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拂望著跳動的火燭, 許久沒有說話。
春海棠忍不住推她:「心肝兒, 你沒事吧?」
端壺灌了口凉茶, 劉拂被冰得一個激靈,然後默默搖頭。
她沒事,她只是需要消化下剛才聽到的,那個讓她心驚肉跳的消息。
「可別燙著!哎不對!」然後她又聽到春海棠的驚呼, 「我的心肝兒!你可不敢喝這冷的!」
今日還自詡急智的劉拂覺得, 她有些跟不上海棠姐姐的思路。
她托著下巴,只覺女人的心思, 真的是很難猜。
「你已快十四了,成人的時候左右就在這一年, 要是疏忽了,日後可要懊悔終身。」春海棠扯起嘴角笑笑,「眼見著你是有大出息的, 我也盼著,你能有我沒有的圓滿。」
想起「成人」指的是什麽,劉拂突地哽住。這大半年來的安逸, 已讓她將這個大敵拋之腦後。
前世她爲了不因小日子露出馬脚, 不知費了多少功夫掩蓋。每到時間, 都恨不得自己是個石女。子女血脉之事,更是想都未曾想過。
在腦中構想了一下自己牽兒抱女挺大肚的模樣, 劉拂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不過這話, 是絕不能跟春海棠說的。
按著勾欄院的規矩, 出堂的姑娘需要長期服用避子湯。像春海棠這般手中有錢還未脫離苦海的, 多是因爲已經壞了身子。
海棠姐姐雖是有意用哀兵之策,却也是真心希望,她能如尋常女子般美滿和樂。
「你看!可是冷著了吧!」春海棠顧不得賣慘,著急忙慌地去外面給她叫熱水。
劉拂嘆氣,放下茶盞,用執杯的手蓋在春海棠的手背上:「姐姐放心,我不冷的。」她頓了頓,見春海棠又恢復了哀切神態,才無奈道,「咱們來細談談你方才說的事。」
民間早有鎖骨觀音的傳說,即美貌婦人以交合誘縱欲者頌佛經,使人絕淫欲。
但要不是春海棠明言,劉拂就是再如何聰慧也猜不到,金陵城每年上元燈會上,坐在花車前頭蓮臺上的觀音菩薩,是從每年各勾欄院新妓中選出來的。
借著天香宴的光,饒翠樓的碧烟姑娘以無人可奪之勢,成了今年扮觀音的第一人選。
劉拂揉了揉眉心,被這從不記錄在册的民俗打得措手不及。
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她的計劃已一變再變,幾乎要跟不上世事變化。
「現在秦淮河岸誰人不知,咱們饒翠樓有二寶,天香與國色。」春海棠乾笑著示弱,「若非推托不過,我也不會不等你答應,就自己應下。」
這種約定俗成的事,幷不是春海棠獨個一人就能左右的。
劉拂幷不怪她,方才苦惱,也是因爲還未想到要如何應付方、蔣、周三人。
但春海棠「不能推拒」的話,有多少水分在,兩人心知肚明。
饒翠樓大起大落,從曾經的客如流水到門可羅雀,再到如今的賓客滿座,若說春海棠不想趁著上元燈會揚眉吐氣,便是單純如望日驕都不會相信。
這樣小女人的心思,劉拂很能理解,却不能放任她日後繼續施爲,壞了自己尋東家的大計。
她本想著在上元節前做些小動作,好借病借傷順利推拒。但腦中靈光一閃,想起建平五十四年將發生的一件大事,决定隻嚇嚇海棠姐姐就好。
劉拂正色道:「說起來,還未告訴姐姐一個好消息。」
春海棠微愣:「什麽?」她的思緒終於從上元燈會中拔出,又驚又喜地看向劉拂,「你今日、今日可是碰到了貴人?」
昨日準備衣衫時劉拂曾說過,今日赴詩會,只是個開始。
那這意料之外的喜事,只能是比預計的更進一步。春海棠捏著帕子的手顫了顫。
見她神色,劉拂便知自己震懾她的思路是對的。作爲下九流的妓子,春海棠對剛剛得中進士的從六品翰林都畏懼非常,更別說其他。
金陵雖富,世家大族雖多,但與掉枚瓦片就能砸三個權貴的京城相比,也不過爾爾。
而以今日那三人的身份,放在京中也是一等一的顯貴。
劉拂點頭,壓低聲音數道:「一是被聖上誇贊『甚肖其父』的武威將軍府少將軍;一是康平伯府孫輩中有名的才子;還有一個,是祁國公府的嫡出公子。」
她很是用心地誇耀了一番,更將三人的出身顯赫、前途無量著重描述。
直悔得春海棠瞠目結舌,面色陣青陣紅,滿心懊喪。
「我本與三位公子約好,上元節共賞烟花。」劉拂一嘆,十分苦惱,「也只能緩緩了。畢竟我是以男子身份與他們相交,只盼公子們一時氣過,不要積怨。」
春海棠急道:「我、我這便去與她們講……不,我這就使人去請大夫。」
劉拂按下她,認真道:「可是姐姐,如此一來,咱們的面子就要被她們踩進泥裡去。」
答應後又推拒,本就眼紅的人,更會下死命詆毀饒翠樓。
真只是放同行鴿子,倒也沒什麽可怕的。最重要的是,甚少見客的碧烟姑娘將坐花車巡城這件事,在春海棠拍板定下後,已經傳播出去。
金陵城中的風流客裡,大抵只有今日參加詩會剛剛歸家的徐思年不知道了。
而因著天香宴的緣故,恐怕那些曾來嘗過的老饕也已口口相傳。
明明是在冬日,春海棠却急出一頭汗來:「這可如何是好!我就不該先答應!」她緊緊拉著劉拂的手,幾乎整個人都貼在她身上,「好碧烟,好心肝兒,你可要想想法子。」
劉拂蹙眉不言,滿臉苦惱。
待春海棠急了一會,劉拂才做出一副終於想到對策的模樣,合掌道:「姐姐,不如你去與她們商量看看,觀音另選她人,我退居次位,扮蓮花座下龍女。」
與觀音扮相不同,龍女衣著幷無定式,更因有真龍禦水不沾凡塵的傳說,便是以薄紗覆面也無妨。
至於其他妓館會不會答應……劉拂抿唇一笑,幷不擔憂。
觀音與龍女哪個出彩,根本不必說。
「與人做配,豈不委屈了你?」
劉拂垂眸,掩去一晃而過的精光:「爲了以後的好日子,爲了一衆姐妹少受欺辱,這又算什麽呢。」
當跨過年去,平淡無奇的建平五十二年就已結束。用一整年的時間去做鋪墊,才會在建平五十四年的數件要事中,不露痕迹地達到目的。
劉拂玩著發尾,唇邊浮現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她望向一臉愧色的春海棠,甜笑道:「姐姐若覺得對不住我,待我生辰時,就打扮一場好了。」
春海棠看著難得撒嬌的少女,笑著將人揉進懷裡:「我的心肝兒,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
***
直到年前,劉拂都未再去見過那三人。隻間或通過徐思年傳信,假稱自己去蘇州訪友,待節後才歸。
徐思年坐在外間,翹著脚捧著茶盞,隔著房門對內室的劉拂輕笑道:「我好好一個同知公子,金陵才子,倒成了傳書的雁兒了。」
劉拂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如此勞煩,實在不好意思。」
她理好衣衫,伸平袖擺,掀簾出來。
「鬆風兄,你看如何?」
少女聲音淡淡,透著一股子濃厚的無奈,與不情不願。
徐思年聞言放下茶盞,回首望她。
室內靜靜,無人作聲。
與預想的情况實在不同,便是天子動怒也能淡定自若的劉拂,也難得地起了些忐忑。她拽拽衣襟,蹙眉道:「不妥?」
說著就轉身,準備回去。
徐思年心中一悸,急急攔她:「阿拂誤會了!」
劉拂停下脚步,奇怪的望向他:「鬆風兄?」
徐思年見劉拂停下脚步抬眸看向自己,恍如雷殛般楞了楞,騰地漲紅了臉。
「鬆風兄?」
少女一襲烈烈紅衣,與平日冰雪般的冷艶完全不同,大開的坦領露出白嫩的纖細脖頸,紅唇開合間柔聲吐出他的表字。
徐思年只覺心眩神迷,眸光亂顫撒手後撤,心中又是羞窘又是失落,五味雜陳難以言喻。
枉他號稱花中常客,自詡金陵第一風流人,今日竟是同個沒見過女子的憨小子似的,面子盡失。
可這樣的阿拂,却讓他覺得陌生的緊。
濃艶多情顧盼生輝,與十數日前的風流不羈完全不同。明明只是換了身衣服打扮,却像是換了個人。
只覺自己胡思亂想,徐思年尷尬不已,乾咳一聲:「阿拂……」
劉拂袖手而立,笑道:「我還以爲是嚇到了你。」
「怎會!」
劉拂近來打著爲登臺做準備的名頭,其餘客人一概不見。而此時臨近年節,汪然早已歸家,於維山身爲金陵首富更加忙碌,早在一個月前就提前向劉拂賠禮,說要到明年二月才能抽出空來相見。
是以自詩會之後的十幾日裡,整個金陵唯一見過碧烟姑娘的外人,就只有徐思年一個。
她心知徐思年定也繁忙,所以沒有要事從不邀他。今日請人過來,實在是因爲對扮龍女時的打扮有些仿徨。
琴棋書畫君子六藝、天文地理風土人情,劉拂無一不通無一不曉。唯一苦手的,就是如何打扮自己。
因著她不想錯失與那三子交好的機會,在與春海棠交談過後,就寫信延遲了那日見面的時間,準備自花車游城後立時換裝,與他們在秦淮河畔會面。
爲了不暴露身份,兩套扮相的差別越大越好。
春海棠與望日驕用心爲她挑了幾身衣衫,如今身上的這套,與她本人最不搭調。
就像爲牡丹配上寒梅的冷香,不是不好,只是奇怪。
「鬆風兄。」劉拂原地轉了個身,站定後頗不自在地又扯了扯袖子,「會不會太奇怪?」
哪裡奇怪?哪裡都怪!
徐思年苦笑:「我聽你本意,是爲了不讓方兄等識破身份?」
劉拂點頭。
「那就不必擔憂了。要不是我親眼見到,只怕那天也認不出你。」
劉拂大笑:「隨心所願,就定這套。」她見徐思年臉色不對,便携著對方的手將人引至桌前,又斟了杯熱茶與他,「可是近日累著了?早知就不麻煩你了。」
同知之職在地方僅次於知府,徐思年身爲徐大人的獨子,節前爲了應付往來連功課都暫時停歇,可見繁忙。
劉拂也曾疲於應付各方人馬,很是同情地拍了拍徐思年的肩頭,笑道:「這茶中放了安神的瓜片,若真累的不行,不如在我這裡小憩片刻。」
她說的自然而然,不含絲毫旖旎情思。隨手將鬆散的頭髮撥至耳後,見徐思年仍楞楞坐在那裡,劉拂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鬆風兄?」
這般隨性灑脫的,才是他的阿拂。
之前的若有所失蕩然無存。徐思年驚覺自己一直在胡思亂想,不由啞然失笑。
皮囊皆是幻象,是他入了迷障。
徐思年遮掩道:「近日白天煩亂夜晚苦讀,確實有些不濟。方才一時走神,便將思緒困在了昨日所溫的書上。」
大半年時間,終於將話題引到了科舉書本。
劉拂眸光晶亮,很是欣慰。
「竟如此刻苦,徐大人不是已放了你的假?」她坐到他對面,狀似無意般問道:「是哪一句?竟能讓徐大才子爲難。」
徐思年笑道:「三日不讀面目可憎,人人羨我可得碧烟姑娘青眼,你若因此將我拒之門外,豈不讓他們看了笑話。」
劉拂大笑:「你且放心,這門總是爲你開著。」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不帶丁點兒曖昧的話,却讓人怦然心動。
見徐思年又在楞神,劉拂戳了戳他:「說正事呢!莫發呆了!」
想起她所述幼年經歷,想起詩會上她的驚才絕艶,徐思年只覺得口中泛苦,爲她不甘。明明天生聰慧,只因女子的身份和一個愚鈍善妒的老子,自此淪落風塵安樂不再。
阿拂處處皆好,唯一的錯處,就是沒有選擇出身的機會。
也難怪她聽到詩書會這般欣喜激動。
徐思年看向劉拂的眼神中更添三分憐惜。他清清嗓子,隨意撿了一段不甚明悟的:「乃『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一句,是……」
他看著劉拂那張明艶的臉龐,突然意識到,自己爲何會在這一句上糾結許久。
因這短短十個字,已成了他的心魔。
那日在詩會上,徐思年就已看出劉拂所求爲何——她要用自己的能力本事,爲饒翠樓,爲她自己找一個堅實的靠山,好讓浮萍般的女子有枝可依——而這本事,絕不是色相與肉體,而是能壓得張智、李迅啞口無言的才學。
徐思年深知自己的處境。作爲同知之子,他自能護佑一個妓子,却無力在父親遷任之後,還能繼續護住她們。
誠然,他納阿拂爲妾,定可保她一世安寧,可……
徐思年捏緊了杯子。
可他現在只是這麽想想,就覺得是對阿拂的褻瀆。
「鬆風兄,你又走神了。」
徐思年將視綫移到劉拂面容上。
「能」與「多」是他,而「不能」與「寡」……
能幹如何,多知又如何?即便他贏了方奇然和蔣存,即便他的學識勝過金陵衆學子,在阿拂所求之事上,依舊幫不上半點忙。
就是因爲看得分明,所以哪怕他心不甘情不願,也依舊爲阿拂送信,爲她搭橋鋪路。
徐思年嘴角溢出一絲苦笑,咽下所有不甘:「這句書是……」
劉拂抬手掩住他的嘴,一雙杏眼亮晶晶的,搶答道:「是出自泰伯第八?可對?」
此句雖屬《論語》,但也算得上生僻。徐思年先是目露驚訝,想起劉拂出身後,又覺得理所當然。
他愈發心疼,點頭道:「阿拂果真博聞廣記。」
「鬆風兄謬贊了。」劉拂見徐思年眼中滿是困頓,猶豫片刻後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以所長擊所短,鬆風兄是否太過糾結了呢?」
幾如頓悟,被嫉妒蒙住的眼前,突然清明起來。
徐思年微楞,還沒反應過來時,已抬手握住劉拂的手腕:「阿拂……」
「嗯?」劉拂偏頭一笑,春光燦爛。
見著這笑容,他又什麽都說不出了。
青年的柔腸百轉,全不在劉拂的預料之中。
她見徐思年凝望著自己却不說話,不覺疑惑道:「又魔怔了?說起來,你往日不是要先生喊著攆著,才肯好好讀書?怎得突然如此刻苦。」
徐思年尷尬一笑:「原是以爲自己天縱英才,現在才發現還不如你一個小小女子,豈能不再上進?」
哪裡是與她比,該是送信時與那三人切磋,才明白了這個道理。
劉拂只當沒猜到,撇嘴頗不屑地哼了聲。抖抖手腕站起身來:「你既已尋了藉口出來,還是睡會,我去爲你鋪床。」
「我這便回去了。」徐思年忙攔住她,他扳著劉拂肩頭,將她推進內室,「花車的事你且放心。憑本公子閱盡百花的神目,才能看清你的原型;那幫凡夫俗子,絕看不透你的畫皮。」
劉拂大笑,微微後倒,任由他推著自己前行。
關門更衣的刹那,徐思年望著那個即將消失在眼前的身影,手指緊握,留下方才隔著衣衫感受到的溫暖。
他垂首輕聲道:「阿拂,我從未有一刻如此後悔。」
劉拂幷未聽清,疑惑地「唔」了一聲。
徐思年輕笑:「我沒說話,是你聽岔了。」
他是真的後悔,後悔去歲竟因一場大病,誤了秋闈。
假使沒有那一場耽誤,他如今定已進士及第,若是拼上一拼,若是讓父親見識到阿拂的好,若是……
徐思年張開手掌,空空如也。
若是如此,他也無緣與阿拂相識。
***
除夕那天饒翠樓沒有開門迎客,姑娘們難得早起,一起將樓中打掃得乾淨整齊。
到了晚上,則是不論僕婦龜奴,還是姑娘丫頭,全都圍坐一起,一人親做一道菜品,不拘好壞,全都擺在桌上,連春海棠都不例外。
晚宴開始前,衆人看著煥然一新的饒翠樓,臉上都滿是喜色。哪怕是前一日還對劉拂橫眉冷對的嬌杏,此時臉上也和緩許多。
這樣其樂融融的除夕宴,是劉拂自曉事以來就從未經歷過的。
她幼時便失了父母,祖父身爲忠信侯必得進宮領宴,家中孤冷清淨,只有自己坐在飯桌前對著滿滿的菜色。到了進宮陪讀時候,就是與從晚宴回來的聖上聚在一起,互相依靠,暢想著從未見過的父母。及至後來,她爲人臣得天寵,自也逃不過那冷冰冰的宮宴。
待從一夜歡暢的氣氛中醒過神來,劉拂看著屋外漸亮的天色,輕輕挪開枕在自己腿上安睡的望日驕,從貴妃榻上起身,伸了個懶腰。
她環視四周,與春海棠相視一笑。
春日已來,日後自會更好。
上元佳節當天,劉拂早早就被望日驕强拉起來。
劉拂咕噥著往溫暖的被子中縮去:「好驕兒,且讓我再睡會兒……」
然後她賴床不起的行爲,被望日驕與春海棠一同鎮壓。
對著已梳妝打扮妥當的劉拂,春海棠輕聲道:「安危重要。」
劉拂心知,在春海棠心中,那些達官顯貴都如猛虎般凶猛。她又是好笑又是熨帖,點頭應是。
今晚最值得擔憂的,一是蒙面的紗巾是否足够有效,二是她去赴約時,有沒有將臉上的妝容洗淨。
畢竟那三人,沒有一個是好糊弄的。
***
如徐思年所料,觀音的風頭,全被劉拂搶去了。
迎著凜冽寒風,站在高高花車之上的劉拂顫了顫。這身衣服哪裡都好,就是太單薄了些。
她接收著所有人的注視,或傾慕,或貪婪,或欣賞,或鄙夷,或嫉恨,百人百態各有各樣。
不論旁人如何看待,劉拂都依然故我,高高在上立在花車之頂,帶著仿佛睥睨終生的自信與驕傲。
現在以紗覆面的她,可以脫下名爲「饒翠樓碧烟姑娘」的僞裝,放縱一下久經束縛的心情。
她曾身居高位,哪怕淪落風塵在世爲人,也依舊是那個少而不凡的劉雲浮。
不畏浮雲遮望眼,隻緣身在最高層。
劉拂的目光晃過花車下的周行,與他有了個短短的對視。
她突然覺得莫名的滿足,像是自幼時起就隱秘埋下的理想,在這一刻以奇怪的方式實現。
周行……祁國公周家第三子,周默存的族兄。劉拂清楚的知道,她是把他當作了周默存。因此在短暫的滿足之後,劉拂心中就升起一絲歉意。
不論周相做過什麽,她都不該遷怒他人。可……劉拂頓了頓,細一思量突然發現,周默存似乎從未真的幹過什麽有損家國的惡事。
劉拂陷入思緒之中,與那三人交錯而過。
花車過後,方奇然拍了拍周行的肩頭:「阿行,怎麽了?」
周行搖頭:「那龍女,挺有意思的。」
「確實。」方奇然笑道,「聽說方才那花車上的女子,都是今年的雛妓。除那龍女之外,都有些窘迫畏縮,只有她傲然獨立,扮的極像。」
所謂雛妓,都是未經梳攏的女子,自也算不得猥褻神靈。但她們年齡都算不得極大,若在尋常人家中,尚是千嬌百寵將要出閣的年紀,如今却只能立在那裡,任人打量。
哪怕强自克制,或是經過調教,驚慌失措也在所難免。
唯那龍女不同。
周行又搖頭:「不止是扮的像。」他頓了頓,似找不到措辭,改口道,「說是個風塵女子,倒比京中那些世家貴女還多了十分氣勢,實在難得。便是大公——唔!」
方奇然冷笑道:「蔣兄好身手,就該如此。」
他壓低聲音,靠近周行:「連大公主都敢妄議?你這張嘴,早晚害死你!」
蔣存搖頭不語,眼中滑過一絲不解。
而這一絲不解,則在一次又一次路過花車時,愈發濃厚。
這已是花車第四次與那三人交錯而過了。她隨意擺了個姿勢,微微偏頭,躲開左前方人群的注視。
當第五次相會時,劉拂心中已浮現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她直面蔣存望過來的目光,確信自己從中看出了「好奇、疑惑」等等情態。
蔣少將軍的直覺,一向很敏銳的可怕。劉拂抿唇,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快。
幷非緊張,而是覺得有趣。
她骨子裡,其實也有劍走偏鋒的**。
劉拂向著與她對視的蔣存彎了彎眼睛,在面紗下扯出個笑容,然後笑眯眯望著對方收回視綫。
光明正大者,永遠不懼窺探。
哪怕她的光明正大是强撑出來的。
是夜,人們口口稱贊的,不是慶豐行的巨龍花燈,也不是清歡樓的免費元宵,而是花車上侍立於觀音身後的紅衣龍女。
劉拂藏於一處小屋內,用春海棠早就著人備好的熱水與帕子,細細淨面。
一杯熱茶下肚,劉拂才長舒口氣,覺得自己活了過來。看著龜公拿著衣服水盆離開,幷確定全程無人發現後,才走出門去。
寒風撲面而來,將劉拂好不容易積攢下的熱氣全部卷走。她抬手摸摸自己淨面時沾濕的額角,只覺得髮絲要被凍成冰柱。
江南的風不同於京中,又冷又潮,是一種直刺骨髓的陰冷。
劉拂搓了搓手,向著秦淮河的方向快步而去。
她匆匆赴約的路上,耳邊聽到的,全是人們對龍女、對天香宴、對饒翠樓的討論。劉拂置若罔聞,只當說得不是自己。
所幸幷不是很遠。
劉拂一路緊趕慢趕,抵達時,比約定的時間還要早上一會。
而那三人,比她到的還早。
秦淮河畔已點亮了無數花燈,將河面暈出一團團的光影。因著每個花燈下都有個燈謎,是以聚了不少猜謎的人。
在如此人潮涌動的地方,劉拂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三人。
他們本就長身玉立,皎皎如玉樹般顯眼,身邊還跟著小厮與護衛,將他們與人群隔開。
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兒,逛個燈會都與旁人不同。
覷到周圍少女的目光,都彙聚到三人身上,劉拂不由失笑。她却沒發現,同樣有不少小姑娘,正偷瞄著她。
方奇然茫然四顧,當目光鎖定劉拂後,與其餘兩人一同迎上:「劉兄。」
「方兄,蔣兄,周兄。」
劉拂站定,與三人互相見禮。
方奇然忙去扶她,不小心捧到她的手指,皺眉道:「怎得這般凉?」
劉拂摸摸發癢的鼻子:「傍晚小睡了一場……出門太急,就忘了帶斗篷。」
話音剛落,就被一件帶著體溫的厚實銀鼠皮大氅蓋了滿臉。
「你那裡連個下僕都無?姑、孤身一人,你凍死了都沒人知道。」
連脫口而出的「姑娘」都吞了回去,可見這近一個月的時間,周行都未與他的好友們挑明自己的身份。
倒是個君子。
劉拂心中好笑,再次確信這人刀子嘴下的豆腐心腸。
她不由又想起了周默存。
方才在花車上,劉拂回憶了許久,只想到周相刻薄的言行,腦中塞滿了他寸步不讓,將聖上逼到無路可退的模樣。
但認真數數,除了手段太過狠辣之外,幷不算錯。
這或許也是聖上在周相去後,給他定謚號「魯毅」的原因。
整好衣袍,劉拂拱手道:「多謝周兄了。」她系好束帶,笑眯眯抬起頭,望向一直不發一聲的蔣存,抬手比了比二人的身高,「蔣兄,月餘不見,似是大有不同。」
以袖掩唇打了個噴嚏,劉拂又奇怪的問道:「蔣兄,作何一直盯著我看?」
迎難直上,是極美好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