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和煦, 暖陽宜人, 四月天正是一年最好的時候,春花夏草, 皆讓人心曠神怡。
劉拂收回遠眺的目光, 笑望陳遲:「你選的地方極好,能學以致用, 我很欣慰。」
她說話時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可惜深埋著頭的陳遲沒能看到。
其實劉拂幷沒有她表現出來的生氣,或者說,就陳遲使計這件事她反倒覺得很是正常。
雖然平日裡也有教導陳遲禮教規矩, 但劉拂從來都是一句帶過,隻重點向他灌輸家國大義與百姓福祉。
畢竟陳蠻將以手段奇詭而聞名, 她實在不願以所謂主人的身份束縛了他。
若真教出個君子來, 只怕大延就要損失一員猛將。
不得不說的是,能對大名鼎鼎的陳蠻將說出諸如「吾心甚慰」的話,已够前生欲往疆場却不得機會的劉拂偷著樂上很久。
她清了清微幹的嗓子, 做好了暫時忍耐住乾渴,先與這小子好好交流一番的準備。
壓住上翹的嘴角,劉拂冷聲道:「怎麽,沒話說麽?」
陳遲低垂著腦袋, 緊緊咬著牙關,許久才憋出一句話:「求公子別趕小的走……」
劉拂眼疾手快,一脚踹上陳遲微彎的膝蓋,冷笑道:「連我才說過的話都記不住, 還留你在身邊做什麽?」
被踹得倒退一步,滿心慌亂的陳遲聞言,這才反應過來。
他急忙穩住身形,站的筆直:「公子的教導,小的再不敢忘了!」
男兒膝下有黃金,她盡心教導陳遲,却幷未真以主人或老師的身份自居。
陳蠻將保家衛國庇佑黎民,要真受實了這一拜,可是要折了她的壽。
如果說方才的氣惱全是演的,那麽此時劉拂的冷言冷語,就是拿好了要給陳遲一個教訓的架勢。
其實劉拂也明白,陳遲早前護著妹妹艱難維生,即便性子爆裂,但膝蓋和腰杆到底是要比旁人軟上許多。
也正是因此,曾經的陳遲才會在一開始走了許多錯路,甚至留下三姓家奴的駡名。
劉拂不願束縛他的本性,但有些可以避免的錯處,還是要提前替他糾正過來。
都說以史爲鏡可以知興衰,她這個熟知前史的後來人,自然也能倒著施行,拿後世已知的結論來替前人正一正身形。
「說罷。」
陳遲抿唇,手指緊緊貼在身體兩側,站的筆直。
不必劉拂提醒,便挺胸抬頭正色道:「其實您施粥時,小的都在暗處待著。」
劉拂伸了伸袍袖,半笑不笑地睨了他一眼:「監視我?」
「不不!」陳遲一驚,又竭力放鬆下來,「小的只是想著怕有什麽萬一,好護著公子……也是想多看看小晚。」
最後一句坦白的話,讓劉拂嘴邊的笑意真實許多:「那今日的事,你都看見了?」
陳遲點頭:「不敢欺瞞公子。」
「看出了什麽門道?」
「看出您對……」陳遲頓了頓,才想起那個頗咬嘴的詞,「您對『九龍相會龍抬頭』這幾個字,十分在意。」
本以爲對方會提及她身世的劉拂,眼中綻放出驚喜的光芒。
她輕咳一聲,淡淡道:「不過是我自己的生辰,沒什麽好在意的。」
劉拂不懂聲色的觀察著陳遲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能清晰的在這個經驗還不够老道的半大小子臉上,看到一閃即逝的疑惑,和再不猶豫的堅定。
然後她就看見陳遲開口,聽到他把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
「您想用此造勢,小的雖猜不透您的目的……但您說過,龍是天子的代表,所以小的斗膽猜測,您要做的事,一定不簡單。」
劉拂心中的震動,已不能用驚喜來形容了。
若是徐、方、周、蔣四人當場見到今日的事,得出這麽個結論,劉拂幷不會絕覺得驚奇。
因爲他們對她足够瞭解,本身也有足够的能力與積累。
可陳遲,在半年前還是個無依無靠,甚至要與野狗搶食才能填飽自己和妹妹肚子的流浪少年。
他不止能猜出她有所圖謀,更能直言他自己的不足之處,這份眼力和勇氣,稱得上是難能可貴。
其實從陳遲微顫的眼睫,和緊貼在身側的手指便能看出,他在緊張。
可他現在的表現,已經讓劉拂十分驚艶。
「以後對著我……不,即便蔣公子他們在時,也不必再像以前那麽拘謹,對著外人的那一套,不必拿到自己人面前講究。」
「自己人……」陳遲低聲念了一遍,頗羞澀的笑道,「小的知道了。」
劉拂想了想,又問道:「小遲,你可願來德鄰書院讀書?」
以陳遲恨不得蹲在墻角偷聽的舉動,劉拂本以爲她不會得到第二個回答,沒想到陳遲却搖了搖頭。
「我可以還你們身契,小晚暫時留在樓中,等你中了秀才,便可接她回家。」
以爲陳遲是顧慮此事,劉拂毫不猶豫地替他解除了後顧之憂。
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既要雪中送炭,那這炭就要足斤足量,讓受惠的人再忘不了她的好。
這兄妹二人雖是賣身,却是奴籍,與妓子賤籍不同,只要主家點頭,便是分文不取也能重回良籍。
海棠姐姐爲了自己一點私心所使的小手段,反倒讓事情變得簡單許多。
正在盤算以她與宋院長的忘年交情,能否插個學生進書院旁聽的劉拂,却聽到了一聲擲地有聲的「不」。
她挑眉瞪眼,怒道:「你說什麽?」
「公子要幹大事,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小的不論如何,都不會在此時離開公子。」陳遲放在身邊的手緊緊握成拳頭,再次低下頭去,「小的不願離開公子,公子方才也說了,咱們都是自己人,讓我不必言不由衷,一切隨心的……」
不,這絕不是她的原話。
劉拂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脚。
幾息前才說過的話,被添油加醋地丟了回來,讓她幾乎被氣笑了。
「就不怕我事敗後牽連你們?」
陳遲沉默。
已摸透這小子直楞的脾氣,劉拂饒有興致的雙手抱臂,在腦中預想出幾種辯駁的思路,猜測著陳遲會選哪一種。
小小的少年抬起頭,終於被養得有些肉的清秀小臉上,是紅通通的兩個眼眶。
他等著黑黝黝的眼睛,眨去眼底的水光,朗聲道:「若是劉小公子事敗,那我跟著公子死;若是碧烟姑娘事敗,那還是我陪著公子死。」
「我雖跟小晚長得不像,但稍作打扮還是可以瞞過去的。」
「只求公子跟其他公子們講講情,不拘是誰,領小晚回去做個燒火丫頭就好。」
他直直望向劉拂,眼中沒有絲毫膽怯:「公子,莫趕我走。」
劉拂從未想過,從不被禮教束縛、曾臨陣倒戈過無數次,除了大延朝外便是聖上都降不住他的陳蠻將,竟會如此披心相付。
再不動容,可稱是沒心沒肺了。
「你放心,咱們誰都不會死。」劉拂莞爾一笑,抬手點了點陳遲的額頭,「只要你記得便是無人時也要收收聲,莫說背著小晚上花轎,就是吃你外孫女兒的喜酒也能够。」
陳遲默默腦袋漲紅了臉面,破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
平日裡寡言少語的少年郎,在這一笑時終於有了點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十一歲啊,十一歲還可稱作孩子呢。
劉拂在心中默默盤算了一下時日,算著要在陳蠻將第一次建立功業的十五歲前,替陳遲打好最堅實的基礎。
她偶然抬起頭,正對上陳遲寫滿疑惑的臉。
「想什麽呢?」
「想……公子爲什麽說的是外孫女兒。」
劉拂:……
「才多大年紀就想姑娘了?還不去爲你家公子倒盞茶來。」
陳遲乾笑一聲,快步去了。
劉拂喝到的茶,却不是他端來的。
宋院長身邊的書童快步過來,呼哧呼哧的喘了會兒氣,才對著劉拂笑道:「小劉公子,咱們太爺請您去喝茶哩。」
劉拂輕嘆口氣,起身整整衣袍,先是吩咐了陳遲去給徐思年等人傳個信,才跟著小書童去了。
她千算萬算,沒算到今日老頭兒竟不歇午覺。
這十數日躲著對方的舉動,可見是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