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華彩精美的玲瓏燈, 一把通體雪白的風雅劍, 還有一位抱劍執燈的如花美眷。
大眼看去,就知那幾樣都是千金難得的好東西。
前兩個稀罕物自然是今晚的彩頭, 而後者亦是給頭名的獎勵。
讓劉拂變色的, 也正是那靜立於亭閣之上的少女。
小美人不是別人,正是個把時辰前與劉拂幷肩而立, 一同站在花車上吃冷風的鎖骨觀音。
將滿十五歲的少女容顔柔美, 曲綫玲瓏,俏生生立在那裡。身上的紗裙極好地勾勒出她青澀的身形,比之前扮作觀音時的白衣還要單薄。
劉拂下意識緊了緊身上的大氅。
若非因著身邊三人的緣故, 推了扮觀音的活計,那麽此時站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 就該是她。
闔上眼簾, 劉拂沉下心緒,緩緩吐出憋在胸口的濁氣。
溫熱的氣息遇到冷風,化作一團白霧, 消散開來。
在此之前,從未聽過花車觀音要陪寢聚星亭魁首的事。劉拂睜開眼,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周邊人的神情。
海棠姐姐如今與她榮辱一體,若真有這麽個關鍵環節, 她絕不會不告訴自己。
四周不論是參與文會的讀書人,還是在旁圍觀的金陵百姓,臉上都似有似無地寫著莫名。劉拂推測出,這獎品本只有兩件, 最惹眼的第三「件」獎品,是因著她被換下,臨時起意新增的。
每年的聚星亭文會,按例是由知府與守備,這兩位金陵的文武長官主辦的,即便是徐思年之父徐同知,也無權插手這件事。
那麽一府之長的决定,自也不是一個小小妓子可以拒絕的。
一陣風起,劉拂忍不住又打了個寒顫。
她抬頭望去,看著樓上瑟瑟發抖的姑娘,也不知對方凍上這大半夜,是否能撑得住後半夜的事。
初次承歡,伺候的是個文雅公子,對一個妓子來說是天大好事,可如此不被當作人看的待遇,也讓劉拂忍俊不住物傷其類。
劉拂突然意識到,自己如今的力量是如此的低微,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人綁著,送去一個陌生男人的床上。
從未有過的危機感劃過心頭,讓她藏在寬大袖擺中的手指微微緊縮。
不能再慢吞吞的了。不論是樹立一個足够可靠有用形象,還是向三人公開身份,都得加快進度。
而今晚的聚星亭文試,就是遞到瞌睡人手邊的好枕頭。
不過僅憑今天還遠遠不够。要想造出一翻聲勢,想在心比天高的文人圈中站穩脚跟,僅靠自己還不够。
劉拂算了算日子,覺得小宋先生的詩會開的很是時候。
正是她今日初初揚名的不久之後。
不管錢財還是地位,以她目前的身份,都不可或缺。那盞琉璃花燈,想來能在當鋪當個好價錢。
至於寶劍和美人……劉拂眼中滑過一抹興色。
她摸了摸發癢的鼻子,又打了個噴嚏。
「冷了?」周行收了笑意,換到劉拂左側站著。他本想逗她一逗,沒想到小姑娘平日裡膽大,此時却一點受不得驚嚇。
拿妓子去調侃女孩子,也確實有些過分。
周行心中難得有些歉疚,接著道:「你小……小孩子家家,還是早些回家的好,免得遇上拍花子的,將你賣去給人做娘、便宜兒子。」
一句話,打了三個磕絆,聽的劉拂心驚肉跳。
劉拂白他一眼,也不再緊張。收回望向二樓的目光,心間滑過一抹疑惑。
她總覺得今日的事有哪裡不對,可到底哪裡不對,又實在想不起來。
蔣存沉默一瞬,幫腔道:「各地燈會大同小异,身體重要,不看也罷。」
揉揉耳朵,方奇然頗奇怪地看著二人:「打從到了金陵,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你們同聲同氣。」
從那詩會回來後,在京中就因某事與蔣存很不對付的周行,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雖仍一處讀書,但連交流都少了許多。
兩人間莫名的矛盾,讓年歲最長的方奇然,很是苦惱。
他正打趣兩人以泄今日的憋悶,就被劉拂的目光直刺當場:「雲浮?」
劉拂挑眉,直勾勾看著他。
直到剛剛聽到方奇然聲音,她才靈感一閃,反應過來究竟是哪裡不對。
聚星亭上的變故,是針對方奇然的。
劉拂此時才意識到,本就是因爲她的推拒,站在臺上的才是鎖骨觀音,而不是紅衣龍女。不論饒翠樓的碧烟姑娘扮誰,那位名聲僅在她之下的怡紅院新人,都會被送上那高高的閣樓。
原因只有一個。
觀音姑娘身後的怡紅院,或者說是怡紅院背後的金陵守備,想要討好方奇然。
明年春天任滿五年的人,不止徐同知一人。若能通過方奇然搭上吏部侍郎,遷調一事定能少些波折。
也難怪那花車轉來轉去,竟能接連五次與三人碰上。在金陵城中能做到這一步的,除了負責安防布置的守備外,再無他人。
唯一可惜的是,守備大人想要巴結的人,從始至終都未留心過花車。
回憶之前在花車上見到的景象,劉拂沉默了一瞬,爲金陵守備暗嘆一口氣。
他處心積慮想討好的人,從頭到尾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街邊各色小吃上。
而往花車看了又看的蔣存與周行,注意力也被拉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早已準備好,要送到他們中某一個床榻上的那個姑娘。
三人同進同出,守備不論把人送給哪個,目的都已達到了一半。
而且……
不論是方奇然還是蔣存獲勝,對守備大人都是很有利。
即便走不通徐侍郎的路,守備身爲武職,自也能通過武威大將軍得些益處。
雖是個武將,對於宦海沉浮一套,倒也玩的順手。
只是這樣一個官場老手……劉拂眉心微蹙,有些想不通爲何對方最終被評差等,從富庶江南被遷往閩州蠻地。
「來都來了,不參加豈不可惜?」劉拂收回視綫,看向全不知自己早已被盯上的方奇然,認真道,「早些開始,早些結束,也好早些回去。方大哥,小弟今日會不會得這風寒,全看你了。」
方奇然微楞後笑道:「看我?我又不通醫術,還能包你身體無恙?」
自然不能。但他早些遂了守備的願,後面那武將才不會再生手段。
「不能治我風寒,却能做旁人的定心石哩。」
知方奇然不明所以,劉拂也不多解釋,隻深深望他一眼,待他自己想個明白。
又做出一副怯寒的模樣,瑟縮著將大半張臉埋進大氅的風毛當中:「自然是盼著方大哥早點取勝,也好早點散場。」
她偷眼看去,只見周行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其餘兩人均因她的話一頭霧水。
劉拂搖頭暗嘆,感慨任誰無有少年時,未來火眼金睛的左都御史,與執掌天下兵馬的少將軍,此時都還是未開竅的傻小子。
甚至到了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苦心隱瞞的行踪已然暴露。
守備不知是何時得知的,但張智那個窮秀才,却是真的早已知曉——這個早,是超過了身爲地方長官之子的徐思年與謝顯。
按理說京中大員之子回鄉備考,不論怎麽說都會先與當地士族之子相交,也好在這兩年中有個幫襯。
或許是因著他們三人同進同出,所以才略過了這一步。又或者是因著其他原因,連行踪也一幷藏匿。
而從方、蔣二人的詩作在年前的詩會揚名後,三人的身份就再藏不住。金陵守備大概也在那時,就已準備好要做這個局,備好了精緻非常的禮物,與能吹枕頭風的嬌弱美人……
那日詩會上所請的書生,才學均屬上等,可別說方奇然,就連能與蔣存一爭者,也只有徐思年。但徐思年伴在其父左右,從不參與聚星亭文會,自也不會來相爭。
一推二,二推三,今夜魁首花落誰家,已有八.九分的成算。
具劉拂所知,與大多數十四五歲就開葷的世家公子不同,方、蔣二家家教森嚴,未滿二十的子弟房中絕不留人,估摸著她這二位兄台,此時還是個雛兒。
最難消受的美人恩,江南離京城十萬八千里,家中的規矩再管不住半大不小的年輕公子。
這件事幷不是個秘密,她知道,京中官宦人家也都知道。守備想要探聽,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眼見周行眸色轉深,可見是想明白了。
劉拂才打了個噴嚏,就聽他冷笑道:「此等蠅營狗苟之徒能安坐於高位,隻虧得江南民風淳樸。」
話已挑的半透不透,方、蔣二人若再不明白,就白瞎了世家子的出身。
方奇然不確定道:「是知府大人還是……」
蔣存抿直唇角:「是守備。」
「也是。」方奇然舒了口氣,「想是他家公子拿不出手,連個詩會都開不起來。」
這眼見著,馬屁是拍到了馬腿上。劉拂心中暗笑,十分樂見其成。
「若非沾了三位兄長的光,怕見不到如此美人。」劉拂又加一把火,在周行開口前笑道,「咱們四人中,定有一個可以拔得頭籌。我原認定了是自己……」
她頓了頓,抬頭看一眼天空,微微蹙眉:「現在看來,還是方大哥得勝好。」
被調侃的方奇然也不惱,隻搖頭失笑:「此時我倒真希望徐兄在這裡。」
聽到徐思年的名號,蔣存下意識望向劉拂。
「他在也沒用,今日的魁首,定在你我四人之中。」
一個「他」字入耳,使得蔣存眸光微黯。
劉拂又笑道:「蔣兄看我作甚?你且多使把力,便是方兄不勝,我爲你做事也是可以的。」
月色朦朧,背光而立的蔣存即便面色通紅,也沒人能够看清。
裹緊身上的大氅,劉拂幷未在意蔣存的神態。
她的注意力,全被那一輪圓月拉去了。
心中突然涌現一股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