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奎堂內的竊竊私語無人知曉, 同樣夜不能寐的, 還有一衆因太過期盼明日放榜,而激動不已的書生。
劉拂坐在院中躺椅上, 一邊就著茶壺啜飲著上好的君山銀針, 一邊望著無邊月色。
在她身邊,是五個正襟危坐驕矜自持的青年。
「你們這麽坐了一晚上了, 不累麽?」劉拂放下茶壺, 調侃道,「十四的月亮雖比不得十五十六的圓亮,不過妙在今夜無風無雲, 稍有缺欠也是種美嘛~」
莫說別人,就連蔣存與徐思年, 見她如此閒適也忍不住恨得牙癢。
劉拂見他們臉色五彩斑斕, 搖頭大笑。
本是煩躁非常的衆人,在她的笑聲中,心情不知不覺便平緩下來, 坐姿也比方才放鬆了許多。
倒是劉拂突然想起一事,緩聲道:「你們可備好了散碎銀子?」
不出意料,得到的是整齊一致的搖頭。
嘖嘖,說她是同窗好友, 還不如說是這群公子哥兒們的管事嬤嬤。
劉拂喚來在角門和妹妹閒聊的陳遲,讓他將自己早就備好的一沓紅封取來。
按說如今陳氏兄妹具在,貼身來侍候她的本該是陳小晚,不過想起蔣少將軍與陳蠻將那些埋藏在故紙堆裡的恩怨, 劉拂平日裡在與蔣存相處時,都儘量隔開他與陳小晚。
陳遲捧著一個竹筐,先是向劉拂行了一禮,又向著蔣存拱了拱手,這才退下。
「陳小兄弟太見外了。」
劉拂笑道:「你在百忙之中還能抽出空來教他拳脚功夫,他敬你重你,全是發自內心。」
以就此事論過無數次的蔣存搖頭無語,也不再辯駁。
餘光掃過角門的方向,劉拂在心中嘆了口氣,只盼少將軍與蠻將不知因何而起的死結,能由她化解。
先是將紅封均分爲三等分,又從每份中取出一封。把厚厚得三叠分別交給方奇然、蔣存、周行三人後,劉拂才將剩餘的分給徐思年與謝顯一人一封。
「鬆風兄,顯二哥,想來你們家中早就備好了喜錢,這小小紅包,就當阿拂提前慶賀二位登科及第,自此扶搖直上,不墜青雲之志。」
她說罷將目光移向另三人,頗嫌弃地覷了他們一眼:「我本以爲能省點銀錢呢,沒想到你們竟這般不牢靠。」
方奇然等人這才想起,當榜文公布後,除了來傳唱喜訊的衙役外,街坊四鄰與來相賀的百姓,也需散些銅錢與他們。
宵禁之時早至,如今已到丑時,外面店門早閉,再沒機會去補買紅紙包喜錢。
若非有劉拂提醒,只怕明天就要丟人了。
方奇然推拒道:「怎能要你的,且把紅封拿來用用就是。」
劉拂嗤笑道:「別說紅封再拆就漏了喜氣,就你們幾個公子哥兒連著自家侍衛小厮,也凑不够這千八百個大錢。」
她不由分手,便將東西一一塞進三人懷裡。
紅封入手極沉,果真是一堆銅子兒。
「這才叫利錢呢。」劉拂抿唇輕笑,甩了甩頗爲酸痛的手腕。
「怪不得雲浮能寫得一手好字。」
懸腕垂肘,臨墻苦練,才能寫出鐵畫銀鈎入木三分的字迹。
「二哥過譽了。」劉拂重新躺回椅上,就著靠枕蹭了蹭臉頰,輕聲道,「用不著明日,估計待到月上中天時,咱們這兒就能聽到傳報了。」
此言一出,便是連親長不止一次主持過鄉試的謝顯與徐思年,都微微一楞。
劉拂笑望衆人,賣了個關子:「你們猜,今夜有幾人難眠?」
徐思年道:「僅就咱們院中,便有六人了,全金陵三千二百一十一人,恐怕只有個零頭能够安睡。」
謝顯收好紅封,沉吟道:「聚奎堂內上至主考官下至奉茶小吏,共有一百三十四人。」
「那左不過,就是這三千三百四十五人了。」
劉拂搖頭笑道:「每逢科舉,貢院處就會多出許多探報人,他們只要聽到堂中唱報,便會記下名姓籍貫排名傳報出來,使人沿街叫賣。也有帶著孩子求文運的百姓圍在貢院周圍,若是有人知曉得中書生的住址,亦會前來賀喜。」
「雖說宵禁嚴苛,不過今夜乃是三年才有一次的好日子……」劉拂將視綫轉向謝顯,唇邊笑弧明顯,「便是被衙役捉到,謝大人也只會不痛不癢訓斥一句,就將人放了的。」
是以她才會備下這麽多的銅錢紅封,就是爲了以備不時之需。
望一眼天色,劉拂輕聲道:「按著時候,解元的名字應當入榜了。」
五十多年後啊,她也曾有這麽一天晚上,對月飲酒,不願安睡。
直到月落日升晨曦出現時候,她的院門才被上來道賀的百姓敲響。雖說心中早有估計,但久久侯不到喜訊的劉拂,也曾忐忑非常。
見她神色中滿含懷念,錯以爲她是爲生父傷懷的衆人,都默默咽下了還未出口的話。
「怎麽都不說話?」劉拂挑眉,「莫不是擔憂一會兒自家兄弟中瞭解元,自己的表情不知該如何擺放?」
衆人皆笑,想起今個兒是難得沒有課業的日子,僅剩的焦慮也蕩然無存。
這一回,劉拂再沒說讓他們包攬前五的話。
可即便她什麽都沒說,坐在最遠處的周行依舊面色沉沉,一言不發。
劉拂丟了個佛手進他懷裡,在周行抬頭看他時,遞出一個堪稱明媚的笑容。她抬起手,指了指天上的明月:「三哥你看……」
周行的視綫先是緊緊凝在劉拂素白的指尖上,許久之後才順著她的手指,看向黑黝黝的天空。
黑夜如霧,月光如瀑,明月迢迢,似在天邊,又似在眼前。
「怪不得古人常憑月抒情,如我這般愚人,竟是到今日才發現月色之美。」
劉拂輕笑一聲:「三哥不過十九,年少的很哩,便是再過十年,也算不得晚。」她頓了頓,又道,「蘇仙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人生不如意十有**,三哥你生來便比旁人强上百八十倍,就算一時挫折,也算不得什麽的。」
周行垂眸,拋起佛手又接住。他修長的手指緊緊攥在佛手凹凸不平的外皮上,沾滿了果子甘冽的清香。
許久之後,周行才抬起頭,定定注視著劉拂,輕聲喚道:「阿拂。」
劉拂:「嗯?」
她這才發現,周行不知何時,竟將對自己的稱呼換了換。
「阿拂。」周行神情舒緩,透亮的鳳眸中再不見絲毫方才滿布的陰霾,「你等著,年前再次下場,我定奪個頭籌給你瞧。」
「即便再在糞號?」
滿志雄心的周行:……
「我……」
他才啓口準備表决心,就被門外傳報的聲音打斷。
「金陵懷鄉周公行,建平五十四年江南道鄉試第一百八十七名!周公子,周公子可睡了麽?」
周行微楞,還未回過神來,就被不知何時起身站到他身後的劉拂推了推。
「快使你的小厮,去與來賀喜的百姓們散散福氣。」
吩咐妥當後,周行才反應過來般站起身來。
劉拂忙喊蔣存將人壓下:「舉人老爺,真想見友鄰,也還是等明日正式放榜後比較好。」她笑道,「我給你分的紅封多著呢,够你明日撒著玩兒。」
她從一開始,就從未因他的失誤而低看過自己。
周行輕輕將佛手放在桌上,已破裂的外皮傳出濃濃的香氣。
「阿拂……」
「嗯?」
將滿未滿的明月下,周行笑容清朗:「管他分去哪裡呢,我都會得個好名次來與你看的。」
劉拂楞了楞,突然發現這個笑容有些眼熟。
她猶豫一瞬,到底轉彎抹角問道:「三哥,其實打從第一面見你時,我便覺得你面熟的很。」
「嗯?」
「你以前,可曾來過江南?或是我曾同周家其他幾位公子有過一面之緣?」
突來的雲朵遮住了月光,也擋住了周行蹙眉的表情。
小院中突地安靜下來,院外的喜意再穿不進來。
在方奇然與蔣存苦思冥想如何化解時,便聽周行淡淡開口道:「我是頭一遭來,至於我兩位堂兄,走得是祖父萌蔭。」
「倒是有一庶弟,自幼養在離金陵不遠的別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