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年擔憂道:「你既不願多生事端, 又何苦去氣周行……以他家世顯赫脾氣孤拐, 若是過幾天又翻臉無情,豈不是得不償失。」
劉拂笑道:「鬆風兄, 你爲男子, 竟還看不透他爲何會發那般大的火麽?」
紅木筷敲在上等鈞窑瓷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想想你十三四歲時, 第一次被長輩或同窗帶到我們這銷金窟來, 可否對第一個伺候你的妓子産生過不同尋常的感情?」
徐思年面上一紅,急急辯道:「阿拂,我幷未……」
「莫想偏了。」劉拂一副『你懂我也懂』的神情, 笑得徐思年越發面紅耳赤起來,「周家家教……咳, 是比貴府嚴苛些, 周行大抵與蔣、方二人一般,都是從未經過人事的。我雖不是他第一個女人,却是他第一個如此親近的女子。」
很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的徐思年, 對上劉拂興致勃勃的目光,也只得硬著頭皮聽下去:「你的意思,我懂得的。」
「所以說麽,他也不是惡意, 說不得還在心裡想過,怎麽撬你墻角,去我家下定呢。」劉拂又敲了下酒杯,笑道, 「小孩子家家,第一次被騙得如此真情實感,一時接受不了也正常。」
前半段聽得徐思年蹙眉,後半段又失笑:「你才幾歲,滿口胡說若被周兄聽到,只怕又要氣得跳脚。」
「可見周公子的脾氣,人盡皆知。至於我的年歲麽……」劉拂含笑道,「我本謫仙人,千年爲一歲。」
暖暖的燭光照在劉拂臉上,淡化了她精緻的妝容。
少女雲鬢玉簪,一身淺色衣裙,襯得整個人清新雅致,如出水芙蓉般純淨無暇,讓人又是心喜,又不忍輕慢。
徐思年望著面前的女孩兒,忍不住想起一年前風流恣意的時光。當時的他絕想不到,自己會一顆心栽在一個人身上,明知可望不可即,咬著牙也不忍放手。
這樣的女子,怎會有那樣不堪的血親……
她值得擁有最好的一切,而不是困於風塵之中。
「怎麽,不信麽?」
徐思年回神,幷未應聲。
「你方才是不是在奇怪,劉秀才能教出我這樣的女兒,又怎會還是個秀才?」劉拂的話,打斷了徐思年不著邊際的思緒。
徐思年微楞,苦笑搖頭:「你怎知我在想什麽?」
「我與鬆風兄相交半年有餘,光朝夕相對的日子,就不止十數日,若再看不透你那點小心思,只怕白與你把臂同游了。」
劉拂左右望望,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我告訴你爲什麽……」
「嗯?」
「我呀,生而知之,是天生的奇女子。前可五百年,後可測五十年,大事小情,無有不准的。」
她貼近徐思年耳邊,小小聲道:「徐公子,可要我替你測測前程?」
看著徐思年僵硬的側臉,劉拂正欲再逗,就被徐思年一把捂住了嘴——比她方才堵周行嘴的動作,要嚴絲合縫多了。
出不了聲的劉拂搖搖頭,「唔唔」抗議。
徐思年鬆開手,正色道:「泄露天機,你不怕出事麽!」
完全沒料到對方會是這麽個反應,劉拂搖頭失笑。
「你啊你。」她抿了口小酒,笑得眉眼彎彎,「怎麽旁人說什麽都信。」
你自不是旁人……徐思年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勾起,新倒了盞茶推給劉拂:「你要是再喝下去,春媽媽可就嘗不到了。」
謝家的梅花酒名滿金陵,上次從詩會回來後,劉拂就向春海棠好好啖瑟過一回。不曾想那海棠姐姐也是個貪杯的,知曉謝顯還會送酒來後,不等嗅到酒香便先從劉拂兜中搶了一半走。
說是一半,其實也不過半壇。爲了充場面,還要等今日待客後再分給她。
那好酒被周行浪費了不少,劉拂也就用膳時隨意倒了幾倍,便知剩下小半了。想起春海棠的紅唇利齒,劉拂打個寒顫,乖乖弃了酒杯捧起熱茶。
「溫度正好,恰好能入口。」徐思年笑道,「說起來,這銀針還是謝顯從謝大人那——」
正在此時,望日驕從後門奔了進來:「阿拂!」
她小臉慘白,大冷的天還沁出一腦門子的細汗,讓劉拂看著心疼極了:「什麽事跑的這麽急,喘口氣再說。」
因著今日關鍵,劉拂在與春海棠商量過後,就打了個去定山寺上香的藉口,將整個饒翠樓大大小小都拉去秦淮河那邊。
按著說好的時間,此時望日驕不該在這裡。
劉拂將手上捧著的茶盞塞進望日驕手裡:「我的驕兒,可是海棠姐姐命你回來的?」
望日驕急喘口氣,目光瞥向一邊的徐思年,搖了搖頭。
見她似乎不想面對徐思年,劉拂便側過身將人拉到身旁,輕輕替她拍背。
「徐公子與我私交甚篤,萬事都不必避諱他。」見望日驕氣順許多,劉拂才放下手,再次問道,「看你這樣子,可是見著什麽嚇著了?」
望日驕再次搖頭,低聲道:「我擔心你被人欺負,便在告了媽媽後自己回來……路上碰到了劉李氏。」
劉李氏?
這稱呼太過陌生,劉拂還沒想起是誰,話頭就被徐思年接了過去。
「劉李氏來此爲何?」他冷笑一聲,起身整了整衣袍,對劉拂道,「你放心,有我在此,再輪不到她以孝道壓你。」
劉拂這才想起,這劉李氏,是劉小蘭的繼母。
鄉野村婦雖無可懼,但到底與她計劃有礙,務必得料理妥當。
「哪裡用的上徐公子您出馬呢。」劉拂哂笑道,「你且安坐,我自會料理妥當。」
徐思年猶豫一瞬,還是撩袍坐回原處:「若有什麽阻礙,定要喚我。」
「殺鶏焉用牛刀。」劉拂抬手將髮髻上的成套玉簪取下,又與望日驕道,「驕兒,且借你做女紅用的剪子一用。」
望日驕從拒絕不了劉拂,只得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徐思年:「徐公子,徐公子你快勸勸她……」
徐思年忙壓著劉拂的肩頭,將人按下:「不可妄爲,想要你母、劉李氏沒個好下場,也不必用自己去拼。」
劉拂疑惑道:「鬆風兄莫不是覺得,我連這等小事都處理不好?」
「自然不是……」徐思年苦笑陣陣,十分抱歉地看瞭望日驕一眼,「我也是從攔不住她的。」
很是滿意地笑了一聲,劉拂又將目光移向立在那裡不動的望日驕:「驕兒?」
望日驕苦著小臉道:「你要使我的剪子也成,只是我必得站在你身邊看著才放心。」
她說罷瞪了徐思年一眼,登登登跑上樓去。
「驕兒被我寵壞了,鬆風兄不要見怪。」
徐思年摸了摸鼻子:「我便站在門後,有什麽事,你且喊一聲就是。」
***
在門外的哭喊持續了整整一刻鐘後,劉拂才領著望日驕出了門。
饒翠樓獨門獨棟獨院子,背靠秦淮河,算得上位置不錯。此時華燈初上,左右的同行都已出門拉客,門前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而劉李氏的哭鬧,使這份歡聲笑語的熱鬧中,增添了不少詭异的氛圍。
饒翠樓今年風頭大盛,想看它笑話的人數不勝數,那些暫時沒客的姑娘,自然而然的將視綫投向了這裡。
也虧得望日驕回來時有兩個護院和龜.公相互,這才沒讓那啼哭不休的瘋婦闖進門中。
「……蘭兒啊!我可憐的蘭兒!求媽媽寬寬手,讓我可憐的女兒最後見一眼她爹吧!……」
劉拂推門而出,不論是圍觀的人群,還是唱念做打俱全的劉李氏,都滯了一滯。
眼見沒人認出阿拂就是碧烟,望日驕這才鬆了口氣。她凶巴巴瞪著指指點點的人,當看到怡紅院所有妓子都在轉身回去時,先是疑惑了一瞬,就將之拋諸腦後。
想起自己是在爲阿拂壯聲勢,捧著蓋著紅布的托盤的望日驕,站得愈發筆直。
雖被劉拂氣勢震了一震,當看著面前的少女確是那個軟弱的女兒時,劉李氏目光一亮,又抹了把臉,哭道:「我的乖女兒,可是吃盡了苦頭?」她覷到望日驕手中的托盤時,眸子更亮了,「你老子不中用了,躺在床上念你的名字,淌著泪駡我將你送到這腌舎地兒……」
她捂著臉嚎了一嗓子,接著哭道:「只是爲娘的總不能看著你爹去死,我心裡又何嘗不是刀割一樣!」
婦人哭得十分真切,引得一衆看客都開始感懷身世。
劉拂直接打斷她的哭訴:「所以,你是尊了劉先生囑托,來接我回去的?」
劉李氏聞言一滯,哭得越發凄厲:「爲娘又如何不想?待還清了欠人的藥錢,咱們七拼八凑,總能將你贖回去!」
應和似的點點頭,劉拂疑惑道:「所以你這次來……是爲了贖我,還是爲了還藥錢?」
她問的太過直白,險些打破了劉李氏的做戲。
婦人避而不答,往地上一撲,大哭道:「天可憐見,只盼著春媽媽開開恩,放我女兒送她爹爹一程吧!今兒……今兒還是我蘭兒的生辰啊我可憐的蘭兒……」
這一哭二鬧,戲演的極好,甚至連春海棠心軟都探聽到了。
可惜老天都不佑她,能與她搭戲的春海棠不在。
劉拂微微後退,避開劉李氏匍匐趴著的方向,紅了眼圈:「不是我不孝,只是這秦淮河一百三十三家勾欄院,又有誰聽說過……」
彎腰扶起劉李氏時,劉拂頗是疑惑:「可有哪個妓子回家守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