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傳來無數嘲諷笑意, 劉拂却面色如常。
畢竟那些人笑的, 不是她。
大家都是苦難人,除了被拍花子拐了以致父母離散的, 基本都是本自家血親賣進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地方, 從此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紅唇萬人嘗, 再與美滿無緣。
劉李氏撒潑打滾以孝壓人的本事熟稔至極, 今日却是使錯了地方。
烟花柳巷,哪裡還有人講三綱五常。
莫說譏笑不止的妓子,便是往來恩客, 也多對劉李氏嗤之以鼻。
「又當婊.子又立牌坊,這般狠毒的親娘, 真是聞所未聞。看您這意思, 是賣了女兒一次不算,還準備賣過再剝一層皮?」有性格潑辣的妓子直言嘲諷,「養兒防老, 也不是榨幹血肉的養法。」
旁邊的恩客摟著妓子的小腰,笑著撑腰:「美人兒,誰要榨你血肉,儘管跟爺說。」說著往那妓子臉上香了一口, 衝著劉李氏道,「那老婦,莫再哭喪毀了爺的興致。」
待衆人的議論聲稍淡後,劉拂才面無表情道:「秀才夫人, 您請回吧。」
在她叫破劉李氏身份後,四周一片嘩然。人聲沸騰,指著劉李氏駡了起來。
「果真不是親娘!」
「簡直有辱斯文!」
劉李氏臉上陣青陣白,伏在地上抹泪,滿臉可憐:「蘭兒啊!娘知道你怨我心狠……可要不是家中實在艱難,我這後娘又何苦做這壞人!你爹爹是真的不行了……你便是恨他,好歹看在你兄長的份上!」
兄長?
劉拂微楞,順著劉李氏的指尖,將視綫投向遠處的青年——與其說是青年,不如說是剛剛長成的少年人。
因那青年站的極遠,所以劉拂一直沒有發現他幷非路人。此時遙遙與對方視綫對上,雖看不出什麽所以然,心口却是一悸。
從未有過的濃厚思念和哀傷,絕非她本身會有的情感。這突如其來的心悸消散地極快,在短暫的慌亂後,劉拂便冷靜下來。
這是劉小蘭遺留下的情感。
面對賣了「她」的劉李氏時無動於衷,對著青年時却難過不已,可見小姑娘與她的哥哥關係應該極好。
却不知這份骨肉血親的深情,是不是一厢情願。
畢竟再過十數日,「她」就已被賣到饒翠樓一整年了。而這位胞兄,直到今天才隨著繼室來「要人」。
絲毫不怕被至親至愛的兄長發現不對,劉拂沒有移開視綫,隻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青年。
一襲洗到發白的淡青色長袍,將那人瘦削的身形襯得越發單薄,强打著精神,在寒風中搖搖欲墜。
看上去,倒是文質彬彬的。那張俊臉比起面前的劉李氏來說,也更像是親生的。
「您就是不爲了劉秀才,便是爲了您兒子,也不該繼續鬧下去了。」
劉拂微彎下腰,伸手替劉李氏理了理散亂的頭髮。她聲音輕柔溫婉,語氣平和可人,說出的話在劉李氏聽來,却比初春的冷風還要冰凉刺骨。
「你!你說什麽胡話……」劉李氏咽了口唾沫,「乖女兒,你就算回家一趟,又哪裡會與你弟弟、兄弟有礙?」
一個婦人,如此不要臉面地禍害原配的女兒,自不會全是爲了自己的利益。便像劉李氏自己說的一般,她又何苦背個惡名呢。
但若她有個兒子,那就完全不同了。爲了小兒子,捨弃幷不喜歡的女兒,劉秀才的心思也就說得通了。
「用皮肉錢舉業,還想著能得天子青眼麽。」劉拂低聲冷笑,在劉李氏期待的目光下,掀開望日驕手中托盤上的罩布。
取出的却不是銀子,而是剪子。
「蘭兒!蘭兒你莫衝動!」劉李氏驚得往後一坐,忙喊道,「大郎!大郎快勸勸你妹妹!」
青年在劉拂冷冰冰的注視下大步上前。
劉拂哼笑一聲,再不看他。抬手取過披拂在背後的一縷髮絲,剪下丟到兩人面前,朗聲道:「都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昔有三太子剔骨還父削肉還母,一年前由你賣了自身算是還了父精,這縷頭髮就算還了母血。」
「還望諸位見證,從今日起,我便是新生。」
「出入饒翠樓的多爲達官顯貴,若再糾纏,小女可要不客氣了。」
北風吹過,散落的髮絲被風帶起,撲了劉李氏一頭。
見她傻楞在那裡一動不動,劉拂冷笑道:「怎麽,劉太太還準備進樓與小女共事不成?」
劉李氏打了個寒顫,終於回神,在四周嘲諷笑聲中爬起身來,頭也不回的跑走。
見已無熱鬧可瞧,圍觀的人群漸漸散開。
劉拂有千百種法子摘去劉家父子身上的功名,讓他們從此置身於泥濘之中再難自拔,可傷了劉父或許無妨,傷了另一個,她對劉小蘭可算得上是恩將仇報了。
得人恩果千年記,便是劉拂再不喜劉小蘭的兄長,有了方才的心悸,也不會再對劉家下手。
與劉家的恩怨,算是了結一半了。
她挑眉望向不顧儀態,蹲在地上苦苦摸索著什麽的青年,冷聲道:「劉公子,還不回去麽?」
半蹲著的青年脊背微僵,撑在地上的手背青筋畢露,很是用力。
準備好閃躲的劉拂抱臂立在那裡,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對方,以備他突然暴起傷人。
許久之後,青年才停止了摸索的動作,緩緩起身。他從袖中掏出一塊乾淨的帕子,將手上的東西小心翼翼包裹進去。
待收好後,青年微微側目,幷不與劉拂對視,輕聲道:「我贖你回去,咱們換個地方重新過活。」
嘖,倒是還有點書生意氣,文人風骨。
劉拂哂笑道:「兩百兩雪花紋銀,你拿的出來?」
青年抬頭,咬牙鄭重道:「不論如何,待明年秋闈後,哥哥一定會帶你回去。」
他先將帕子收好,又從懷中取出一個荷包,塞進劉拂手中,然後向望日驕一揖到底:「還望姑娘多多照顧舍妹。」
不待望日驕回話,青年就已大步而去。
手中荷包仍帶著男子的體溫。劉拂捏了捏,感覺到似是幾個銀角子。
將東西納進袖裡,劉拂輕聲道:「回吧。」
「阿拂,要不要我喚徐公子來?」
劉拂刮了刮望日驕的鼻子,笑道:「不必操心,我無事的。」
她又不是劉小蘭……不過即便不是,也盼著那小書生明年能應諾而來。即便她不需要他來贖,好歹也圓了劉小蘭一片愛兄之情。
劉拂不知道的是,被她給予期望的小書生,沒走出多遠就被人攔了下來。
滿心苦痛的劉平江正悶著頭前行,不知怎的就撞在一架馬車車轅上。
有一華服青年挑簾而出,居高臨下地覷了劉平江一眼。
「允那書生,過來一叙。」
「事關……你妹妹。」
***
二月初七,德鄰書院開學。
在一衆學生隨著宋院長與各位先生祭拜過孔聖人像後,便由著書院負責灑掃的僕役引路,或參觀未來學習的地方,或放置鋪蓋行囊。
不論方奇然、蔣存、周行,還是徐思年謝顯,都在其列。
衆人時隔數日後再次碰面,却獨獨少了劉拂一個。
參觀完畢後,只待明日正式上課。借宿的學生可以回房休息,住在城中的學子也可自行回家。
眼見著徐思年與謝顯相携欲走,再也按捺不住的周行甩開蔣存的手,徑直走向對方。
「徐公子,請借一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