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半日後, 在吃了不知多少夾生的米粥後, 劉拂才放過已經狼狽不堪的五人。
「天熱難耐,除了生米生面鹹菜疙瘩, 都放不過一天, 每逢大考,都有耐不住饑的書生半途被抬出來。」劉拂諷笑道, 「都說萬般皆下品, 惟有讀書高,便是貧寒農家,也常有子弟讀書後便再不做丁點瑣碎事的……連柴米油鹽都捋不順的人, 又如何替百姓判那一個銅子兒一兩猪肉的案子?」
本因今日操勞心存牢騷的衆人聞言,都垂眸不言, 抿唇細思。
孺子可教也。
在他們看不到的角度, 劉拂挑唇一笑。
她雙手相擊,發出一聲脆響,將五人從沉思中喚醒。
迎著他們自己都未察覺到的崇敬目光, 劉拂淡笑道:「已浪費了許久,接下來咱們該做正事了。」
五人難得默契:「嗯?」
「今日的文章,還沒做呢。」劉拂笑得極甜,在餘溫尚存的仲秋傍晚, 帶給人們冬日的寒凉。
謝顯突然覺得,自己的後腰被人捅了捅。
他扭頭看了一眼,驚訝地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竟已站在了最前面。
不是他自願冒頭, 而是他人退地太快。因著身體原因從未練過功夫的謝顯,第一次恨起了自家孱弱的體質。
「我、阿拂……」謝顯吞了口唾沫,「阿拂,後日便要進貢院了,不如讓我等鬆散鬆散。」
劉拂笑道:「這個簡單,今日只做兩篇文章就是。」
謝顯幾乎被自己的口水噎住,他回頭瞪了眼又在戳他的徐思年,咬牙道:「十年寒窗苦,其實也不差這一兩天。」
却不止是這一兩天的事。
曲指搔了搔下巴,劉拂露出沉思的神色。
在接收到五道滿含期待的目光後,她才放下手給出回復:「那就……一篇吧。」
不待苦下臉的謝顯再求情,劉拂已轉了話題:「顯二哥,你前日沒來,可是府中有事?」
因著書院中幾位先生都被請去輔助閱卷,是以在秋闈期間,德鄰書院自前日起便暫時休課。與約定的不同,謝顯當日幷未與徐思年同來,直到昨日的入簾上馬宴後,才到清輝院中一同讀書。
謝顯隨口道:「學政督查李大人到訪,父親拉著我討教學問去了。」
李正賢大人啊。劉拂又搔了搔下巴。
建平二十七年的榜眼,既不賢良,又不方正,雖說是年少成名,可在翰林院混了二十多年才謀得學政督查之位,一朝得權就刹不住摟財的心了。
「你們……」
「阿拂放心,不過是例行公事。」謝顯道,「畢竟我今年科舉,要有所避忌。」
避得好,不然舞弊一事,難免要被牽連其中。
所幸鄉試不同於縣試,地方官員僅有輔助之責,即便之後舞弊案事發,金陵一衆父母官也不過吃個挂落,幷不會於仕途有太大的影響。
劉拂敲了敲桌子,當先進了書房。
***
八月初八,主考官於貢院內出題印刻,考生們於貢院外點名。
寅時正,將幾人送至規定的地點,劉拂使人將馬車駛得遠些,吊起車簾看著密密麻麻的人群。
白衣書生,長袍葛巾,從白頭老叟到十六少年,無一不是文質彬彬精神抖擻。
她雖看不清楚,却能猜出他們的心情是如何的忐忑緊張。
可惜的是,他們今日的忐忑心情,注定了要在月餘後再來一次。
再望一眼摩肩接踵的人群,知曉他們要到三日後才能出來,而且方奇然等人因到的略晚,如今排在隊伍尾端,幷未與徐思年謝顯二人在一處,想來他們也不願自己看到脫衣待檢的模樣,劉拂也不再等,放下車簾命人回去,隨著馬車啖啖的聲響,遠離貢院。
雖然不想承認……可是無法參加科舉,實在是她此生憾事。
不過不必再經一次上窮至發下至膝的檢查,不必被軍士反復摸查,不參加科舉也就不參加了。
在僅有自己一人的車厢裡,劉拂下意思摸了摸胸前。
幷未被長期間捆縛住的地方,比之前世多了許多女孩兒家該有的味道。平日裡不曾多在意的劉拂突然想起昨夜沐浴時偶一低頭間看到的樣子,臉上不覺一燙。
她略略撩起車簾,讓早起尚算得上清凉的風吹過臉頰,褪去臉上的熱度。
平日裡的女子衣衫首飾胭脂,都沒有此刻更讓她清晰的認識到,她如今已恢復了女兒身,是個真真正正的姑娘家。
「快些回去。」劉拂放下車簾,輕聲道,「今日真熱。」
***
八月初九,今科鄉試正式開始。考生在昨日都已入座,要至明日初十才能交卷出場。接下來,要到八月十六才正式考完。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往年有些興奮過度的考生,甚至有在貢院裡憋了三天後,還能有精神登樓賞月。
不過建平五十四年的八月十六,沒有月亮。
烏雲蓋頂,大雨將至。
「得虧了不是昨兒個下雨,不然那號捨得被水泡住。」蔣存抿了口酒,輕輕吐出胸中濁氣,「眼見著要變天了,回屋多加件衣裳?」
站在檐下抬頭望天的劉拂回頭輕笑道:「來了?」接過蔣存遞來的酒杯,一口悶盡,「暖了。」
這是她特意從饒翠樓搬出來的菊花酒,望日驕親釀,甘醇芬芳。
菊花酒本是中秋夜佐著秋蟹配著月光喝最好,中秋在秋闈的緊張氛圍中度過,劉拂隻與陳家兄妹偷偷潜回饒翠樓,陪著望日驕與春海棠吃了頓小巧精緻的中秋宴。
今日劉拂早早來了方奇然等人同住的別院,在見著他們除了疲累外幷無异常,以及聽聞謝顯幷未被抬出去外,劉拂便攆了三人去休息,自己在這處算得上極別致的小園子中獨個賞著夜色。
晚些時候見著變天,她就溫了壺酒,却沒想到除了陳遲外,還能有人與她同飲。
劉拂回到屋中,將一直放在爐上的酒壺拎了出來,先替自己滿斟一杯,後替蔣存添了點。
「看來二哥今日,是準備留下驚世大作了。」她想起初見時的情形,忍不住調侃道,「可見是在考場上沒寫够。」
蔣存也不惱,隻垂眸笑道:「你莫笑我,今日到蠟盡前我才落下最後一筆,不然也不會讓奇然他們在外面多等那麽久。」
「他們還在睡?」
「想是累壞了。」蔣存想起一事,忍不住猶豫道,「奇然還好些,倒是阿行,這幾夜都沒好好睡過。」
自他們回來後隻打了個招呼,便哄他們去休息的劉拂一臉驚奇。
以周行那副天老大他老二的心思,竟會在小小鄉試的最後一場,緊張到睡不著覺?
「他……」蔣存的話音打了個幾不可查的停頓,到底用暗藏試探的目光望向劉拂,「你沒發現,他回來後一直躲著不見你麽。」
劉拂便是知古知今知未來,也猜不透這是怎麽回事。
「阿行被分到了茅房旁,別說睡覺,連飯都沒吃下兩口。」蔣存緊緊盯著劉拂,「他在回來的車上,便急匆匆換了身衣裳。」
貢院的號捨全是隨機分配,便是閣老之子也有可能分到糞號,一般在這個風水寶地的,別說出色發揮,不被中途抬出來就算好的。
更何况,這還是秋闈暖日,與冷冰冰的春闈不同,味道更要濃鬱十倍。
恐怕這九日一過,周三公子能瘦上兩圈。
也難怪她當年閱覽建平五十四年的鄉試記錄時,幷未看到過周行的名字。想來那處處精緻的公子哥兒,經此一役後,在下次都沒能緩過神來。
劉拂忍俊不禁,噴笑出聲。
隨著她的笑聲,蔣存提起的心也安安穩穩地放了下來。
劉拂笑過後,又望了眼烏雲滾滾的天空:「大雨過後,說不得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哩。」
蔣存瞬間放下自己的小心思,眸光微閃,正色道:「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大哥他啊,終於要體會到做我們靠山的好處了。」
劉拂轉著杯子,微微挑起唇角。
此事幷非出自派系之爭,能够搶占先機,主審秋闈舞弊案,方奇然之父一心想做孤臣直臣,這可是天大的好機會。
置於受盡糞捨折磨的周行……她總會壓著他上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