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 劉拂處理完救灾瑣事, 前往探望周行。
她推門而入時,周行正穿著中衣, 眉頭緊鎖地在屋中踱步。
「三哥是不準備要命, 還是不準備要腿了?」
「阿拂,你怎得門都不敲……」
劉拂大步上前, 不由分說, 攬著周行將人往床上扯去:「敲門讓你好停下來,裝作從未下過地似的?」
她動作粗暴,與平日裡的溫和態度全然不同。居高臨下看著周行, 目光冷冰冰的。
周行微楞,還不及反應, 就被劉拂按住了腿:「阿拂!」
什麽拳脚擒拿, 肉身相搏之術,在這瞬間全被拋之腦後。待面紅耳赤的周行反應過來要掙扎時,劉拂已將他寬鬆的褲腿捋至腿根, 露出被血色浸染了的白布綁帶。
「小遲,去秦公子處要些藥來。」
劉拂抬頭,狠狠瞪了周行一眼:「大英雄,快告訴我, 這傷是怎麽裂的?」
周行抿唇不言,奪手扯過自己的褲腿,緩慢放下後才道:「男女授受不親,阿拂你平日與我們如何親厚, 此舉也不能再對旁人做。」
被這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一激,之前的怒氣反而淡了些。
拉過一旁的秀墩坐下,劉拂拍了拍手上幷不存在的灰塵,冷笑道:「大哥他們不會如此莽撞,二哥受傷我幫不上忙,也就三哥你……」她拉長了調子,「總讓人沒法放心。」
也不等周行自辨,劉拂直言道:「昨夜你去找太孫,本有千八百種法子告知他地龍翻身恐有危害,爲何偏用了最笨的一招?」
「人家周瑜打黃蓋,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爲的是奪取信任以反間,不需計較後果得失……你呢?」她說到氣處,只恨夜間過來沒拿扇子,不能敲敲周行的腦袋,看看是否能聽到水聲,「你以後要在太孫手下做事,萬一他哪天醒過神來,發現你是使計炸他,日後君臣還何談信任?」
要不是之前親眼見到周行教導陳遲,見過他手上功夫如何,劉拂也不會一句不問,便吃准了他的心思。
伸手戳了戳周行傷處,見他蹙眉又不吭一聲,劉拂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火氣。
可她忍了又忍,當觸及周行因痛楚而垂挂在長睫上的汗珠時,再忍耐不住。
「同一個地方割傷一次又一次,除那一處口子外再不留一絲傷痕,最後還讓袖箭直直戳在那處,爲了不被發現,又自己拔了出來?周三公子,你實在是有天大的能耐!」
周行微微偏開視綫,依舊一言不發。
這幅不願開口的模樣,讓劉拂無力極了。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真的摸不透對方的心思。
可明明,在顯二哥的文會上初見時,即便周行一眼就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後來兩人也是相談投契,可把酒言歡——即便只有一杯,也滿是志趣相投的情意。
到底是什麽,讓處處相逢時的合拍,變成了如今的看不透?
劉拂望著周行的側臉,眉心緊鎖。
是……因爲他對自己生出了男女之情麽?
可平常大家一塊談笑時,周行也從未表現出什麽不同來。
「三哥,情字傷人。」
劉拂勸慰的話脫口而出的下一刻,便後悔了。
周行本就因痛楚而蒼白的俊臉,此時更是如金紙一般再無丁點血色。
她立時察覺,自己這句話,才是最傷人的。
從未經歷過男女情愛的劉拂十分難得的慌了手脚。她伸手拉住周行的手臂,張張嘴却又不知該如何彌補。
「三哥。」劉拂已急出一頭汗來,「你莫誤會我的意思。」
可再繼續,又不知該如何解釋。
細細回想,周行從不曾坦陳過他對自己的感情,一切都是自己基於朦朧感觸下的猜測。
百般無奈的劉拂咬牙,準備直接帶過這個話題:「三哥……」
周行苦笑一聲,他喉頭微動,似要說些什麽。
上一刻還在頭疼無從開口的劉拂,福靈心至般領會到了周行的心情。
她看著他微啓的薄唇,心中突地一緊,下意識抬手便去阻止周行將話說出口。
這話若講了出來,那之前親若兄弟的友情,瞬間就要全部變質,他們之後要如何相處,實在難以想像。
可就像劉拂剛才忍不住自己的火氣般,現在的她,也攔不住周行即將說出口的話。
「阿拂。」周行阻住劉拂伸來的手,反手捉住她的腕子。
他的臉色依舊蒼白,眼睛却亮晶晶的滿含著認真。
還有無窮無盡的情意。
「阿拂,我是真心傾慕你。」想起劉拂向他介紹詩仙墓時所用的語句,周行改口道,「我已心悅你六百餘日夜,此心此情,滄海難移。」
炙熱的掌心緊貼在劉拂的手腕上,燙得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前世被從未見過的世家貴女攔下表衷腸時,劉拂還能一笑置之,細心安撫。
可此時面對與她合拍非常,感情頗深的周行如此對待時,她再不能簡簡單單的處理了。
劉拂掙了掙腕子,紋絲不動。
放弃了以今世單薄的小身板去與一個自幼習武的男子抗衡,劉拂放弃了掙扎,却沒放弃抵抗。
她只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强壓下莫名緊張的情緒,劉拂輕聲道:「三哥話既出口,自然相信。只是以你我之間的情意,難道忍心讓阿拂自此困於後宅,自此只見天空四角,如鳥入籠中不得自由?」
周行眼中一亮,偏頭不曾看他的劉拂完全沒有發現。
微微垂下眼簾,擋住興奮之情,周行壓低了嗓音,啞聲道:「我從不敢如此想。」
他略鬆了鬆手上的力道,隻虛虛攏著:「不拘江湖廟堂,天高海闊的地方,才是屬你的地方。」
見周行似有軟化,劉拂心情稍緩,唇邊也露出一絲笑意:「既如此,只怕此生錯承了三哥的情意……不如權當今日的事未發生過——」
「不可能。」
她話還未說完,就被周行强硬的打斷。
轉折來的太快,本就對男女之情懵懂無知非常的劉拂懵了懵:「三哥你?」
「即便今日我所說的話,你能當作從未聽到。可我心中愛慕早在兩年前便落地生根……」周行苦笑,「阿拂,你且告訴我,覆水尚且難收,更何况是多年之前就已發生了的事?」
好好的勸說之詞,竟成了他再次剖白自己感情的立足的點。
劉拂氣得咬牙,却也無話可駁。
既然軟的走不通,那就只能走硬的。
周行其人口硬心軟,心高氣傲,以他心性身份,若被狠狠推拒,想來也不會再提此事。日後好好做他們密友親朋,長長久久的時間後,這稍稍裂痕亦能補起。
定了定心神,劉拂沉下臉冷聲道:「那依周三公子所言,既未考慮過娶我過門,又不願將此事就此忘懷,莫不是……」
她冷笑一聲,起身甩開周行的手:「莫不是吃定了我青樓出身,欲聘了我做外室?」
「我是何等人,你怎會不知?又何必拿話激我。」
劉拂一切算得極好,却因著沒有經驗,漏算了一件事——
周三公子雖愛面子,却也是一條道走到黑的執拗人,他既將話說出了口,那便是死心塌地,再沒給自己悔改的機會。
周行望瞭望自己空下來的手掌,輕笑道:「阿拂,我自不會因你一時氣話,便心存怨懟。」
「你大抵還不明白,何爲情之所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