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 只有蔣存一個醒來。
兩人把酒臨風, 可惜無月無影,難以對影成五人。
劉拂的一壺壇好酒, 全便宜了少將軍。不過因著她幷未備紙筆, 是以這世間少了篇蔣少將軍的絕世佳作。
待得大雨落下,兩人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 劉拂看過五人默寫出的答卷, 幷未作出點破,而是直接布置了新的題目。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劉拂攬袖研墨, 一筆不斷,揮毫而就, 「今日, 就以晁錯大夫《上書言兵事》中的『夫以人之死爭勝,跌而不躍,則悔之亡及也』爲題, 來做一策論。」
「爲什麽還要……」
莫說早已受盡折磨苦不堪言的蔣存,就連方奇然、周行與徐思年三個尚還算得上游刃有餘的人來說,也不啻於一場噩耗。
劉拂露出惋惜的神情,無奈道:「因爲你們前頭十日吃的苦頭, 說不得都要成爲一場空。」
「什麽?!」
「阿拂,此事不可玩笑!」
「雲浮,慎言……」
十年苦讀,隻爲一朝高中。在號捨裡的九日光陰, 代表著他們自幼年蒙學以來全部的努力。重考一次聽著輕巧,可因著非自身能力不及的原因,將一腔心血化作泡影,心智不堅者說不得要自此一蹶不振。
此話若非是由劉拂口中說出,若非是六人已經相熟非常,只怕會引起一場單方面的毆鬥。
可事實上,他們五人會如此激動,也是因爲這話是出自劉拂之口。
即便還不知道原因,他們已無原則的相信她所言非虛。
不然以五人的心性,恐怕只會一笑,全不放在心上。
劉拂暗自打量,以免五人的丁點兒神情變化。現在的氛圍與她設想的差不多,却要更加慌亂些。
到底是少年心性,還沒有久居官場的老成。劉拂在心中嘆了口氣,默默將少將軍左都御史等人已降了不知多少的光輝形象,調得更加親切可人些。
不過還未真正踏入官場的年輕人,能多些熱血與激情,換個角度來說也是件好事。
此時不自覺用官場識人的標準來評判衆人的劉拂幷沒想到,這五人能毫不顧忌地露出全部心意,亦是因爲對她全部的信任。
少年心性,直接又真摯。
幾息後,如劉拂所料,頭一個反應過來事有蹊蹺的人是方奇然。
與一心苦讀的其他人不同,作爲饒翠樓的靠山,曾在打探消息一事上與劉拂有過深入交流的方奇然攔下衆人,當先問道:「雲浮,你可是收到了什麽消息?」
他問得毫不遲疑,直擊要點。
在方奇然嚴肅的表情下,是第一次體會到青樓楚館妙用的恍惚。
怪不得說美人鄉是英雄冢,科舉這般舉國重事出的紕漏,頭一處發現端倪的地方,竟是出自銷金窟。
周行蹙眉道:「可是前日.你回樓中慶中秋時,發現了什麽不對?」
本以爲第二個反應過來的會是徐思年,沒想到周行會接話的劉拂點了點頭,改了改對他的評價。
除了謝顯外,其餘二人亦是人精,在聽到周行的話後也醒過神來,隻按捺下焦躁的心情,緊緊瞅著劉拂。
百思不得其解的謝顯瞪圓了眼睛疑惑道:「阿拂,你快講講,他們怎都一副猜到的樣子?」
忍住揉謝顯腦袋的衝動,劉拂將之前就想好的托詞講出:「我前日去尋驕兒與海棠姐姐時,恰zx好路過包厢,聽見客人的議論。」
「我聽著他們在青樓談書論道,就忍不住立下脚步傾聽,本想著是個風流有趣的人物,也好凑個有緣千里來相會的典故……誰想到却是個酸腐,不知從哪裡得了筆天降之財,沒想著填補家中辛苦供他讀書的女眷,反倒是來了饒翠樓吃宴……」劉拂面上滿是不屑,「他反反復複念叨的,正是自己就『君子之於天下也』一句如何苦思冥想三天三夜,才想出個極討喜深刻的立意。」
謝顯驚呼道:「君子之於天下也?這不是最後一場的題眼麽!」
連他都發現不對,其餘幾人早已皺緊了眉頭,他們也不插話,一邊苦思冥想,一邊聽謝顯與劉拂一問一答。
「他做得可好?舉人……已得了功名的舉人,想來不會太差?」
劉拂點頭道:「我雖只聽了兩句,但不得不說,立意確實新穎奇妙,堪稱上品。」
她的手指一一滑過桌上的紙張,那是無人默出的答卷。
「僅從破題角度來看,當可比肩大哥與鬆風兄,靈氣略遜於顯二哥,但相較於二哥與三哥來說,已是剩了一籌。」
周行的臉,在劉拂話音落地的瞬間,肉眼可見地黑了下來。
「前日……」方奇然按住周行的手,「前日考生們都未出貢院……」
强壓下火氣,周行點頭道:「不過此句出自《論語》,說不定是那舉人隨意翻書,瞎猫碰了死耗子。」
不經信人言,不因顧忌她的顔面而順水推舟,僅此就已占了「聰、直」二字。
劉拂嘴角的笑意一閃而逝,她四平八穩坐在那裡,正色道:「我當與你們說過,天香宴自旱情得解後,便翻了一番的價錢,是廣而告之的劫富濟貧,用菜錢去買米糧施粥。」
在衆人點頭後,劉拂又道:「我因覺得事情有异,特問過楊李,說那舉子往日也曾來過,僅是個蹭吃蹭喝說鬧取笑的陪客,昨日却是昂眉吐氣,整整點了點一桌全宴。」
此話一出,五人皆沉默下來。
饒翠樓的天香宴他們常吃不假,可這價格翻倍的天香全宴,便是出手豪奢如方奇然,也僅在宴請好友時才會考慮。
蔣存拍桌怒道:「莫不是就讓這等買髒的宵小,頂了他人苦盼的機會!」
見所有人的臉色都是一般無二的難看,劉拂輕嘆口氣安慰道:「只怕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誤會了雇主的意思。」
迎著不解的目光,劉拂解釋道:「他所作乃是上佳,真有如此本事者如方兄徐兄謝兄,幷不需花大筆銀錢去買……會如此作爲的,定是上榜無望之人。」
「都說笨鳥先飛,可一鳴驚人者古往今來,也不過一二。」
「我已將他那日觀點全都錄下,若他真爲人捉刀,想來在貼榜品讀時,亦會有類似的大作。如果沒有,那便是我多想了。」
被她一臉信誓旦旦震到無法生出幻想的衆人:……
他們却也明白了劉拂的意思。每次鄉試後,都會張貼頭五十名的卷子,此時姓名公開,對上榜之人稱得上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幸事。
而那些平日蠢笨却名次靠前的,自然會有他昔日的同窗發現不對。
室內一片沉默,壓抑非常。
「科舉,舞弊,今年必將再考,既如此……你們便不能懈怠。」
「放心,不會影響來年春闈的。」劉拂繼續安慰道,「 按著舊曆,若能早早發現,年前就會再考,以免誤了遠方的學子赴京春闈。」
她重重念著「早早」二字,視綫掃過衆人,沉聲道:「爲穩妥計,在事發之前,還請各位兄長用心讀書,少去詩會文會,茶會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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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蒼蒼,倦柳愁荷,共感秋色。
「賀兄,久違了。」
正在與人交談的賀子寅與身後衆人聞聲回頭,恰見一少年正施施然向這邊走來。
少年青袍白靴,高高束的烏髮在身後打著旋兒,像是甩在他背後的落日上一般。
他從遠處行來,正巧踏著餘輝,却帶著蓬勃的朝氣,比赤霞漫天的美景還要引人入勝。
「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世間竟真有崔宗之這樣的美少年!」
「閉嘴。」賀子寅咬牙打斷身旁的驚嘆聲,抬首挺胸,闊步向來人的方向迎了過去。
「賀兄,小弟不請自來,還望見諒。」
賀子寅還禮,笑道:「若非不知道賢弟已游歷歸來,帖子早已由爲兄親自送至劉賢弟你府上了。」
與賀子寅隨口談笑的劉拂眼神微錯,似笑非笑地剔了另一旁的三人一眼。
看來有時候有些事,真是冥冥注定,躲也躲不過。
劉拂終於明白,頗知何事可爲何事不可違的幾位世家公子,是緣何捲入科舉舞弊案中,且難以自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