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應付了事的劉拂仔細想了想。再三思忖後, 她不得不承認, 自己是真的不明白。
世人皆說她的父母伉儷情深,是世間少有的佳偶, 可母親爲了情愛殉情, 便是讓本就未從喪子之痛中走出的祖父愈發傷心欲絕,亦使得外祖父母陷於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之中, 就連舅父也因沒能即時救下父親而滿心歉疚, 終其一生都鎮守邊關再未回京;而聖上看似與貴妃娘娘鸞鳳和鳴,但背後藏著多少前朝制衡之術,作爲陪聖上一起長大的小伴讀她再清楚不過……
世人所謂的珠聯璧合百年琴瑟, 就她看來都藏著各式各樣的「不應當」、「不純粹」,說那是情深意重, 實際上要比窮酸秀才寫的話本還要侮辱「情愛」二字。
她雖從未對誰動過心, 却也知曉,人之一生還有許許多多的事,都比這兩個字重要。
比如天下, 比如黎民。
周行與她心意相合,日後定是默契非常的同伴。
如若摻雜了情愛這麽個變數……她想不出會生出怎樣的變化。
見周行因她久未答話,勾起的嘴角漸漸抿直,劉拂輕嘆口氣, 無奈道:「三哥,朋友相交貴在真心,你我皆是真心實意,這樣豈不更好?」
往日裡凸顯親近的「三哥」二字, 此時聽來可謂刺耳非常。
豈不更好?哪裡都不好!
周行深吸口氣,努力平復心頭的無力之感。
心知今夜便是說幹了嗓子也再難有寸進,周行揉了揉眉心,對目前的進度即便不大滿意,却也沒有更好的法子。
無奈之下,只得將話題引回最初的那個:「我若貿貿然叫破太孫的身份,你還如何爲徐兄牽橋搭綫?」
劉拂曾推測過他使這傷及自身的蠢辦法到底是爲了什麽,猜了十數種可能中,從未有過這個。
是爲了徐思年?某種意義上的敵手?
劉拂相信,周行不會不知曉徐思年曾對自己有意,甚至如今他的心思也未完全消散。
她已有些懷疑,方才對方口中對她的深切情意,是真是假。
周行似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苦笑道:「我知曉你有心回報徐兄,總不好拖你後腿。」
劉拂覺得,她就算再裝一輩子男子,也猜不透他們的心思。
只是這直來直去,想到便做,絲毫不知轉圜甚至不惜毀壞自己名聲的手法,實在跟她過去的死對頭像得緊。
想起曾經被置之腦後的猜測,劉拂忍不住問道:「三哥,你真的行三?」
「你看過我那封家書了?」周行不妨有此一問,微楞後扯起唇角,冷笑道,「或許很快就不是了。」
想起信中所書,周行眼中升起無限戾氣:「此事你不必管。」
不願在心上人面前露出負面的情緒,周行望向蹙眉不語的劉拂,莞爾一笑,却透出許多心酸。
他垂頭耷腦,掩住眼底一閃而過的精光:「阿拂,若日後祁國公府容不下我,你可還願與我相交?」
似有人說過,女子心軟,常因憐惜而心動。大丈夫能屈能伸,爲了抱得美人歸,暫時將面子豁出去也沒什麽不行。
劉拂定定望著他,沉吟片刻後,才嚴肅地開口:「三哥,你莫不是想謀奪祁國公之位?」
周行猛然抬頭:???
少女托著下巴,視綫擦著周行的臉頰,投向窗外無盡的黑夜:「其實……也不是不行。」
周行沉默許久,在心中重過了一遍方才的對話,這才發現疏漏在哪裡。
整理一下心情,周行開口道:「若他真圖謀不軌,我只怕要對不起大哥了。」他苦澀一笑,抬頭看向劉拂,「阿拂,前路難測,你可願伴我……」
小心翼翼覆上劉拂放在膝上的素手,周行目光灼灼,滿含期盼。
劉拂微嘆,幷未將手抽出,反倒用空著的那隻安撫性地拍了拍對方的手背:「我……」
話才起了個頭,就被一陣敲門聲打斷:「公子,我回來了。」
猛然想起周行方才的表白之語,終於記起男女之別的劉拂大驚失色,急忙忙將手抽了出來。
劉拂起身,清了清嗓子:「小遲,你來替三公子上藥吧。」
不論是揭開白布時帶裂了傷口,還是上藥止血時深入皮肉的疼痛,都沒讓周行哼上一哼。
從始至終,他陰測測的目光都鎖在陳遲身上。
直到他們走時,也沒有丁點改變。
除了自家公子誰都不怕的陳遲,在跟著劉拂回屋的路上,忍不住摸了摸脖子,小聲問道:「公子,三公子他怎麽了?是不是著了邪祟?我怎麽瞧著怪怪的……」
劉拂的笑容略僵。
無從解釋的她拍了拍陳遲的肩頭,囑咐道:「你近日遠著三公子些就是。」
陳蠻將與蔣少將軍不對付,是朝野皆知的事情,但民間傳聞中也有提到過,陳蠻將與周默存似乎很不對付。
夜色沉沉,遮住了她臉上所有表情。
周默存……周行……以三哥方才似是而非的意思看,自己出離不靠譜的猜測,或許將要成真。
劉拂輕嘆口氣:「小遲,你忙了整日,且去休息了,這兩天好好安撫下小晚,咱們再過幾天,應該就要啓程歸京了。」
院試自有禮部官員主理,但以當今預備讓權於太孫的做法來看,殿試這麽個大事,太孫是定要到場的。
周行說的不錯,她確是打著替徐思年牽橋搭綫的打算。
既有了這個想法,那太孫定要早早回京才是。
***
在劉拂幾次暗示下,賑灾剛過兩日,秦恒便自己開口了。
「祖父自己在家中,雖傳了信說無妨,但我這做孫兒的到底放心不下……」秦恒抿唇,頗不好意思地看了周行一眼,又向他連使了幾個顔色,才頗爲不捨的對著劉拂道,「周兄傷還未好,不如雲浮你先在此陪著他,點幾個護衛與我回京就是。」
覷了當聽到「祖父」二字時,就挺直了腰板坐得極端正的周行一眼,劉拂倚在椅背上,輕笑道:「我既答應了張護衛護秦兄安全,怎好食言而肥。三哥自己在外行走慣了的,留兩個人給他,咱們自己上路才是正理。」
提著顆心只怕劉拂看出端倪的秦恒,完全沒聽出劉拂的話裡有話。
他向周行丟去一個「抱歉」的眼神,點頭應和:「如此就勞煩雲浮了。」
「以你我間的情分,何須如此客氣。」
周行冷著臉硬聲道:「區區小傷何足挂齒,傷口早已好了大半,騎馬入京也無妨礙。」
「喔~是麽?」劉拂笑睨周行,「那敢問三哥,緣何自方才起就坐得如此板正,這可不像你平日裡的模樣。」
祁國公府三公子的規矩自然錯不了,當聽到聖上名號時,自然會儀態端正,以示尊敬。
但平日裡的周行,却從不是個規矩人。他如此正襟危坐的模樣,除了那日在鹿鳴宴上,依著規矩拜見州府文官時外,劉拂再未在其他地方見過。
劉拂餘光所見之處,太孫秦恒正瞪圓了眼睛,死命向周行做著暗示。
像極了書塾裡月考時,與同伴互換小抄却被抓住的蒙學幼童。
想起多年前,自己隨同僚去接他家小子時,才學堂看到的情景,劉拂險些笑出聲來。
她輕咳一聲掩住笑意,含笑道:「三哥,傷口反復可是大事,斷不可爲了臉面,裝成無事的樣子。」
周行氣極,又有口難辯,只能死死咬著牙關。
要不是此時拼命讓自己收拾攤子的人是當朝皇太孫,他定要讓對方試試什麽叫驕縱任性、性情乖僻。
可這一切,都是架構在秦恒只是秦恒上。
周行終於體會到了什麽叫偷鶏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
他面色沉沉:「不過是不小心蹭著了傷口,阿拂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