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拂身旁想起隱隱泣音。
台下春海棠握著的身契, 便是臺上少女們一生凄苦的由來。
可惜她能救他們性命, 却不能讓她們真的脫離苦海。
她們幷非暗娼,而是正經在官府處轉了賤籍的妓子, 若想重回往日平常生活, 該走的程序一個都不能少。
畢竟若非料定了祭神必死,各家鴇母也不會這麽輕易地將身契都交給春海棠。
燒身契只是權宜之計, 從劉拂將計策一一寫在薄絹上封進金簪時起, 就已知曉她會給她們帶來一場空歡喜。
劉拂輕嘆口氣,壓下心中不忍,靜心聽著春海棠的動靜。
如同她囑咐地一般, 春海棠在用言行壓住乘雲道人後,就緊攥著賣身契上了高臺。
劉拂甚至能感覺到, 她的視綫緊緊貼在自己的身上。
微微搖頭又輕輕點頭, 被蓋頭遮住所有表情的劉拂,只能以這簡單的動作,來鼓勵春海棠。
她聽見春海棠深吸口氣, 清唱起了江南民間有名的《還鄉曲》。
此曲年數已不可考,却是江南百姓人人耳熟能詳的曲子。《還鄉曲》一曲多意,可哄幼年夢魘的孩童回神,可囑離鄉的游子早歸, 還有一用,則是喚客死他鄉的離人魂歸故裡。
這首歌謠由春海棠甜膩的嗓音唱出,在此環境下,被渲染出說不清道不明的奇詭愁緒。
劉拂失笑, 若非場景不對,定要爲海棠姐姐浮一大白。
她這才明白,春海棠方才爲何不聽勸地一直望著自己——恐是忘了自己教她的詞。
不過……
當聽到此起彼伏的啜泣聲時,就連劉拂也不得不佩服海棠姐姐的急智。
所謂歪打正著,想來便是如此。
照著她的寫下的語句來煽情,恐怕達不到如此效果。從來事事周到的劉拂,第一次感受到「不可預測」的魅力。
似是感受到劉拂的輕鬆閒適,她掌下謝妙音怎麽也暖不熱的手,也漸漸回溫。
隨著春海棠的歌聲,燭火點燃了身契。
紙張焦糊的味道傳到鼻端,使得滿心驚懼的少女們再也忍不住哭泣的聲音。
十七張身契被依次點燃,化作飛灰騰上半空,打著旋兒消散於天際。
所有忍的目光都被空中仍帶著火光的紙烟吸引,隻除了四個人。
這四人擠在一同前來的書生中,全都緊緊盯著臺上自右往左數,身著一身幷蒂金蓮嫁衣的少女,他們滿心焦躁苦悶,却只能死死壓抑,等待著那個約好的、不知是否真的會到來的時機抵達。
而他們的貼身小厮,則圍在旁邊,努力將他們與人群隔開。
「她的話……你如何確定她不是在哄咱們?」
周行冷笑,一個眼神都不給徐思年:「虧你與她相識最久,難道還不知曉她的脾性?」
見兩人間的氣氛愈發生硬,便是心中再如何不安,方奇然也只能硬著頭皮勸解:「徐兄是關心則亂,便是不信咱們的準備,也該信她的爲人。」
徐思年抿唇不言。
方奇然捅了捅蔣行:「你也不說句話。」
「我說什麽?」蔣存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我現在只恨不得衝上去,將她搶下……」
他渾身崩得筆直,早已蓄勢待發。說著就愈發克制不住衝動,將手搭上身前擋路的小厮。
站在他身旁的周行抬手,直接攔下了蔣存。當胸給他一拳後,才冷聲諷刺道:「單槍匹馬衝動妄爲,我不想與你在此纏鬥。」
脚下一滯,蔣存到底收回了將要跨出的步子,不甘道:「若非我身邊侍衛……」
「你已全借了出去。」
蔣存一噎,恨恨握拳於身側。
他們此時能做的,確實只有等待。
***
春海棠便是一拖再拖,也不過拖了半盞茶的時間。
她緊緊捏著最後一張身契,張了張嘴,再難發出一聲。
「吉時將至,莫要耽誤貧道施法!」乘雲道長撫了撫長須,向台下與春海棠帶來的侍衛站成一團的漕鹽二幫打手示意。
眼見著要起衝突,春海棠只覺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善信若捨不得,不如讓老道來幫你燒。」乘雲道長上前一步,伸手欲要搶奪。
「道長!」春海棠身形靈活,急忙避開。
她滿腦子都是劉拂絹上所書,要儘量將時間拖到巳時三刻。
却全忘了那一句慎之又慎的「盡力就好」。
聽著春海棠慌亂的脚步聲,劉拂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她一把將紅蓋頭扯下,在台下衆人的驚呼聲中大步向前,輕笑道:「我自家的東西,還是由我自家來燒的好。」
說罷便將春海棠護在身後,幷從她手中奪過那紙文書。
薄薄的賣身契被她夾在兩指之間,隨著動作發出輕微的簌簌聲。
台下已亂成一團,而那些想要衝上來的漕鹽幫衆,都被可以一敵十的將軍府侍衛攔了下來。
「大家別急。」在衆人的謾駡聲中,劉拂拔下發間金簪,抵在喉頭,「祭神祈雨,祭神的是我等,祈雨的亦是我等,新娘子死了,河神豈不大怒?咱們可不要爲了打鼠,碎了玉瓶。」
別說慌亂的百姓,就連漕鹽二幫的打手都停下了動作,小心翼翼看著劉拂,生怕她一時激憤自戕當場。
「爲祈雨獻身而死,可謂死得其所。我不懼死,只怕含恨而終……道家祈雨咒算不得多難,區區不才,倒還會點皮毛。」
自賣自誇的劉拂莞爾一笑,躲開驟然襲來的乘雲道長,反手搶過他手中仍燃著火的桃木劍,一脚將人踢開。
靈符上的火,幷未在轉手後熄滅。
劉拂一身烈烈紅衣立在臺上,明艶如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