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拂潑一杯喝一杯地與詩仙鬥掉大半的酒後, 終於等來了那隻她久候的兔子。
此時已是她與周行上山的第三天清晨。
太白墓前的酒氣, 幾乎能氤氳成如有實質的霧氣,將猝不及防上山瞻仰先賢的人迷醉。
劉拂舉起小壇, 倒出最後兩杯汾酒, 先潑一杯於地,後自飲盡另一杯。
「青蓮先生, 去歲江南雨水不豐, 這山西亦是大旱,此酒比之前些年頭的窖藏,多了許多人味兒。」
「再如何天灾人禍, 也絕不了渺渺汾河酒釀香。」
「只要不是饑不果腹之時,這人呐, 就總會苦中尋一樂……像咱們江南不到去歲那般無米下鍋時, 也從未斷過紹興黃、女兒紅。」
「酒能近人情,又能明人目,也難怪青蓮先生如此愛酒。」
便是以她的酒量, 連飲三日也已醉眼醺醺,神顛魂亂。
而素來酒量不佳的周行,僅坐在這滿是酒香的山間,哪怕丁點酒星不沾, 也早早就醉倒了。
無人應和的劉拂站起身,眺望天盡頭日月同輝之景。
初春清晨的山間清靜宜人,連蟲鳴都無,靜得劉拂能聽清周行的呼吸聲。
還有遠處草木擦過衣擺的聲音。
這麽早上山的, 不做他想。
劉拂抬脚踢了踢周行腰間,躺在稻草堆上抱著酒罎酣睡的三公子轉了個身,恍若無覺。
見他背向篝火睡得正香,一張俊臉被擋得嚴嚴實實,劉拂這才放下心來。
周行醒著,僅憑他的皮相才華,就足够使人心折,加上自己在一旁描補,足可在頭回打交道時遮掩住他的臭嘴。
但他既醉著,那還是藏好他的臉。
太孫頭遭出宮,想來認不出周行,但他身邊跟著的人,却不一定認不出這個混世魔王。
想讓明主重視自己,不說三顧茅廬才出山,好賴也不能落得「刻意」二字。
聽著脚步漸近,劉拂又替自己與太白斟了兩杯酒,此次却是弃了綿軟的山西特産,換上了山東帶來的景陽岡。
壇口方開,濃烈酒香便撲鼻而來,讓人聞之既醉。
劉拂小小嘬了一口,熱辣辣的酒水順著舌尖落入胃底,讓她迷蒙的神智清爽不少,但眼中被酒氣氤氳出的霧氣却是更濃厚了。
「這山東的酒,人情味兒就更足了。」
將酒瓮凑到鼻端,劉拂深吸一口,甘醇的酒香配著淩冽的山風,格外醒神。
「山東顆粒無收,却仍有去歲新酒可飲……嘖,也難怪這花了我一百個大錢的烈酒,一聞就能醉人。」
衣擺拂過枯葉的聲音微頓,又恢復了前進的步伐。
脚步聲有三,除了一道强勁有力一道步履匆匆外,第三道虛浮非常,一聽就是大富大貴之家養出來的四肢不勤。
而這天下,再無比大延秦氏更富貴的人家。
「喲,這初春寒夜的,竟還有人來陪您。」劉拂向著來人舉了舉杯,僅從仰躺著的姿勢坐起,全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大膽!」
她揉了揉耳朵。
這聲音尖細得,像是個公公。
「嘿!」劉拂蔑笑一聲,「這位兄台,還是管管你家僕役的好。要知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僕從驕縱,旁人只會說主家調.教無方。」
全天下恐怕也只有她,會對著太孫嫌弃宮中的規矩。
站在不遠處好不容易爬上山來的,除了身弱體虛的太孫與陪侍太監外,第三個人便是早前送劉拂二人上山的機靈後生。
後生急道:「莫吵莫吵,繞到李先生清淨就不好了。」
想來護衛太孫的大內侍衛,此時都專心致志地注視著自己。只要她有絲毫不軌之處,就會立斃於此。
劉拂絲毫不怵,反倒十分張狂地向著太孫望去。
正看到一個錦衣鹿皮靴、銀冠雀翎氅的少年,扯住了一臉凶相的小太監。
面對劉拂的放肆,少年臉上沒有絲毫不滿,眼中甚至還藏著好奇。
太孫果真人如其廟號,仁善的很。
劉拂挑眉點頭,說出口的是致歉的話,却帶著滿滿的自得:「是某輕狂了。」
但畢竟是被當今親手教養長大的接班人,她所思所述,都要慎之又慎。
少年姿勢生疏地拱手:「這位兄台,不知你在此處……」
劉拂接過話頭,輕笑道:「兄台你來爲何,小可來此,就也是爲了何。」
她伸手一指地上歪歪倒倒的酒罎子,又指了指仍在睡夢中的周行:「千秋共一醉,我這兄弟想來酒量淺,我拐他來作陪時便想好了,恐會落得個對影成三人的局面。不想却有兄台這場緣分。」
撿起個早就洗刷乾淨的小杯,淩空拋給太孫,劉拂笑道:「兄台可要嘗嘗我帶來的酒?」
但凡是個有點酒量的男人,站在天南海北的各色美酒佳釀中間,都無法拒絕這個建議。
太孫性情柔弱良善不假,可他到底是個頭遭出宮獨自辦事的少年郎。
即便娘胎裡帶著體弱,却也磨不掉他心中的好奇與躍躍欲試。
想起起居注上太孫親手拆裝西洋鐘的記錄,劉拂抿唇一笑,抬手相邀。
她透過白瓷酒瓮中澄澈的酒水,看了眼自己的倒影。
實在不怪幷無太多人情往來經驗的太孫過於輕信,實在是她此時的形象足够哄人——對一個不遠千里而來,隻爲祭拜詩仙的少年來說,此時輕狂不羈又頗有禮節透出與年歲不同的文采與見解的自己,可堪稱是有著最討太孫歡喜的形象。
狂放却不粗莽,放蕩却又心懷天下,欲先近其身,必先投其所好。
不得不說,傾慕李太白的人,定會愛她這一口。
***
與劉拂所料地不錯,太孫在祭奠過青蓮先生後,便試探著問劉拂方才那番「人情味兒」的感慨所謂何來。
心知定是先一步到此的侍衛回禀,劉拂裝作不知般,大笑道:「倒是我隨口妄言,擾了兄台登山的雅興。」
太孫攆著酒杯,輕笑道:「一日之計在於晨,初醒時就能青蓮先生駕前聽到兄台大論,可謂不枉此行。」
這是有意試她了。
劉拂不帶絲毫慌亂,侃侃而談:「兄台且看。」
她將身遭酒罎一一打開,介紹著各地美酒,與她收來的價錢。
「所謂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倉廩足而知禮節……山東乃聖人居所,文脉所在,又豈會在百姓困苦饑腸轆轆時,造這百文錢可買的烈酒?」她冷哼道,「需知這酒勁越醇厚,就越是耗費糧食。」
其餘各地的佳釀,皆是當地特産,且價錢極貴,近乎景陽岡酒的十數倍。
太孫輕啜一口,蹙眉沉思。
今年大旱,山東確實與別處一同上報灾情,請免稅負。
世間僅有劉拂一人知曉,山東巡撫欺上瞞下謊報灾情,趁機中飽私囊,濫收苛捐雜稅逼死百姓一事,最後可是禍及九族。
自幼學得便是治國之道,哪怕知曉治大國若烹小鮮的道理,在太傅太師等人的教導下,一身浩然正氣的少年從未想過,原來見微知著可如此解。
他暗自記下山東的不尋常之處,平生頭遭强硬地揮退了勸阻的太監,學著劉拂的樣子嘗遍百酒,毫無顧忌地傾吐所思所想。
兩人就這麽圍著篝火,席地而坐,直聊到昊日當空。
於太孫而言,竟是從未有過的歡欣喜悅,從未試過的與人意趣相投。
是以直至臨別時,格外的不捨。
已熬了三日的劉拂倚在酒罎上,笑著向不得不離開的太孫揮手道別。
「我姓秦……」到底不願編個名字相騙,太孫抿唇,微頓,「不知兄台姓甚名誰,是江南哪處人?」
他們談天說地,却是連姓名都未交換過。
披髮敞衣觀之輕薄無比的劉拂再次揮了揮手,笑道:「此去一別,緣果已盡,兄台既無法說,便不必强求。」
太孫咬牙,到底在再三催促中轉身下山。
當他回首已看不見臺上人身影時,只聽到一聲長吟: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笑孔丘麽?」少年輕聲呢喃,有那麽一瞬間竟不願離去。
小太監壯著膽子提醒道:「主子,該啓程了。」
太孫輕嘆口氣,轉身上了軟轎。
在他百般不捨時,平臺上的劉拂在踹醒了周行之後,已抱著酒罎酣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