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故問。
若周行哄騙的對象不是太孫, 以他僵硬的語氣, 只怕要被人一眼看穿。
正欲抬手敲門的劉拂到底沒忍住,對著蒼天翻了個白眼。
「公子?」在後面處理事務, 晚一步過來的陳遲疑惑道, 「您不是要去看望三公子麽?」
路已鋪好,下面的該如何走, 還是要看周行自己。
想著她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 劉拂搖頭回身,决定先去處理陳遲的事。
「小遲。」劉拂扯著陳遲的袖子,將人拉到遠處的凉亭下, 「你這『您』啊『奴才』的,是哪裡胡糟亂學來的?」
打她自春海棠那兒領了陳氏兄妹在身邊起, 就從未在「公子姑娘」外, 要求他們用過什麽敬稱。
讓陳蠻將喊她一聲主子,真是折壽。
陳遲未曾想過會有此一問,微楞後僵硬地站在原處, 許久才答道:「是您說的,讓我多看多學……小梨子他……」
真是隨口一句話,鬧出這許多麻煩。
劉拂截過話頭:「合著我這些日子,讓蔣公子、周公子盡心教導你, 你全沒看出來是爲了什麽?」
「我學好拳脚武藝,才能更好的保護您。」
「等處理完灾民瑣事,咱們回京時,約摸著正是殿試之前。」將人硬拉得坐下來, 劉拂語重心長道,「今科除了徐公子外,其餘幾位全不下場,而待到三年後再開科舉,你便與他們同去。」
陳遲大驚失色:「我不過才讀了兩年書,能過鄉試都屬萬幸……」
劉拂哼笑道:「怎得,不奴才奴才的了?」
見陳遲垂首不言,察覺到少年平日隱藏的種種心事,劉拂知道,她之前隨口埋下的心結,今日必要解了:「你叫春海棠什麽?」
陳遲答的毫不遲疑:「乾娘。」
「她是我姐姐。」劉拂認真道,「你若真想講究尊卑輩分,不如喚我一聲『姨娘』」
陳遲:……
他所有自辨的話,都噎回了嗓子眼裡:「姑娘,別鬧。」
半大的小子,一句話說的飽經滄桑般無奈至極。
劉拂哼哼一聲,也不迫他改口:「大家都是從饒翠樓中出來的,要不是有這份香火情在,我何苦勞心勞力讓蔣公子、周公子盡心教導你,以備來年武舉?」
「武舉?」
***
屋內,秦恒猶豫再三,像是終於做出什麽决定般,輕舒口氣。
他起身整了整衣袖,向著周行一揖到底。
早知秦恒身份的周行心下一驚,硬逼出了鐵板橋的功夫,將自己死死釘在座上。他强忍著不動聲色,抬手去扶秦恒:「秦兄這是做什麽!」
秦恒直起身,抿唇輕聲道:「周兄高義,是以,我不願再瞞。」
周行已猜到他要說什麽,適時地擺出一臉沉思與不解,注視著秦恒:「秦兄不必如此,有什麽事不如坐下談。只要事出有因,又不有違於國家大義,不論阿拂與我,都不會因此與秦兄生了嫌隙。」
如果劉拂在此,定會收回方才對周行不會做戲的評價,好好誇誇他。
他的表情雖有些僵硬,但語氣中情感豐滿,讓垂眸不語幷未看他的秦恒深信不疑。
秦恒深吸口氣,抬首朗聲道:「我本名恒,乃景惠太子之子。」
又從腰間荷包內取出一枚小小玉印,攤在手上展示給周行。
白玉雕刻的精緻小印底部,端端正正刻著「大延秦氏皇太孫恒」八個字。
周行微楞,掀被翻身下床,叩首於地:「學生周行,參見太孫。」
乾脆利索的動作扯到傷處,讓他疼的煞白了臉。滿額細汗的周行一聲不吭,一舉一動,都完美符合世家子弟自幼所受的規矩教導。
以額觸地的姿態,完美的遮擋了他臉上不自然的表情。
「周兄……」秦恒咬牙,伸手去扶他,「周兄方才說過,不會因此與我生了嫌隙。」
「學生不敢。」周行躲開秦恒的手,再次叩首後自己站起身來。
見他面色蒼白立足不穩,秦恒猶豫一瞬,到底拋開因坦白身份而帶來的疏離之感,上前扶住周行:「周兄,你有傷在身,還是坐著說話吧。」
周行拱手垂眸:「學生不敢。」
强硬地將人按回床上,秦恒皺眉道:「三公子,孤命你坐下。」
不論是稱呼周行,還是自稱,都在這句頗具威嚴的指示中改變。
險些將戲做過的周行一噎,順著他的力道坐下。想了想,還是扭著性子補充道:「學生遵命。」
「周兄不是問昨夜到底發生何事麽?」秦恒輕嘆口氣,像是放鬆了些,同樣坐到一旁,「你醉後,幾次三番提起周邊屢有山崩,還有雲浮夢到黑龍出山一事,我左右想想,總覺得不對。」
「及至晨起,我見積雲如山,遮天蔽日,才終於確定昨日必有不對。」秦恒抿唇一笑,拍了拍周行肩頭,「早年隨著皇祖父親耕時,我曾有緣與一位老農閒聊。他故居蜀州,見過多次震情……種種因素聚積在一起,可見我所見之雲,便是天灾將至的預兆。」
打從在晨曦間見到劉拂的瞬間,秦恒便莫名覺得,對方是人間謫仙。
直到昨日他派小梨子帶著自己的印信,去知府府邸,以皇太孫的身份要求,將集會改至城外。
昨日吃醉了酒,半夢半醒間感覺到地動山搖的瞬間,迷蒙中的秦恒在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劉拂其人,果真有神助。
「你與雲浮,有此救民功績,日後自當前途無量……待明日歸京,我會上書皇祖父,禀報你二人於救灾一事的功績。」
「殿下。」周行突然插話,「學生有一事相求。」
秦恒嘴角的笑意已有些挂不住,他突然想起一事,面容一肅,正色道:「周兄,我隱瞞身份,實非故意……聖上與我,都對祁國公府的忠心沒有絲毫質疑之意。」
周行蒼白的臉上强扯出個笑來:「殿下放心,我幷未如此想。」
他輕咳一聲,目光從對著秦恒的方向移開,回頭看向隱隱透著春光的窗扉。
按著規矩,這本是天大的不敬,秦恒却因爲周行的這個小動作有些心喜。
「只要周兄不與我見怪,不論何事,我都會盡力。」
「殿下言重了。」周行收回視綫,嘴角溢出一抹輕笑,「學生所求之事,便是請殿下不要將雲浮灾情入夢一事禀告聖上。至於學生的醉後胡言,也不要說了。」
秦恒奇道:「這是爲何?」
即便他少與臣民相交,却也知曉簪纓世家出來的公子,要麽是詩酒人生,要麽是滿心鴻鵠之志。以這許多日來跟周行的相處看,對方心懷百姓,定是後者。
雖說周三公子是皇祖父欽點給自己的左膀右臂,可若能借此事在皇祖父面前留下個更加深厚的好印象,可謂是錦上添花的好事。
自幼學習帝王之術,管制臣下的手腕爛熟於胸,秦恒左思右想,也想不透爲何周行所言,與他平日教導全不相同。
「周兄,你不必爲與我避嫌,就却功不領。」
心知太孫所想,與自己相差十萬八千里。聽到對方所言後,靈光一閃的周行强忍住笑意,順著他的意思,輕喚道:「秦兄……」
秦恒楞了楞,唇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周兄可是原諒我之前欺瞞了?」
周行搖頭:「你我布衣相交時的情意自不會變。只是秦兄騙了我等,這一報還一報,可能容忍我等一次瞞而不告?」
近日來的相處,已讓秦恒習慣了與這二人平等相交。
因著欣喜險些一口答應,待想起自己已將身份告知後,秦恒抿唇,吞回了之前的應諾:「是何事?」
「殿下放心,定事出有因,又不有違於國家大義。」
阿拂的女兒身不可能掩藏一輩子,此時用救民之功要個承諾,待得太孫登基,欺瞞變成欺君之罪後,也能多一道護身符。
想起周行之前答應自己的話,秦恒仍是不解,但緊綳的心弦終於放鬆,輕笑道:「那我自然也不會與你二人生了嫌隙。」
「至於秦兄的身份……還盼你再瞞上一瞞,暫時不要告訴阿拂。」
明明是個謫仙人,但不知爲何,少有幾次板著張俊臉時,連見慣皇祖父發怒時模樣的太孫都莫名覺得頸後一凉。
想起劉拂得知後可能會有的反應,秦恒打了個寒顫,再次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