉强自己的舌頭。」
周行指尖劃過杯沿,沾上一星酒水。
「確是好酒。」
劉拂大笑:「那便多飲幾杯,千萬不要客氣。」
明明她也是客人,却自然而然地擺出主人待客的架勢。不過分熱情,又不會冷落遠客,還另帶著股自娛自樂的灑脫隨性,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親近。
發現自己想與之交好的心思,周行失笑,因知曉對方是女子而有些拘謹的身姿,也放鬆許多。
大抵只有這樣的姑娘,才能扮著男裝,在一衆學識上佳的書生中,還能熠熠生輝。
周行舉杯道:「方才不小心聽到你與徐兄的交談,實在抱歉。」
嗯?劉拂驚覺不對。
所以之前周行那聲「小姑娘」是對她而非侍女?
所以她方才與周行驢唇不對馬嘴的講了半天,說的全不是一件事?
即便她表情控制的極好,微挑的眉梢仍暴露了她的心緒變化。落在有心人眼中,方才的處變不驚,瞬時變成了大智若愚。
但也鮮活許多。
周行正正神色,起身正式致歉:「劉姑娘,方才一時不察,險些暴露你的身份,是周某的不是。」
劉拂面上不透聲色,緩聲道:「周兄不必多禮,我既敢來,就不怕人看出。」
只有腔子裡狂跳不止的心可以證明,她劉雲浮不是不怕旁人看透身份,而是從未想過會有被看出來的一天!
她早已騙過了天下人,也騙過了自己。
强壓下翻涌的心潮,劉拂半是得意半是懊喪道:「都說金陵才子乃江南之首,却只有周兄你看透我身份,莫不是江南學子比不過京城的?」
周行笑道:「你且放心,蔣、方二人都未看出。」
劉拂回憶著曾見過的貴女,臉上得色更深:「原是周兄不同常人。」
這話看似誇贊周行,其實是在誇自己。她邊說,邊向周行投去一個疑惑的目光。
見少女一身男子長袍,大馬金刀而坐,即便被揭開身份也毫無怯意。平常男子論起風流瀟灑,恐怕都不如她。
周行唇邊笑意更濃:「劉姑娘是女中豪杰,不如一問換一問。」
心緒平定下來的劉拂眼珠一轉,直白道:「因有我在。」
周行微楞:「還請姑娘解惑。」
「因有我在。」劉拂再次滿飲一杯,用拇指抿去唇角緋色的酒液,很是怡然自得,「只要我想,徐鬆風就絕不會輸。」
她淡笑道:「周兄,該你了。」
不自量力的自信,只會是個笑話。空口講大話,任誰都能將牛皮吹上天。
可面前的少女神色淡淡,却讓人不得不信。
周行突然覺得,莫說教養深閨的女子,恐怕就連朝堂之上的男兒,都不一定如她。
他啞然失笑,爽快答道:「徐兄護你太甚,這才泄了端倪。」
劉拂舉杯的手僵在半空。
千算萬算,漏算了徐思年不是個好戲搭子。她□□無縫的戲碼,竟是壞在他的一腔情意上。
哭笑不得的劉拂揉了揉眉心,嘆道:「可明顯?」她話一出口,自己先笑了,「我竟忘了,是周兄你天賦异禀,蔣兄方兄才華蓋世,也沒看出不妥來。」
劉拂眼中精光一閃,她起身取過一旁大碗,直接推開酒壺壺蓋,傾酒於碗中,十分豪邁地推向周行:「小弟與周兄投緣,周兄,請!」
劉姑娘此舉,起碼能爲徐兄清掉一個奪魁的障礙。
看著面前盛滿佳釀、拳頭大的飯碗,周行垂眸微嘆:「劉兄,請。」
***
當衆人醞釀好佳作,準備回來撰寫初稿交給劉拂謄抄時,在亭中看到的,是一個已經醉倒的醉鬼,與一個半醉未醉間仍在傾杯的酒鬼。
張秀才啞然:「這……不如換個謄抄人?」
劉拂聞言嗤笑道:「太白豪飲三百杯尚能作詩,我酒量不敢攀比詩仙,謄文撰寫又有何妨。」
她擲開酒壺,起身後微微踉蹌,不待徐思年去扶,就已站穩身形。
劉拂雙手推開擋路的衆人,漫步至桌案之前。隨手拎起一根狼毫粗筆,飽蘸濃墨,隨手而書。
跟在她身後的衆人從她單薄的肩頭望去,只見鐵畫銀鈎,其字力透紙背,其勢撲面而來。
她所寫的,正是謫仙人的《將進酒》。
一筆而書,狂放張揚。
「……好字!也不知劉兄今日抄錄,可否讓我帶回……」
「……雖筆力尚弱,但已有自成一派之態……」
「……劉兄不過十四,前遇不可限量……」
衆人下意識互相對視一眼,然後都向李迅望去。不出所料地在李迅臉上,看出劫後餘生般的慶幸。
此時的劉拂豪縱不羈,一言一行都帶著滿滿的自信,比之投壺作對時光華更勝,即便形容尚小,依舊耀眼得讓人不敢逼視。
已無人再將話題引到徐思年身上。
任誰都能看出,不必等到許多年後,他們面前的劉小公子,就已能用自己的才華,蓋過金陵第一才子。
至於「風流」二字……
當他們看到劉拂因酒氣沾染而越發晶亮的眸子,與被醺得微紅的面龐時,都在心中打消了這個疑問。
再待兩年,只要他想,金陵城中的世家貴女,恐怕沒有哪個能抵得過他一笑。
謝顯拍了拍徐思年僵硬的肩頭:「鬆風兄,節哀。」
徐思年恍若無覺,只恨不得將他的阿拂藏起來,讓誰都看不到她的光芒璀璨。
他在這一刻,終於明白了劉拂所求爲何。徐思年也深刻地知曉,那是如今的他給不了對方的。
明珠豈能暗投,就如他之前對謝顯說的一般,他不能阻止他的阿拂鵬摶萬里。
即便爲了阿拂,來年秋闈,亦不容有失。
徐思年小心上前,輕聲問道:「阿拂,可頭疼?」
劉拂抿唇一笑:「尚可再飲。」她斜眼望向衆人,笑道,「各位仁兄還不動筆,不怕把腦中佳句忘了麽?」
她話音落地時,已有幾人露出懊惱神色。
劉拂指指酒桌:「梅酒凉後另有一番風味,大家不若試試酒後作詩,說不定能有醍醐灌頂之效。」
三句話不離謝家梅酒,可見是真的醉了。
良言常被人誤。劉拂搖頭嘆氣,直接指定人選:「蔣少……蔣兄,不如試試?」
少年眸光瀲灩,帶著使人信服的力量。
蔣存素不擅長詩文,本不欲參加咏梅賦詩一事,在少年的注視下也不忍拒絕,只笑道:「我且一試。」
當他舉起杯盞欲飲時,又被劉拂打斷。
「劉兄?」
劉拂拍了拍剛送來的酒罎:「若是蔣兄,得滿飲一壇才够。」
不等蔣存說話,方奇然已笑道:「蔣兄莫要推拒,劉兄說的極對。」
他們二人自幼相熟,方奇然對蔣存脾性與酒量都知之甚詳,他雖不知劉拂是如何知道,但那少年說得確實沒錯。
蔣存其人,平時寡淡少言,可一旦醉酒,便會顯露出另一面。
至於劉拂是如何知道的……
見蔣存被方奇然拖去飲酒,正被徐思年捏著脖子喝茶解酒的劉拂咬著杯沿輕笑。
蔣少將軍遺世的兩篇大作,全是酒後所寫。她篇篇倒背如流,又怎會不知其中關竅?
衆人看過熱鬧,自去研墨不提。另有幾個見劉拂信誓旦旦,便真聽了她的建議,去試著以酒助詩興。
謝顯笑道:「阿拂放心,待今日宴後,我定命人再送十壇去你府上。」
劉拂大笑應好,吃人嘴短,看向謝顯的目光都柔和許多:「好二哥,十壇可不够喝。」
被徐思年死盯著的謝顯摸摸鼻子:「酒大傷身,等你再大些,不論天涯海角,二哥都送酒與你。」
想起謝顯早天一事,劉拂心中喜意也淡了許多。她握著謝顯的手,言辭切切:「哪怕爲了小弟,二哥也要多多保重自身。」
謝顯微楞,點頭笑道:「我看是爲了你的口舌才對。」
「你管爲了什麽呢。」劉拂正色道,「秋闈燥熱不提,春闈在數九寒冬,且要在號中連考多日,二哥這身狐狸皮大氅,可是帶不進去的。」
徐思年眸光微閃,也幫腔相勸。
在蔣存漲紅了臉龐,興致勃勃詩興正濃時,劉拂覷到忐忑不安偷眼打量蔣存的張秀才,突然想起一事。
若猜得沒錯,張智此行豁出臉面不要,就是爲了找到契機接近蔣存,毛遂自薦做少將軍的門人。
西北苦寒,能有個善農事的門客,對他二人說不得都是好事。
劉拂袖手攏在胸前,四處溜達。
當路過張秀才時,她故意靠近一些,輕聲道:「張兄,『橫枝』一詞蔣兄已用了。」
張秀才被身後而來的聲音驚了一跳,在紙上畫了個大大的墨點。
「你怎知旁人用的何字?」張智頓了頓,不甘不願地問道,「你可當真?」
他皺眉苦思,實在想不起劉拂方才有沒有從蔣公子身後走過。
劉拂聳肩:「愛信不信。」她輕笑道,「你放心,我之前雖有讓你做綠葉的心,但此時早已不需要了。」
與李迅相比,這勤於農桑的張秀才可愛多了。
見劉拂笑得森冷,張秀才不發一言,另扯張宣紙提筆而書。劉拂也不管他是否避開了『橫枝』二字,自顧自走開。
實話講,除了那兩篇足以傳世的大作外,少將軍其餘詩賦都極一般。用詞極富套路,咏梅必用橫枝,咏菊必用黃華,咏雪必用絮絮,而他難得的贈美人之作,也全用了芙蓉。
可見蔣存在詩詞一道上,委實不怎麽開竅。
想起剛剛一不小心看到的,徐思年廢弃的詩稿,不長於情愛的劉拂暗嘆口氣,難得有些苦惱。
幸而不識桃幷柳,却被梅花累十年。
筆記繚亂,可見徐思年寫下這兩句時,有多心緒不寧。
唯恐多情負深情。何况她從不是多情之人。
***
所有詩稿都交到劉拂手上時,已是一個時辰之後。
她理好紙張,先背著衆人打亂順序,列了個名錄排序,才開始一張張謄寫起來。
與方才隨意揮毫不同,此時的劉拂一筆一劃都寫的工整清晰,大小均勻疏落有致,字迹整潔紙面乾淨。
作爲評判的小宋先生行至她身邊,隨手取了一張。
一衆欲爭得風頭,好在拜師一事上搶占先機的書生,此時都緊張起來。
「卷面若此,已可在考官處爭得個好印象了。」
他們就知道,今日最大的風頭,早已不在。
劉拂笑道:「多謝先生誇獎。」
秋闈不比春闈,雖然也要封住考生姓名,但不必另找人謄抄。是以卷面整潔與字迹優劣,都會或多或少地影響成績。
她當年爲了練好這手館閣體,也曾下過苦功。
都說寒門難出貴子,僅這一筆字,都不知要難殺多少人。
海棠姐姐買來給小姐妹們練字的竹紙,只是堪堪可以寫字。買那一刀紙所需的四五十文銅板,已够農家做上兩身足以禦寒的冬衣。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談何容易。
劉拂心中胡思亂想,筆下飛快不停,只有抄到徐思年的稿子時,才微頓了頓。
及至詩稿抄完,她長舒一口氣,將紙張累齊,交至小宋先生手中。
揉揉微酸的手腕,劉拂對酒意已消的蔣存笑道:「蔣兄所作極佳。」
蔣存握拳於唇邊,輕咳了一聲:「劉兄的法子,確實有用。」
熱血衝頭,自然能迸發無數奇思妙想。
聽到身後的脚步聲,劉拂回頭,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周兄,酒醒了?」
天可憐見,她方才絕不是有意灌倒周行,只是實在沒想到,竟有人酒量如此之差。
如果說以蔣存武將世家出身,酒量極好來計算,謝府的梅花酒便是一壇下肚,頂多讓他微醺。而周行周公子,則是一碗就倒。
醉酒醒來後,人格外怯冷,周行攏攏衣衫,才開口問道:「聽劉兄說,蔣兄發揮不錯?」
劉拂望著不遠處正與友人交談的徐思年,含笑道:「若無徐兄與方兄,或可奪冠。」
徐思年似有所覺,回望劉拂,兩人相視一笑,極有默契。
周行莫名覺得牙酸,不由哂笑道:「如你方才所言?」
他聲音不大,只有他們四人能够聽見。話中嘲諷意味極濃,却只有劉拂明白他話中深意。
是指自己在他醉酒前所說的,「因爲有她在」。
此言一出,方奇然與蔣存一個捅他腰眼瞪他,一個上前與劉拂致歉:「劉兄有怪勿怪,周兄他向來有口無心,口無遮攔……」
兩人動作熟練,搭配得當,一看就是常幹這事。
可見周行其人,是個慣愛直言,常得罪人的。
看著閉嘴不言,因痛臉色微青的周行,劉拂失笑:「蔣兄方兄不必如此,小弟幷未生氣。」她正正神色,直望進周行眼底,認真道,「莫嫌小弟輕狂,不過若我下場,不拘徐兄方兄,恐怕都拔不得頭籌。」
徐思年今日要能奪魁,全靠自己的真本事。
那首咏梅詩字字精到,她想爲之增色也無從下筆。
周行點頭,明瞭她的意思:「原是如此。」
這般從不敏言慎行,直來直往最毒刻薄從不道歉的脾性,怕不是周家人獨有的?
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挑破自己或會爲徐思年潤筆一事,周行這人,說不得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
恐怕,這也是周家人祖傳的性子。
劉拂又道:「便是連上周兄一起,恐也不能够。」
周行、蔣存、方奇然:……
如此毫不遮掩,可見是酒還未醒透。兩人搖頭苦笑,一人茫然不解,却沒誰想去辯駁。
從方才種種來看,這位劉小公子,幷不是個酒後說大話的。
直言不諱罷了。
之後徐思年果真拔得頭籌,方奇然第二,蔣存第三。
前三的位置被遠客占了兩個,對於金陵學子來說,可謂是一件極丟人的事。不過詩會本爲凑趣,一時輸了也不代表著技不如人,更何况,魁首的位置幷未讓人奪去,大多數人心胸開闊,煩悶之感很快就被丟下。
該出的風頭出了,該留的印象留了,該熟的人熟了,該丟的臉也丟了。
這場詩會,基本算得上賓主盡歡。
天色漸晚,宴將散去,休沐日已過,也該收斂心神繼續苦讀。至於其他心思,則放在年後小宋先生主辦的詩會上再說。
因新年將至,相熟之人臨別前互相定下時間,待年節再會。
邀約劉拂的不在少數,都被她婉言回絕,至於謝顯的邀請,則有徐思年替她應付。
不過面前三人,可不是她推拒的目標。
劉拂確信,今日她已給他們樹下了個極好的印象,已爲接下來的要事打好堅實基礎。
那麽通過頻繁的聯繫加深關係,幷挑選適合的時機挑明身份,極其重要。
必要讓日後的靠山知道,不論是她還是饒翠樓,都是有用的助力。
不等劉拂開口,機會就已遞到眼前。
耳邊聽到方奇然笑問:「席間曾聽人提及『天香宴』,似在金陵城中極有名聲。我等初來乍到,不好耽誤同年舉業。剛好聽聞劉兄也是出門游歷,頗有閒暇,不知對這宴可熟?能否帶我們一嘗珍饈?」
熟,當然熟,再不會有人比她更熟了。
劉拂心知肚明,這其實是三人欲與自己交好的藉口。
畢竟方、蔣、周三家都是有爵位有實權的世家,在家鄉不止有祖宅舊僕,還會有大量族親。那些遠離京城嫡脉的族人,定會欣喜有這個親近的法子。
可對旁人來說極好的機會,對劉拂來說却是催命的符咒。這代表著即便她拒絕了三人,也會有人將他們帶去嘗鮮。
只要進了饒翠樓,就極有可能撞見「碧烟姑娘」。哪怕她近日拒不接客絕不出門,露餡的可能性也無法斷絕。
劉拂善兵行險招,但絕不會在鍘刀吊在脖子上時,還去做沒把握的事。
她猶豫道:「這……」
蔣存問道:「可是有什麽難處?」
劉拂搖頭,暗暗看向周行。
在還未深交之前就被知悉身份,會引發怎樣的結果,她一時還無法推測。唯一可知的是,要是真的在這三人面前,留下個不可磨滅的壞印象,那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將目標定成金陵城中的權貴。
哪怕是謝顯徐思年,也不可能違背父意,幫扶一口氣得罪了祁國公府、武威大將軍、吏部侍郎三家的小小青樓。
劉拂心念電轉,突然覺得之前被周行發現女兒身,或許是件好事。
她對著周行,隱晦地苦笑了一下。
這苦笑不止是做給周行,也是做給另外兩人看的。與方才在詩會上大放异彩的模樣完全不同,此時的劉拂,渾身都透著「我有苦衷」之意。
單薄的少年立在那裡,緊抿著薄唇,忐忑又無措。
之前的灑脫不羈有多讓人折服,現在的有口難言就有多讓人憐惜。
方奇然微楞,放緩聲音,輕問道:「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隱,不如告訴我們,好歹能一起想想法子。」
一次示弱,就讓四人間的關係,從互有好感跳到交淺言深。
劉拂暗自記下這個小技巧。繼續抿唇不語,間或眼巴巴看向周行,周行似有所悟。
周行道:「那天香宴是在哪家酒樓?」
「不如找個地方細——」
將與自己搶話的蔣存撥開,周行沉下聲音再問道:「是哪裡?」
劉拂漲紅了臉龐,輕聲吐出一個名字。她聲音壓得極低,低到近在咫尺的方奇然與蔣存都沒聽清。
「什麽?」
周行冷著臉,瞪視他的友人:「咱們千里迢迢歸鄉,是爲備考,第一日便想著吃喝,不如早早滾回家去。」
他的語氣生硬非常,帶著不容反駁的態度,冷聲道:「再提什麽天香宴,休怪我翻臉無情。」
便是早已習慣了周行時不時上來的脾氣,方奇然與蔣存也難免一頭霧水。
蔣存眼見著劉拂漲紅了臉龐垂首不語,抬手就把與劉拂離得最近的周行扯開,寬慰道:「劉兄莫慌,再不必理他的惡形惡狀。」
又轉而瞪向周行:「且收收你的脾氣,何必跟少年人擺威風。」
「劉——兄?」周行拖長了聲音,哂笑道,「你若真想與劉兄交好,就聽我一言,規規矩矩地吃茶吃酒,扯那烏七八糟的天香宴,才真是要與她絕交。」
周行轉身,緩下聲音問道:「對吧,劉兄?」
劉拂訥訥點頭。她看著周行微紅的耳廓,驚覺自己已經挖掘到周家人的本質,强忍住笑意將戲演下去。
她拱手抱拳,十分歉疚地對著三人道:「小弟本意,原不是讓各位仁兄爲我相爭。」
方奇然柔聲道:「劉兄不必如此,他們二人早有齟齬,與你幷不相干。」
劉拂謝過方奇然,接著道:「按金陵本地習俗,上元節各府第與商家將各出新意,共辦烟火陣,當可一觀。」她頓了頓,對著周行抱歉一笑,「各位兄長若不嫌弃,可在當日同游秦淮河畔。」
不論周行回去後,是否與另外兩人拆穿自己的女兒身,有「從女孩子口中探出個花樓名字」這件尷尬事在,短期內他都會阻著蔣、方二人去饒翠樓。
而且劉拂莫名相信,周行幷不會不經自己同意,將她老底揭出。要真如此,那她日後可操作的空間,就還有很多。
交好的目的相同,三人自無不應,定下了時間,只待來年再會。
在劉拂的注視下,周行的耳朵越發紅了。真是有趣。
目送三人離去的劉拂不明所以,深覺稀奇,便在對方回望她時,向著他拱手一揖,又比了個「多謝」的口型。
「周行!」被撞個正著的蔣存怒喝,「待回府校場上見!」
周行的冷笑聲遠遠傳來:「怕你不成。」
「哎你們倆……」
萬沒想到會如此的劉拂先是一怔,接著大笑出聲。
不論是蔣少將軍還是方左都御史,都比史官筆下百姓口中的鮮活許多,他們仍在少年時,仍未建功立業,仍有大把的美好年華。
或許,她也仍有救他們於英年早逝的機會。
感到身上一暖,劉拂回眸,正對上替她披斗篷的徐思年的眼睛。
「夜裡寒凉,該回去了。」徐思年再三猶豫,到底問道,「阿拂,你與他們相處的可開心?」
劉拂一笑:「都是很有趣的人。」
極易相處,很是投緣,沒有什麽架子,不論選擇哪個,都能對饒翠樓大有利處。待她脫離風塵後,要是能繼續假扮男裝在對方手下效力,說不得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她知道,自己能與那三人有大片單獨話別的機會,都是因爲徐思年特特爲她擋去了許多麻煩。
徐思年看著她的笑臉,也笑道:「那就好。」
想起那句被廢弃的事,劉拂心下暗嘆,扯了扯徐思年的袖子,輕聲道:「思年,謝謝你。」
徐思年扶劉拂上車的動作微頓,沒有回話。
及至快到饒翠樓時,劉拂才隔著窗扇,聽到車外隱隱約約傳來一聲「無妨。」
***
闔上饒翠樓後門,劉拂拆掉發冠,甩了甩被緊束一天的髮絲。她順著小道偷偷上樓,才打開自家房門,就被從門內傳來的呼聲驚了一跳。
「我的心肝兒!你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