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鄉明, 劉拂此時望月, 腦海中却沒有丁點兒思鄉之情。
那毛毛茸茸的月暈, 讓她莫名發慌, 總覺得有什麽關鍵的地方被她遺忘了。
是什麽事……跟在僕役身後進場的劉拂苦思冥想, 搜腸刮肚却什麽都想不起來。
建平五十三年一月十五的金陵城, 除了一場小小的火灾外, 幷無其他不妥。劉拂在想起文檔幷未記述火灾的發生地後, 就無可奈何的放弃了相助。
因著破解的燈謎數量最多, 劉拂被單獨引去一側的雅座,另三人則被帶去主場,先行開始第一輪詩對。
劉拂估摸了一下時間,便心安理得的坐下喝茶吃點心, 將在寒風中於衆人面前比試的三人丟到腦後。
不得不說, 這茶比起謝顯詩會後所贈的君山銀針,還要好上一等。
已許久沒喝過這般好茶的劉拂心情極好, 正欲閉目小憩,就被門外的走路聲打斷了瞌睡。
由遠及近的脚步聲極細碎,可見是個女兒家。
她剛整好衣袍正襟危坐,就被從大開的門外涌進的寒風撲了滿臉。
「啊啑!——」
「方兄,有……你是誰!」
迎著少女的瞪視,劉拂摸了摸發癢的鼻子, 揚眉道:「湖州劉拂, 這位小公子有何貴幹?」
大延於男女大妨上幷不嚴苛, 在上元節燈會時, 未出閣的女孩兒相携出來游玩的比比皆是。
但面前的少女,却是如她一般穿著男裝。
啊喲喲,原來美人恩不止一道。
看著少女臉上立褪的羞意,想起她方才脫口而出的「方兄」,被瞪著的劉拂險些噴笑,只恨自己奪了方奇然的風頭,讓他誤了這麽朵桃花。她到底對女孩兒憐惜許多,才彎了彎眼角,就收斂了笑意。
只是不知這位小貴女,是出自哪家。
少女冷哼一聲,逼問道:「方奇然方公子呢?你怎坐著他的位置!」
劉拂想起,在她未報名之前,排名最高的確是方奇然。可見這小姐剛聽到消息就興衝衝跑來,連後續都沒弄明白。
她幷不因少女的倨傲而生氣,慢條斯理道:「方兄比不過我,自去參加第一輪的詩對了。小公子若想見他,不如去前場的好。」
少女蹙眉,抬手拂開臉頰上散落的碎發,冷笑道:「湖州劉拂?哪裡來的無名小輩,也敢如此誇誇其談!」她從懷中摸出一個荷包,擲到劉拂身上,「你且去找主辦人退賽,請方公子來此喝茶歇息。」
視綫緊盯在少女翹起的蘭花指上,劉拂心下嘆息,暗自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因爲樓中教導的規矩,在平時露了餡。
她想像著自己一身男裝,雙手交握腦袋微低,翹著小指與一衆公子對論的模樣,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淩空接住荷包,劉拂上下顛了顛,便知裡面有十幾兩銀子。
這還是她第一次被人用錢砸呢。
錢還不少。
劉拂低頭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就也明白少女爲何如此生氣無禮。
任誰興衝衝的來見心上人,推門却看到個陌生的窮書生,心情都不會很好。
爲了跟龍女的烈烈紅裙形成鮮明對比,劉拂特意選了一身雨過天青色的簡單布袍,看起來確實窮酸了些。而唯一之前的大氅,也在與三人分別時硬塞回周行手中。
「你却不知,便是我退賽了,也換不來你的方公子不喝寒風。」
可見這女子出來的甚早,連她之下是周行也不知道。
見劉拂似不同意,少女的火氣更旺了,雙手叉腰冷笑道:「是銀子不够?再添十兩就滾吧!」
這樣魯莽無知的女孩兒,也不知是誰家教出來的。
十兩十兩的砸人,可見家底豐厚的緊。有錢又有權,金陵城中這般的人家不少,但能暢通無阻直接摸准這間屋子跑來的,也只有那兩家人。
不是謝家,就只能是守備家。
有如此小輩拖累,也難怪守備大人急急鑽營,也沒落得個好去處。
說起來,那守備家似與她湖州本家是極遠房的親戚,同是個姓劉的。
劉拂一上一下拋著荷包,極不在意道:「可是劉小公子?」
那少女正是劉守備家唯一的孩子,名喚三金的劉大姑娘。
劉守備不是不想學著謝家開詩會,只是他膝下空空,沒個兒子。
劉三金先是一楞,見劉拂不敢叫破自己的女兒身,只當她是怕了,就又倨傲道:「你既知我是誰,還不速速去辦差!」
「辦差?」劉拂嗤笑一聲,全不給這個曾經的同族丁點面子,「便是你父劉大人,也沒得對個書生吩咐差事的道理。」
將荷包擲在劉三金脚旁,劉拂端起茶盞笑道:「我勸小公子平日多喝些菊花茶綠豆湯,以免將來火氣太盛,燒人燒己。」
如今文武各不相干,雖沒到重文輕武的地步,但讀書人的地位極高,便是守備也不能輕言侮辱。
知府與同知家的公子尚且親和待人,更遑論一心想巴結人的劉大人家呢。
少女被丟過來的荷包驚了一跳,驚叫一聲後忙捂著嘴,留下一句「你且等著」,狠狠瞪了一眼劉拂便頭也不回的跑了。
原是沒經過同意就自己跑來的,怯成這個樣子還敢如此張揚,可見劉守備將女兒慣成什麽樣子。看著空空蕩蕩的門口,劉拂微微挑眉。
她放下茶盞,站起身理了理衣衫,準備出去看看戰况。
方才不想爭勝,是不想害得那扮觀音的妓子受人嘲笑。畢竟被當做獎勵送出的女人,過了一夜還是完璧之身,這事若傳出去,小姑娘在的地位一定一落千丈。
可如今看來,她若不死死壓過那三人,不論他們哪個得勝,那妓子的處境都會更差。
剛剛短暫的相處,已可看出劉大姑娘生性驕縱,善妒易遷怒。若真讓那妓子被送到他們身旁,只怕沒再條活路。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她幷非全知全能,也非救苦救難的菩薩,但畢竟曾有點緣分,能救還是救上一救。
***
當劉拂到達前場時,正聽得一片哄笑聲。
「劉公子怎麽出來了?」守道的小厮笑道,「不過也巧,小的正巧去叫公子準備。」
劉拂笑道:「我若不來,豈非錯過了盛况?」
她微微抬頭,正見方才還被人爭搶的方奇然立在上頭,向對手拱手。
「承讓。」方奇然清朗一笑,本就出色的容貌更添一抹溫潤,引得台下少女輕呼。
他對面漲紅了臉的對手呐呐抱拳,回到位置。
只是按著第一輪捉對而戰的規矩,怎得方奇然這般早就上場了?
似是看出劉拂的疑惑,小厮躬身笑道:「劉公子有所不知,之前比了幾番,確實還未輪到方公子。不過他說今夜天寒,恐有雨雪,便向大人們提議加快比試,這才將第一輪改成了分組比試的模樣。」
來參加文會的學子大多互相認識,瞭解彼此的本事,組起隊來也很方便。
劉拂「哦」了一聲,跟在小厮身後向座位走去。
那小厮繼續道:「方公子還特意算過新的吉時,將烟火宴提前不少。更命人去清歡樓叫了些湯圓應景,分與圍觀衆人。百姓們喜他親和,都開心的很。」
看來在知曉自家身份瞞不住後,那三人便已决定換個思路,從安心讀書轉換成立些聲勢。
自古文人愛名聲,早有善名的士子到地方爲官,百姓知道消息也會更加崇敬自己的父母官。而此時雖未科舉,但才子的名頭,多是人盡皆知,不止是文人圈裡的互相吹噓。
想起方奇然曾至江南熬過幾年資歷,劉拂也覺得此舉不錯。
至於算吉時……劉拂搖頭失笑,對方奇然到底會他曾祖父多少絕技很是好奇。
曾經故紙堆裡的關於左都御史的傳聞,都說他對工部創新之事極感興趣,從未提過他承襲了前任欽天監的觀星絕學。
她又抬頭看了眼天邊的圓月,裹進了因著夜深,更顯單薄的衣裳。
***
劉拂坐下沒多久,進入第二輪的人選就已篩的差不多了。
她裹著披風,捧著手爐暖暖和和坐在那裡看熱鬧。
金陵的學子即便多少都會在方奇然那裡吃些虧,但奇思妙想巧對橫出,看著也很是有趣。甚至常有齊句偶成,二對一時方奇然也難頂住,逼得周行也得上去相助。
當她看向最後兩組要上場的人時,拉了拉身邊蔣存的袖擺。劉拂靠過去,輕聲道:「二哥,有沒有什麽法子,讓這兩組人都留下?」
名額只剩一個,剩下兩組要麽取其一,要麽都不取,想要兩組都取,可能性幾乎爲零。
可是看著其中一隊中,那個眼珠轉個不停的男裝少女時,劉拂覺得若不給他們點教訓,輸了比試丟了面子的劉大姑娘,說不得就要使壞。
她不怕她,可真正的窮書生却不一定不怕。
只是她作爲第二輪的擂主,此時還無法上場,只能求助於蔣存。
蔣存不動聲色地往後撤了撤,偏過頭不看劉拂:「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