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 周默存。
周相爺。默念曾經對周默存的稱呼, 劉拂心中突然升起些疑惑。
她能一眼認出周舟,能在再三比對下認出日後的周三, 緣何沒能認出, 周行就是周默存?
遙遠的記憶逐漸回籠,劉拂指尖微顫, 被牽著她的周行握著更緊了些。
「阿拂, 放心。」
周行的聲音似是從遠處傳來,輕飄飄的傳入耳中。
劉拂眼睫微垂,複又重抬起頭看向他。
被選入宮中做小天子的伴讀時, 她不過六七歲大,自幼便知曉自己與別家兒郎有很大的不同, 只是年幼還未能弄個分明。進宮後難與祖父見面, 是以唯一的法子,就是苦苦守著這個讓自己與衆不同的秘密,小心翼翼在空中討生活。
宮女太監們畏懼祖父名望, 伺候起來從不敢懈怠,貼身之事她鬧鬧脾氣將人全部推開,幾次之後也就再無人敢近身。
而文武教習師父對她雖然嚴格,實際上算不得苛刻, 但却不似民間真正的老師與學生般,有著如父如子的情意。先生們一堂課完,就告退走人,不論是她還是聖上, 都從未感受過父輩的親近與教導。
而唯一不對他們帶著君君臣臣假面的,是日日冷著臉孔,領太傅銜掌管小天子一切事務的首輔周默存。
那雙似能洞悉一切,時時帶著探究意味的目光,曾是她幼年時夢魘中最大的魔障。
從進宮起,她就不曾仔細看過周默存的面容。
劉拂闔眸,一道模糊的人影從眼前滑過。
一頭花白的頭髮一絲不苟地高束成髻,即便已至天命之年,脊背依舊直挺如鬆柏,從未被年月壓垮。
還有鐵血冷酷的手腕。
她能想起周默存是如何攥著聖上的手腕,逼迫少年天子親手在處决少師的聖旨上,印上帝王之印;
也能想起周相爺是怎樣在滿朝文武的反對下,將救濟灾民的糧草全部撥至西北軍營;
甚至能想起那個滿眼陰霾的老人,是如何在朝會之上,赤紅著眼睛追回聖上特設鎮西將軍的聖旨。
還有……還有他在自己面前,駁回聖上追封祖父的旨意時的神態。
可劉拂無論如何都想不起,周默存六十七歲前是個什麽樣子。
不可否認,對於少年時期的自己來說,周默存就是阻在面前讓她永遠看不到天際的五指山,無時無刻都帶來讓人驚悚的震懾。
她當年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與聖上暗度陳倉,無時無刻不在計算著如何從他手中搶回天子應有的、至高無上的權威。
除此之外,她還得爲了聖上,爲了忠信侯府,爲了自己,無時無刻不小心翼翼地嚴防死守,以免周默存發現她的女兒身,破壞了無數人苦心孤詣多年而精心部署出的計劃。
那時候的劉平明,幾乎夜夜不得安眠。
緊緊交握的手上傳來暖暖的力量,讓劉拂的思緒從記憶中回籠。
所有心事都在轉瞬之間一閃而過,快到被當面嗆聲的青年還未來得及回話。
劉拂放空的目光重新凝聚在周行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臉上。
她對周默存面容唯一的記憶,是在他六十七歲的生辰那日。
素日裡衣冠整齊,從不曾有過一絲褶皺的周相爺,在那日身著一身囚衣,跪在她的面前,跪在天牢肮髒的地上。
即便身陷囹圄多時,午時將死的命運也未曾壓垮過周默存的脊背。
他死在自己手上。
一杯鳩酒,是少年帝王給曾經的帝師最後的體面。
可就是那雙替他奉上毒酒的手,在多年後翻開了一部從祁國公府抄沒的周默存手稿,劉拂這才發現,曾經的一切都與表面所看的不同。
周默存其人,硬如刀鋒,不通轉圜,其勢不可摧,却也印證了「過剛易折」之言。
少師本是仁宗時期謀逆反王安王遺留下的舊部,所作所爲有三分是爲了聖上,另七分却是爲了在仁宗寬懷下幷未被株連的安王王孫;
抽掉糧草,則是他由暗綫處收到了蠻族集結大軍恐有异動的警訊,爲保民心安穩才幷未言明。後平安無事,則是因爲西北軍兵强馬壯日日於城前操練,震懾了才經風雪哭喊摧殘的蠻軍;
至於斬殺鎮西將軍蔣晟……
不聽軍令,因追敵而入埋伏,險些葬送數千將士之命,即便後來得以抽身甚至小立軍功,也難逃一死。
若是三十歲的她判此案,亦會與周默存做同一選擇。
即便……即便被斬的小將是曾經的武威將軍府少將軍唯一的侄孫兒。
她重新溫暖起來的手指無意識地動了動,在抽離與緊握間,選擇了後者。
似有所覺得周行不顧面前頭回相逢的對頭,轉而看向劉拂。
方才還冰冷如數九寒冬,含著譏諷的聲音,此時已軟成三月的春水,代替諷刺的,是發自肺腑的關切:「阿拂?」
兩人的視綫就這麽撞在一處。
本以爲自己已做好準備,本以爲這麽多年過去,周默存留下的陰影早已不在的劉拂目光微顫,險要滑開。
但當她觸及那雙鳳眸中滿滿的緊張關切時,自幼年起就無法面對的心魔,在瞬間烟消雲散。
劉平明已是過去,劉拂才是新生。
她勾起唇角,輕搖了搖頭。
「三哥,這位是誰?」劉拂刻意壓低的聲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她大大方方立在那裡,好奇地望著周行,「這位公子與我三哥,似是有些淵源?」
葱色長衫的少年睜著亮晶晶的眸子,不帶絲毫惡意,却足以讓本就心存自卑的人感受到最大的惡意。
祁國公府的後宅之亂,可是幾十年後仍能讓那班清流拿來嘲諷周默存的。
即便劉拂不甚通宵內宅陰私,也曉得序齒這般大事,如無特大例外,是絕不會在子孫們大多成年後才重新排的。
多年後在周默存淫威之下被封存的舊事,她大概在今日就能知曉了。
「阿拂莫要頑皮。」
三年來的默契絕不是平白積累的,在秦恒還爲了劉拂突變的局勢震驚不已時,周行已輕笑一聲,鬆開劉拂的手,替她引薦道:「這是祁國公府的憐兒公子,應是剛從金陵家廟祭祖回來。」
周行正說著,臉上便露出些困惑來:「只是不知憐兒公子在族譜上,上的是什麽名字?」
對面的青年面色如紙,渾身抖個不停。
他本就長得不錯,雖與周行相似,却無周行身上的凜冽迫人之勢,此時搖搖欲墜黯然神傷的模樣,讓外人看來,十足是被周行這個惡霸逼迫到了極處,惹得人心生憐惜。
劉拂看得一陣牙酸,暗自觀察了一番周行身後的侍衛。
無法否認的是,憐兒這個名字,不論本身蘊含著周父對這個兒子的多少憐惜,對青年來說,都貼切極了。
不論那些祁國公府的侍衛站在誰身後,其中有一部分人也確實被他的可憐模樣所打動。
示人以弱與先聲奪人這兩招,在後宅之外亦有廣闊的天地。
與從不知「退一步海闊天空」之理的周行不同,對方可是深諳處世之道。雖然難掩小氣,但以他十幾二十歲年紀才有個正經名字的出身,正巧合適。
憐兒公子蒼白著臉,低聲道:「蒙父親恩澤,定了個『隨』字。」
周行本就不甚好看的臉色,立時冷了下來。
劉拂初聽這名字也是大驚,還來不及阻攔,周行就已開了口。
「父親糊塗。」周行冷笑道,「大哥名『江』,二哥名『流』,怎可替你取名一個『隨』字!」
當今以孝治天下,講究子不言父過,周行於光天化日之下直言祁國公的不是,已落了下乘。
不過周家此代皆以太白《渡荊門送別》擇字取名,這憐兒公子的名字,確實有些不對。
隨行隨行,也難怪周行後來會弃名不用,至死都以字代名。
「三哥……」劉拂心念電轉,正欲開口岔開話來,就被周行身後有幾名侍衛忿忿不平的聲音壓住。
「三公子未免欺人太甚!」
「錯了,該是四公子才是。」
嘖,這可是捅了馬蜂窩了。
當劉拂目光微偏,觸及秦恒茫然却不含絲毫厭憎的眼神後,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