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衆人一一通報過名姓後, 紛紛落座。
「賢弟與我同坐?」
劉拂推拒了賀子寅的邀請:「我與方兄等一起就好。」
聽她如此說, 圍站在賀子寅都鬆了口氣。
感受到對面戒備神情的劉拂輕笑一聲,頗覺有趣, 回了個大大的笑臉後徑直拉開方奇然身邊的凳子, 施施然撩袍坐下。
她才坐穩,就被周行握住了手腕。
扇扇子的動作微頓, 劉拂偏頭歪了歪身子。
「阿拂, 你怎生認識他的?」
就猜到周行會有此一問,劉拂用扇面掩唇,又向著他的方向靠了靠。
劉拂低聲道:「說是認識, 其實從未會面過……」
兩人距離極近,近到可以聞見少女身上草木的清香。
她用的, 是什麽香?聞著像是竹葉……非禮勿視, 非禮勿聞……周行的指尖顫了顫,狀似無意地收回。如果劉拂此時回頭,當能看到一張五味雜陳的臉。
可惜忐忑非常的周三公子, 幷未迎來那道期盼中的目光。
劉拂打著扇子,輕聲將自己與賀子寅相識的經過說了一遍:「不過見過一面,我感佩賀兄才華,之後一直與他書信相交……」
賀子寅, 常州人士,十七得中舉人,幼年才名比之現在幷不在場的神童謝顯還要强上些許。可惜一連三届都未曾考中進士,次次名落孫山, 將一身名氣全部耗盡。
傷仲永一說,直到此時仍穩穩套在賀子寅身上。只不過礙於賀家在常州不亞於劉家的家世,幷無人敢在他面前多嘴多舌,甚至還多有趨奉。
直到建平五十五年的春闈,再不被看好的賀子寅終於一鳴驚人,名列二甲第一傳臚殿前。更以坦蕩之姿贏得了聖上的注意,從此平步青雲。
而他同科的榜眼,正是坐在自己身邊的方奇然。
更重要的是,賀子寅是自己恩師的堂兄。也是因爲當年的授業恩師,劉拂才會知道當年廣受贊譽的清流之首賀大人,便是後來意圖謀反的安王黨羽。
劉拂爲了知己知彼,早在一年前聽聞賀子寅來金陵探親時,便使計與他在定山寺詩書相合,憑書信神交。
也是因爲這個緣故,當劉拂聽到邀請方奇然等人赴宴的是賀子寅後,才會不顧「在外游歷」的托詞,直奔他們聚會之地。
賀子寅十一年前便已中了舉人,此時既不在家鄉苦讀準備來年的春闈,又不早早上路趕赴京師,反倒趕在鄉試這麽個時間點來了金陵,肯定不是爲了游玩訪友。
當年舞弊案一事,簪纓之族的公子哥兒們鬧出那麽大的動靜,經過今天這場文會,幾乎能確定是賀子寅的手筆。
至於給學政督查壯膽子畫大餅的人,亦有可能是他。
就老師所言,兩頭騙的借刀殺人手法,正是賀子寅的最愛。
不過這些話,在沒有捉到證據前,還不能對周行等人說。想起賀子寅與周默存的一段公案,劉拂終於回頭,斜睨周行一眼。
然後就被周行赤紅的臉面驚了一跳。
她換了隻手拿扇子,替周行扇了扇風:「周兄今日可是穿得多了?怎得臉紅成這個模樣?」
坐在對過正與方奇然閒話的賀子寅聞言抬頭,笑道:「想是周兄習慣了京中凉爽,應對起江南的秋老虎沒什麽經驗。」
周行面不改色:「確實如此,那便勞煩阿拂了。」
本是玩笑般替他打扇的手一頓,劉拂剃了周行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繼續體貼入微著。
「這是小弟的榮幸。」劉拂呵呵笑了一聲,不帶絲毫感情。
誰讓她與賀子寅鴻雁傳書時,爲了拉低對方的防範之心,表現得特別純粹友好呢。
借著扇扇子的動作,劉拂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坐在賀子寅一邊的人。
他身邊圍著的那群人,她大多沒什麽印象,不過大抵可以猜出,其中的大部分應該都是此次來參加鄉試的常州學子——用以佐證的,是其中一位劉拂前世歸鄉讀書時,曾拜見過的「老太爺」——那位老太爺祖籍常州,後在湖州知州手下做了個師爺,自此發家。
坐在自己這邊的,除了方奇然、蔣存、周行三人外,都是些早已定居在外地,爲了鄉試才歸籍科舉的學子。
第三方人,則是在金陵頗有才名的本地書生。但是不知爲何,徐思年這個金陵第一才子幷未受邀,而身具神童之名又是金陵知府之子的謝顯也未到來。
一邊觀察衆人,一邊聽他們閒談,一心二用的劉拂靈光一閃,突然發現了一處异樣。
收回扇子,單手合起後在掌心輕輕一敲,在衆人被這聲突響吸引望向她時,主動權已自然而然地歸於劉拂手中。
烏木所造的摺扇在劉拂白玉似的手指間打了個轉,扇頭正正巧劃了一大圈,點到了在場所有人。
「賀兄莫不是知曉小弟要來?」
賀子寅不明所以,微笑以對:「爲兄幷不會未卜先知之術。」
劉拂「哎呀」一聲,頗爲惶恐的站起身:「可是還有別的仁兄未至,我可不好搶了旁人的座位。」
她坐下後,椅子便被占了個滿滿當當,以劉拂所知的賀子寅的待人處事之道,絕不會早早就空上一張椅子。
見少年一臉歉意,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滿滿地都是赤子的純粹,賀子寅與他身後的常州學子全都輕笑起來,宛如看著自家弟弟一般。
反倒是其餘兩幫人,大部分都是一臉糾結,看向劉拂的目光宛如見鬼。
他們竟不知道,那個打遍金陵無敵手的劉小公子,居然也會有如此靦腆模樣。
莫不是……真的白日見鬼了?
***
全不知他們心理活動的劉拂,只一臉無措地望著賀子寅。
一般情况下,她這樣不請自來的,要麽是被當成砸場子的,要麽是被當作打秋風的,再要麽,就是被當作來攀附投靠的。
僅憑劉拂的衣裳行頭與一身澄澈之氣,在場衆人就無人會以爲她是後兩類人。
便是初初對劉拂頗有敵對之心的常州學子,此時也不會覺得露出這麽一副人畜無害模樣的少年,會是來砸場子的。
坐在賀子寅身側的書生先是看了賀子寅一眼,見他沒有什麽表示,才拱手笑道:「劉賢弟請坐,不過是加張座位的事情。」
見這王姓書生很有主人做派的招手吩咐下人,劉拂也確定了他是這場集會的主辦方之一。
王春鐳……常州人……劉拂咧嘴一笑,道謝後乖巧坐下,在腦海中搜索著對方的信息。
質疑今科有人作弊的幾個主告中,似乎是有這麽一位條件相符的。
舊年案宗中不明記狀告獲勝者的姓名,真是一處大大的弊端。
「是有一位兄台未至。」賀子寅解釋道,「那位兄台是我去歲與你在定山寺分別後,於山脚偶遇的,見他行事磊落文采不凡,很是投契……只是今年因著旱灾失了聯絡,等我前日到後,想去請時,才發現他搬了家。」
他將兩人的對論形容的頗具聲色,在顯現自己的才學時,也將對方描述得極具風骨,引得衆人好奇不已,心存嚮往。
劉拂合掌笑道:「虧我在金陵游歷許久,竟不識如此妙人,真是憾事!」
金陵衆學子面上一抽,具目光灼灼望向賀子寅,對她的話恍如未曾聽到一般。
見大家的胃口都被吊起,賀子寅笑道:「所幸多問了幾位街坊後,得知那位兄台是舉家搬回了鄉間故居,昨日家中小厮便驅車去接,想來中午開宴前便能再見了。」
他說罷笑望著劉拂:「賢弟僅需安坐,不必介懷。」
劉拂點頭,挪了挪屁股徹底坐穩。
假使她猜的沒錯,賀子寅此時已與安王搭上綫,且他真的在舞弊案插了一手……那麽按著老師對賀子寅的描述,一個從不做無用功的人,不辭辛苦去接人,就說明還未到來的這個書生,應是他推動整件事的關鍵一環。
會是誰呢……劉拂搔了搔下巴,陷入苦思冥想之中。
最後一位客人,確實如賀子寅所料,是在中午開宴前到來的。
出去迎人的賀子寅的身影再次出現時,衆人都按著規矩起身相迎。
身量最低的劉拂毫不意外地,被面前的所有人擋住了視綫。
見她點著脚尖一副好奇模樣,蔣存與周行對視一眼,分立兩邊,用巧力爲劉拂撥開了人群。
當劉拂看清來人是誰時,再如何處變不驚也楞了一瞬。
正因此,全部心思都被來人拉走的劉拂,幷未發現身邊周行驟然僵住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