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靜默。
不知過了多久, 才聽到方奇然滿含不解的聲音。
他困惑極了, 來回看著周行與蔣存,像是不認識一般:「你們……何時如此勤學好問了?便是有什麽疑難之處, 也不必拉著雲浮大節下的說吧!」又向著劉拂笑道, 「小孩子家家,快去看你的烟花去, 莫理這兩人。」
周行與蔣存下意識對望, 同時觸到對方眼中的問詢之意。
他們互換一個眼神,十分默契的閉口不言。
若方奇然知曉二人心中想法,一定會大駡一心看他笑話的兩人無情無義。
可惜的是, 此時的他還什麽都不知道。抬手招來身後的小厮,方奇然取過一襲狐皮斗篷, 他見劉拂欲要推拒, 便笑道:「夜凉如水,高樓不勝寒。這好皮子我也捨不得相送,且借你穿一晚。」
方家乃是歷經幾朝的豪族, 即便方侍郎已從本家分出獨立門戶,身家亦無法估量。
前世那個每到天灾,便被聖上授意帶頭解囊捐贈的同僚,似乎就是方奇然的曾侄孫。曾從方小少爺手中拐到無數珍玩的劉拂抿唇一笑, 拱手謝過方奇然,不再拒絕。
那斗篷才被劉拂穿戴好,一貫體恤下人的方奇然,就忍不住瞪了身後的小厮一眼。
上好的狐皮裁剪得宜, 油光水滑的下擺正好垂至劉拂脚踝,不大不小,很是合身。
明顯是趁著上臺的這一個多時辰,臨時改出來的。上等的狐皮經此一改,不知要廢了多少去。
但凡是個眼不瞎耳不聾的,就能看出方奇然不願摧折劉拂臉面的良苦用心。
想起自己方才言之鑿鑿,方奇然訕笑一聲,很是不好意思。他萬料不到帶來的小厮如此實誠,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深意都不懂得。
一向寬待下人的方奇然扭頭,瞪了小厮一眼。
如此尷尬境地,實屬平生第一次。
不待方奇然開口緩和下氛圍,周行就已攀上他的肩頭:「裁下來的邊角皮毛,不如給雲浮做些毛領手攏耳暖,也省的浪費了那些好料。」
方奇然:……
一把擋住方奇然招呼上來的手,周行笑道:「雲浮不是那等俗人,奇然多慮了。」
以劉拂眼力自能看出,她此時是披了上百兩銀子在身上。
摸著光滑如絲緞的風毛,劉拂啞然失笑。不得不說,憑她此時的身家,是絕不捨得置辦這麽一件行頭的。
方奇然處處爲人著想,送禮還要顧忌低位者的面子,對於世家子弟來說已是難得非常。
劉拂嘆道:「大哥盛情,小弟記在心裡了。」
她見方奇然仍面帶窘意,便轉了個身笑道,「至於那些毛領手攏耳暖,還要勞煩大哥了。」
見劉拂臉上笑意真切,方奇然這才舒了口氣:「你既叫我一聲大哥,我自是把你當親弟弟看的,這些瑣事,再不必言謝。」
劉拂偏頭一笑,十分乖巧可愛:「大哥既如此說,那小弟就不客氣了。」
還未意識到給自己挖了個大坑的方奇然:「自然。」
瞅了眼周行,又瞅了眼周行身後大氣都不敢出的小觀音,劉拂笑道:「還要勞煩大哥,先將這位小娘子帶去,這更深露重的,莫凍壞了小姑娘的身子。」
萬沒料到她會有此一言,在場衆人都是一楞,然後有志一同地看向小觀音。
而被衆人注視的小觀音,則是十分驚詫地抬頭望向劉拂。
哪怕抬頭低頭的動作僅有一瞬,也足以讓看清她一雙大眼中隱隱的泪意。
劉拂因自家身世的緣故,最是心疼女孩兒。如今身入風塵,對這些可憐姑娘也越發憐惜。
取過先前文會時,主辦方見她衣著單薄贈與的斗篷,劉拂走近幾步,親自爲小觀音披上:「方公子人極好,你先跟他回去好好歇著,等周公子回府再做打算。」
小姑娘秀美的臉蛋先是一白,又漲得通紅。她用空著的手緊緊攥著劉拂的衣袖,想說什麽却又不敢,只是小心翼翼地搖了搖頭。
劉拂微嘆口氣,摸了摸她的發心:「莫怕。」
她既將人搶了來,就得護好了。
時下文人以風流爲美名,烟花柳巷常是讀書人聚會談笑之地。早前聚星亭文會也有過以貌美花娘爲贈的先例,這些花娘僅是與勝者一度春風,三五日後仍要回樓子裡,幷非真的被當作禮品送出。
若是得緣,自此之後就會多了個常來常往,很能爲自己提身價的恩客。是以這小觀音,不幾日還是要回到怡紅院去。
就算沒有俗例在,想要攀侍郎高枝的守備大人,也絕不敢冒險將這麽個嬌嬌兒放在初經人事的公子哥兒身邊。假使因此科舉失利,那就不是親近,而是結仇了。
他們一行中人,脾氣最好的便是方奇然。且方奇然現在正尷尬,由他去送小觀音回府,兩人都能自在些。
至於會不會發生什麽守備大人期望的事……以方奇然的爲人,定是不可能了。
不過有此一遭在,即便今晚她未與周行發生什麽,也不怕回到怡紅院後會受鴇母責駡。
畢竟不是每個老鴇,都像春海棠一樣好說話。
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劉拂收回思緒,看向面前的小姑娘。
「劉公子。」小觀音福了福身,微微抬起視綫,半羞半怯道,「奴家謝妙音,公子大恩,妙音永世不敢或忘。」
聲若黃鸝,婉轉清揚,果真對得起「妙音」之名。
可是……看著謝妙音跟在方奇然身後遠走的背影,劉拂嘆了口氣。
可是姑娘,兩個時辰前咱倆才互相通報過名字哎。
周行笑道:「最難消受美人恩,雲浮艶福不淺。」
「阿行慎言。」
「周兄慎言。」
徐思年插進劉拂與兩人之間,對蔣存與周行拱手道:「時間不早,蔣兄周兄阿拂,咱們走吧。」
劉拂搖頭一笑,抖了抖厚重的披風:「周三哥,慎言啊。」
***
他們到達河畔高樓時,樓下已站了無數百姓。
這裡是整個秦淮河岸觀看烟火陣最好的地方,也是最接近他們父母官的地方。
眼見著劉拂等人過來,方才看過文會的百姓們都認出了這個小魁首,紛紛笑著讓出道來,間或呼喚著她的名字。
劉拂全部含笑應了,將身後徐、蔣、周三人的風頭全部搶盡。
及至樓下,四人才停住脚步。
留下少將軍一人孤零零在下面,別說劉拂覺得不好意思、徐思年開不了這個口,就算是樓上的劉守備,也絕不希望見到這樣的場景。
「奇然還未回來,我總不好撇下他一個。」蔣存笑著擺手,拒絕了徐思年走後門的提議,「在下有幾句話想與雲浮說,還望徐兄給個方便。」
徐思年深望劉拂一眼,見她點頭,到底絕了反對的心。
他輕嘆口氣,向著周行擺了個「請」的姿勢,邀他一同上樓。
見徐思年反應,蔣存不知爲何,心下沉了沉。
將人拉到兵士隔出的一處無人地,蔣存欲言又止望著劉拂,輕嘆道:「雲浮……」
劉拂笑道:「二哥有事但說無妨。這般猶豫模樣,可不像二哥雷厲風行的做派。」
「之前是我口無遮攔。」蔣存苦笑道,「隻望你知曉,我幷非有意逼你。」
「蔣二哥放心,我斷不會誤解你。」劉拂正色望他,「與人相交貴之以誠……我雖不誠在先,但哪怕有千種詭辯手段,也絕不會對著朋友使出來。」
蔣存靜立在那裡,深深凝望著劉拂。
話已至此,他心中猜想已坐實了十之七八,可不知是因爲劉拂自己道破,還是因爲……他從始至終都莫名信任著對方,所以明知自己被欺騙了,蔣存仍升不起丁點怒火。
就像他從第一眼在花車上看到那龍女時,便在心底裡認定了她有隱衷一樣。
許久之後,蔣存才拱手道:「我初來乍到,也不知哪裡的酒好,稍後如何安排,就全聽雲浮的了。」
「自然。」
兩人互行一禮,向背而去。
劉拂上樓後,在樓梯口等她的人只剩下周行一個。
「徐兄被他父親招去了,知府大人剛才也在招你我過去。」周行頓了頓,「都說了?」
劉拂將垂落的碎發撫至腦後:「他都知道了,倒是你……」
「我?」周行挑眉,「莫不是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劉拂笑道:「酒後吐真言,待晚些你便也知道了——總不能隻讓方兄一個吃虧。」
見周行欲要逼問,劉拂指了指不遠處謝知府的背影:「莫要讓大人久等了。若是周兄如蔣兄那般是個沉不住氣的,那我現下便可全告訴你。」
周行氣得咬牙,想起蔣存的蠢樣,到底忍下了再問的衝動。
待兩人與知府等人見禮後,烟花陣開始的吉時也將到了。
樓上官員溫和親切,樓下百姓喜氣洋洋,端的是一副佳節的好氣氛。
「金陵富庶,百姓和樂,確實是一片福地。」
劉拂正欲接話,便被不遠處的轟鳴聲打斷。
那個方向……
「方兄!」劉拂心中突地一緊,伸手抓住身旁的周行。
一串烟花正在此時炸響,除了劉拂之外所有人都抬頭贊嘆,看漫天光華流轉,五彩斑斕十色俱全。
被扯住衣角的周行低下頭:「你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