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劉拂純澈的目光, 蔣存數次啓口, 最終化成一聲苦笑:「幷非什麽要事,日後再說就是。」
見他不似有什麽急事, 劉拂才點了點頭, 扶著車轅一躍而下。
只留下一個伸手欲扶她的蔣存,苦笑著收回空落落的手掌。
望著一身黑色短打, 站在傘下回身看向自己的少女, 蔣存終於意識到自己方才爲何會突然退縮。
從梅園相遇到今日,自始至終她對待他們的態度都親和非常,不帶絲毫曖昧之情。
蔣家家訓, 謀定而後動。
蔣存緊握著拳,跟在劉拂身後走入院中。
才一進屋, 劉拂便驚訝道:「顯二哥, 你怎得也來了?」
謝顯黑著臉死死瞪著劉拂,不發一聲。
而坐在他身旁的徐思年,則拼命向劉拂使著眼色。
劉拂面不改色, 端過陳遲剛剛奉上的熱茶,與謝顯手中的換了:「雖是夏日,但潮濕易病,大比在前, 顯二哥千萬不要大意。」
謝顯偏過頭,輕抿了口香茗,雖沒開口,但神情已恢復正常。
哄好了屋中最好打發的謝顯, 劉拂毫不猶豫地拱手團團一揖:「今日讓各位兄長爲我.操心,是雲浮的不是。」
所謂先發制人,後發受制於人,今日確實是她有意欺瞞,與其讓他們找到機會數落自己的莽撞,不如直接致歉堵得他們沒話說。
果不其然,經劉拂這麽一動作,其餘四人心中有再大的火氣也都只能自己咽下。
只有周行忍了有忍,到底忍不住冷聲道:「劉小公子藝高人膽大,哪裡需要我們操心。」
剩下的奚落,全在對上劉拂波光瀲灩的眸子時啞了火。
蔣存默然無語,方奇然仍在後怕之中,隻徐思年用茶蓋撇去浮茶,就著周行呆愣的模樣輕笑一聲。
徐思年放下茶盞:「往事不可追,好歹沒什麽損傷,還是後事更重要些。」
周行難得沒與他嗆聲,滿眼無奈地望著劉拂:「姑奶奶,我知曉你有戳破天的本事,但好歹跟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多通通氣兒,成麽?」
「自然自然。」劉拂摸了摸鼻子,答的很是認真。
她說罷就看向了束手侍立在一旁的陳遲:「小遲,多謝你了。」
那張塞進謝妙音腰帶處的小紙條搖搖曳曳,正是隨著夏日的東南風,吹到早就候在那裡的乞兒手中。
若非陳遲早些時日降服了一衆小乞兒,只怕她早前借送謝妙音回怡紅院後,就再難將消息傳出去。而沒有之前的通氣,亦不知周行等人會在得知自己被禁錮時幹出什麽事。今日春海棠能拿著自己的手信輕易從蔣存處借的侍衛,也是因著早前便有交代。
「後面的事,還要靠你那幫小兄弟。」劉拂拍拍陳遲的肩頭,在衆人的注視下輕聲道,「小遲,你可知觀音菩薩現妓.女身度化衆生一事?」
陳遲搖頭。
劉拂笑著將典故娓娓道來。
與鎖骨觀音這種民間傳聞不同,《維摩詰所說經》中曾直言:大士或現作淫女,引諸好色者,先以欲鈎牽,後施以無畏令入佛道,或現離淫.欲,爲五痛仙人。
見陳遲一臉似懂非懂,劉拂輕笑道:「觀音大士尚且如此,那她座下龍女,自也會效仿菩薩,轉世托生。」
龍女的身份好用的緊,可她既不願被當作祥瑞獻至陛前,又不願被當作唐僧人人覬覦,那最好的法子,就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隻占便宜不擔責任。
而這則佛偈也能堵住那些質疑她的人的嘴。
比如好好一個真龍,爲何會托生於低賤妓子的體中。
想來明日後,金陵城中繼龍女求雨的故事後,又會傳起天神轉世渡劫的說法。
知曉真相的,就只有屋中七人。
至於饒翠樓中的望日驕與春海棠,知道的越少,對他們越好。
蔣存遲疑道:「神話仙迹,會不會太過虛幻了些?」
「虛虛實實皆是人間百態。」劉拂笑道,「蔣施主,你太過執迷了些。」
她雙手合十,笑得悲天憫人。
明明是一身黑衣短打男兒裝,却讓人不自覺想起白日時所見的紅衣龍女之態,只覺她真要羽化登仙一般,讓人心中發慌又無處排遣。
蔣存楞在當場,不及反應過來她話中深意,便被徐思年溫潤的聲音推出患得患失的迷障。
徐思年道:「阿拂的意思,是三人成虎,越是假大空,就越無從考證。」
周行接話道:「阿存你是在太過耿直,莫不是不知道往日獻給聖上的祥瑞是怎麽回事?」
他說著便剃了徐思年一眼,反倒惹得一旁的謝顯不好意思地很。
實如周行所說,人造的祥瑞尚能欺瞞天下百姓,更別說真的引來久旱後的甘霖的劉拂了。
「可是……」蔣存正要再說,正被周行攔下。
他疑惑地看向對方,反被周行引著望向方奇然——這裡還做這個測天時的欽天監之孫,關於用神鬼迷惑衆人一事,他既沒有置喙,那便不必多慮。
似是察覺到二人目光,方奇然露出個陰測測的笑容。
幼時他可沒少因著「小神棍」之類的稱呼,被這二人嘲笑。
見蔣存周行乖乖閉嘴,方奇然才開口道:「民間對鬼神素來崇敬,雲浮又非妖女,自不會引得上面不滿,不過話雖如此說,還是早日從饒翠樓中脫身的好。」
劉拂點頭。只要她在金陵,「龍女」二字就不可能從她身上摘去,廟小供不了大佛,她留在饒翠樓中反倒於己於人都不利。
「一事不煩二主,我回復良籍一事,就有賴——」
「方世叔正是調任戶部的關鍵時期,奇然估計不大方便,不如我來。」周行狀似無意地截過話頭,定定看向劉拂,「可好?」
他滿心神情全印在眼中,只可惜媚眼做給了瞎子看。
劉拂稍一猶豫,就知周行所言非虛。她也不多言,隻起身對著周行一揖:「那就勞煩三哥了。」
周行咬牙,强撑出個笑臉:「小事一樁,無妨無妨。」
不等他再說什麽,劉拂便已將心思放在了下一件事上。
知他們有要事要談,得到示意的陳遲將方才的話複述一遍,見沒有什麽差錯,便尋了個藉口避了出去。
夜色濃濃,宵禁已到。整個金陵都沉浸在天降大雨的喜悅中,家家都感念著求得雨露的龍女,再無一人記得被迫獻祭的乘雲道長。
隻除了意圖謀逆的反王一系,匆匆忙忙召回了派往四處,準備散播謠言的人手。
***
聽著陳遲的脚步聲遠去後,蔣存才點了點頭。
蔣存心中仍爲剛才周行開口一時煩悶不已,此時剛好有了個宣泄情緒的口:「這小子跟在你身邊許久,阿拂你若信不過他……」
見他眼中似閃過殺意,想起自己往日猜測,劉拂乾咳一聲,急忙解釋道:「我不是信不過他,只是他小小一個孩子,到底是少知道些事情,就能多一些歡愉。」
怕蔣存多想,劉拂清了清嗓子,開始談起正事:「二哥,你們可從那妖道口中探到了什麽?」
借著周行怒闖饒翠樓那次,劉拂便將後來才得知的祭神地點告訴了對方。又從隔空指揮著蔣存的侍衛,在崖下布置了一張大網。
設網本是爲了以防萬一,祭神跳崖後不至於摔死淹死,亦是爲了安這五人的心。
不料事情發展的如此順利,雖是錯了些時辰,到底毫髮無損地圓滿完成。
那張足足可以承受十八.九個窈窕少女身子的大網,剛剛好活捉了一隻老王八。
「他嘴硬的很,短短一天尚撬不開。」
劉拂抿唇一笑,雲淡風輕道:「既撬不開,就活拔了他的牙,再如何鐵齒,也該開口了。」
莫說其餘四人,就連曾上陣殺敵的蔣存看著劉拂的笑容,都忍不住抖了一抖。
不過十**的年紀,還是群毛孩子呢。將他們反映看在眼中,劉拂搖頭失笑。
想她當時能在臺上單靠言語震懾住那妖道,也是多虧了曾經晝夜連審一百零三匪徒,泡在死牢裡整整聞了十八天血腥味兒的經歷。
周行回神後不由後怕,皺眉問道:「你當時踹人踹得利落,也不怕落下什麽證據,讓人發現那妖道使得全是江湖騙術。」
劉拂毫不在意道:「我可是將那摻了蜂蠟槐花的朱砂潑得乾乾淨淨,至於暗藏了櫟樹皮的桃木劍,也丟進河中消失滅迹了。」
徐思年突然坐直:「裝朱砂的碗呢?你們可有誰留意到了?」
四人相顧無言,苦思冥想間,只聽劉拂笑道:「你們自然留意不到——我下跪時啊,順脚一同踢下河去了。」
她敲了敲桌子,再次清了清嗓子,在五人全都望向她時,正色道:「建功立業是很緊要,只是秋闈就在眼前,拼個會元前五,也要緊的很。」
「正巧三哥爲我贖身,此後再不必憂心施粥等事,近日落下的課業,還是要撿起來的。」
劉拂輕笑一聲,扳著指頭道:「一日三篇,如今八日已過,這二十四篇文章,可是一個字兒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