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破開烟霧, 滴在劉拂平攤的掌心。
「公子!公子你可醒了!」
聽著耳邊方柳喜極而泣的聲音, 劉拂挑了挑嘴角。她依舊躺在地上,隻扭頭對方奇然笑道:「大哥, 你看, 這可是今春的第一場雨呢。」
咳個不停的方奇然半倚在小厮身上,怔怔看著對方的手心。
而在她話音落地後, 狂風驟起, 點燃房捨的火焰「簌」得竄起,又被頃刻而至的瓢潑大雨打壓下去。
火雖未全滅,但嗆人的烟氣已被風吹散大半。
與此同時響起的, 是將軍府護衛讓人倍感欣慰的問詢聲:「方公子,劉公子, 可有傷到哪裡?屬下這就護你們出去。」
以他們趕來的時間看, 前世方奇然怕是吃了不小的苦頭。
康平伯方家被傷了前程可期的嫡幼子,怎麽可能不打擊報復?
「周遭百姓可有困於火海的?」
護衛攙扶劉拂的動作一頓,恭敬道:「回劉公子, 屬下等進來時,金陵守備營的軍將也已趕至,想是無虞。」
現如今,不止金陵知府與守備要承她這份情, 康平伯方家要謝她的救命之恩,就連武威大將軍府也欠了她的人情。
這樁買賣,可謂十分划算。
將護衛的態度看在眼裡,劉拂軟塌塌應了, 躲開他攙扶的動作,向著依舊跪坐在地的謝妙音招了招手:「謝姑娘,我扶你。」
謝妙音微楞,下意識將手中仍緊握著的鋤頭木柄遞了過去。
真是個乖巧的姑娘。劉拂對她一笑,拄著棍子起身,又伸手去拉謝妙音。
她方才只是累得有些脫力,其實幷未受傷,躺了會兒也恢復不少,跟一個紙片似的小姑娘互相攙扶著也幷不費力。
雨水不止壓下了可殺人的火,也打濕了大家身上的衣服。劉拂外穿的兩件薄襖早就丟在火海中,此時僅穿著一身加棉的中衣,濕漉漉緊貼在身上。
雖用棉布緊緊勒住了胸前,到底怕露了行迹。
轉頭看向方奇然的劉拂,幷沒注意到緊貼在她身邊的謝妙音,那張羞紅的小臉。
「雲浮,救命之恩爲兄記在心裡,便不言謝了。」方奇然趴在護衛背上的動作雖不雅,却無損他的認真與鄭重。
劉拂一笑:「我既叫你一聲大哥,本就不是要聽你一聲謝的。」
有這麽一遭同生共死的經歷在,想來就算方奇然知道了自己「饒翠樓小花魁」的身份,便是心中不喜,也不會因被蒙蔽而動怒。
而且她相信對方的人品心性。
***
迎接他們的,是三聲完全不同的呼喚。
「阿拂!方兄!」
「奇然!雲浮!」
「劉雲浮!」
劉拂揉了揉眉心,有些頭疼。她與方奇然對視一眼,十分清晰的在對方臉上看到與自己如出一轍的苦笑。
或許自己的笑容要更苦澀些。
畢竟在那三人眼中,方奇然是受了無妄之灾,而自己是沒本事還要往火海裡闖。
頭頂的油傘隔開雨水,之前被她丟弃的狐皮斗篷隔開冷風,劉拂一個噴嚏,打斷了三人還未開始的訓斥。
然後就跟方奇然一起,被送去了不遠處的醫館。
背後烈火雖滅,但哭喊依舊,讓人聞之便覺痛徹心扉。
一刻鐘後,劉拂窩在醫館舒適的椅子上,揉揉通紅的鼻子,拉緊披風裹緊身體,望向周行:「人可追到了?」
周行面上愈冷,不發一言。而坐在劉拂身側的徐思年,則露出一副尷尬神色。
可見不止是追到了,連對方的身份也都知曉了。
也不知是被人叫破,還是劉三金自己喊出來的。
劉拂點頭,左掏右掏從斗篷內的夾袋中掏出兩顆金珠,笑道:「好在沒丟。」她將金珠遞給蔣存,「大哥受驚後不好費神。人既是二哥的人捉的,那就請二哥替我帶句話。」
疑惑接過的蔣存才捏著金珠看了看,就眸光一閃,明白過來:「你且說。」
「她雖不殺伯仁,但伯仁若因她而死,這罪過還是逃不掉的。」
前世怕是沒有證據,才能讓劉守備搪塞過去。
但這兩枚精工細作的金珠,已足够證明劉三金當時在場。
「若劉大姑娘意欲攀咬,說我出言污蔑,小弟也不怯上堂對峙。這事就交托給二哥了。」將劉三金後路堵死,劉拂又將視綫移向小臉蒼白的謝妙音,「謝姑娘,不知你可願當堂作證」
劉三金兩隻眼都貼在方奇然身上,真心想殺的,應該只有「膽敢」接近她心上人的謝妙音。
想起卷宗上表述模糊的「焚一人」,劉拂眼中添上一抹憐惜。也只有身份低賤的妓子,名姓才會不計入案卷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到了謝妙音身上。
小姑娘臉上浮現一抹紅暈,她咬緊下唇,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公子要奴做什麽,奴便做什麽。」
蔣存剛入口的熱茶,直接噴了出來。
他見衆人望他,深覺丟臉,擲了茶盞捏著金珠,奪門而出:「我這就去見劉大姑娘。」
周行一臉嫌弃地看著他的背影,又與握著茶杯默默不語的徐思年對視一眼。
兩人有志一同地嘆口氣,一個拎著劉拂訓斥,一個出言安慰謝妙音。
「……你闖火海時那般英勇,還記得可惜奇然送你斗篷?……」
「……狐皮防水,不將身上澆透,是要與大哥一同做烤鶏麽?……」
「……閉嘴!喝藥!……」
不多時,氣色恢復許多的方奇然被人扶了出來。
被周行煩了許久的劉拂只覺看到了救星:「大哥大好了?那小弟便先回去了。」
方奇然微楞後笑道:「雖說大恩不言謝,但天色已晚,此處離我府上極近,不如去小歇一夜,也算爲兄盡了地主之誼。」
劉拂向周行遞了個眼神。
周行强忍住白她一眼的衝動,出言攔住方奇然:「像雲浮這般嬌嬌兒,爲你又驚又嚇了一晚上,你還是放她回家,免得睡了生榻半夜噩夢。」
見劉拂神色果真不好,方奇然到底咽下了再勸的話。
***
在回饒翠樓的馬車上,聽著車外淅瀝瀝的雨聲,劉拂很有些昏昏欲睡。她睜開眼,望向一直注視著自己的徐思年。
「鬆風兄,你我之間,還有什麽不能直說的麽?」
徐思年垂下眼簾,輕聲道:「你到底是爲了什麽,連命都不要?」
「爲了天高海闊,自在翱翔。」劉拂拉了拉滑下的薄被,「我幷沒有不要命。」
「沒有麽?」徐思年嗤得一聲笑出來,撇開視綫不再看劉拂,「周兄告訴我你闖進去時,正被護衛死死攔著……你所求的,是否已快達成?」
他一身衣衫微潮,皺巴巴穿在身上,是難得一見的狼狽。
可見那被護衛死死攔著的,不止周行一個。
劉拂沒有立時回答他。直到徐思年的情緒平緩一些,才開口道:「今晚,是一個很好的開頭。」她打斷欲言又止的徐思年,輕聲道,「我幷非指周行,而是——及時救火的功勛,救下方奇然的恩情,還有哪怕身份曝光,也依舊抹滅不掉的尊嚴。」
「鬆風兄,在我英勇闖火海前,便知道方奇然死不了。他不會死在這裡,我自然也不會。」劉拂正色道,「院外有周行,不遠處有護衛,且不論你信不信,就連這場救苦救難的及時雨,也在我計算之中。」
月暈出,風雨現。前世的周行能逃出升天,想來也是因爲有這春雨相助。
她看似拼命,其實只是拼給人看。
劉拂對著沉默不語的徐思年笑了笑,雙手撑住身下:「鬆風兄可是嫌我市儈?若真如此,我便……」
然後她的肩頭就被徐思年按住了。
極近的距離,讓劉拂看不見徐思年的表情。
徐思年低沉的聲音傳進耳中:「怎會呢,我只是心疼你。」
他的反應,也全在她的計算之中。劉拂乖乖窩著,看著徐思年取出一張同他衣服一樣皺巴巴的帖子。
上面的字迹已經模糊了。
「小宋先生的賞春宴推遲到了二月初二,今日他已將帖子給了我。我記得那日是你芳辰,春媽媽那邊……」
劉拂笑道:「白日一席,晚上一席,正正好。」
她接過帖子,抬頭看向徐思年:「還行鬆風兄幫我一個忙。」
徐思年問也不問,直接點頭。
「還請幫我下帖子給方、蔣、周三人,只說二月初二賞春宴後,小弟劉拂,請各位兄長前往饒翠樓,一嘗天香宴。」
天香宴上,自然會有國色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