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宇已经在空地边缘站了许久,他目睹了杀人的整个过程,而那个站在满地无头尸体血泊中的年轻皇帝既让人觉得害怕,又让人生厌。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位戴着镣铐的小王爷身上,不少人认识他,其他亲贵也在窃窃私语中认识了他。
“哈哈,萧宇!”
萧玉衡发出了一声玩世不恭的笑,这声音与他帝王的身份有些不符,他抛下在场的众人,不顾皇帝威仪,径直向萧宇走了过去。
而在年轻皇帝的身后,冯怀趁机将那个被吓坏了的勋贵少年扶起,快速将他带回到了勋贵们之中。
那少年在一位极为威严的老者面前小声啼哭,老者面无表情,不言不语,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眼旁皱纹形成的深壑顿时又加深了几分。
再看另一边,萧玉衡已经走到萧宇跟前,他驱退了周内官,用一种长辈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萧宇。
“萧宇,这些日子受苦了,朕其实也不想那么关着你,但你要知道朕的难处,早先就有人告你也参与了萧炜的谋反,朕虽然不信,但朕也得堵住悠悠众口,那就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这一番说辞让萧宇觉得可笑,望着满地身首异处的尸体和血泊,对于生死,他竟然在那一刻感到释然了。
他淡淡一笑,伸出双手晃了晃,铁链“哗啦啦”作响。
“陛下此次召罪臣前来,应当不会是想在勋贵朝臣面前向罪臣赔不是的吧!”
萧玉衡脸色稍稍一变,但脸上笑意马上就变得更浓了,他压低声音:“朕是君,你是臣,哪有朕向臣陪不是的道理。”
萧宇觉察到自己放肆了,刚要告罪,肩膀却被年轻皇帝一把扳住,并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却是说不出的邪魅。
“朕恕你无罪,今日朕心情好,出门游猎想让你也来侍驾。但萧宇你得知道,若是放在平时,你这般与朕说话,朕是不会让你舒舒服服的。”
萧宇脸色微微变幻,他刚刚的释然在这一刻就想被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压制了下去,他甚至觉得有些害怕,双臂颤巍巍地举起,要插手向年轻皇帝弯腰赔罪。
见此情景,萧玉衡突然爽朗地笑出了声,他拍了拍萧宇的肩膀:“怕了,骗你的!今日是朕与勋戚臣工游猎的日子,不分君臣,只求尽兴。”
萧宇微微张了张嘴,他原本想要说些什么,但谨慎的他还是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
他正如此想着,就感觉到身上的锁链被人使劲拽了拽,拽锁链的就是这位年轻皇帝。
“戴着枷锁沉不沉?”
“罪臣……罪臣都习惯了……”
当萧宇正认为萧玉衡想要如何耍弄他的时候,就听年轻皇帝抱怨道:“戴着枷锁,如何尽兴?都是那些底下人不懂事,朕可没说要给世子上大镣,都是那些该死的奴才胡乱揣摩上意,回头朕就要追查那些人的责任,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江夏王世子去掉镣铐!”
年轻皇帝命令下达了,周围一下子跪倒了一大片,也包括周内官,却没有人去做。
“你们跪着干什么,钥匙啊!”萧玉衡不满道。
地上依旧没人敢动,倒是有些奴婢互相间都看了看彼此,说起钥匙,还没人知道此时会在哪里,
就怕这一会儿还挂在天牢某个狱吏的捆腰绳上,若是这样,那人就要倒大霉了。
“愣着干什么,周公!你去给世子开锁!”萧玉衡瞥了一眼正战战兢兢的周内官。
周内官一个激灵,这事本不该他管,他如何知道那钥匙在谁手里。
“陛下……”
周内官刚想告难,说自己不知道,就听身后一个不知深浅的小黄门“啊”了一声,慌忙说道:“陛下息怒,奴婢……奴婢知道钥匙,奴婢这就去拿。”
周内官这才敢长出一口气,他心里感谢那个奴婢,但却扭头骂道:“真是的,丢三落四、毛毛躁躁,咱家平日里都是如何教你们的,还不快快去拿?”
小黄门跑得极为狼狈,好在很快他便回来了,再次磕过头后,慌慌张张地就去给萧宇打开身上的镣铐。
或许皇帝就在跟前,他太过紧张,一串钥匙试了许久才将手镣脚镣一并打开。
小黄门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向年轻皇帝行过礼后就要退下。
却听萧玉衡叫道:“大胆奴才,你要到哪儿去!”
小黄门脖子一缩,赶忙跪倒在了地上地,他知道皇帝对待宫人的残酷,一边磕头一边辩解道:“皇上,这不干奴婢的事啊!这也不是奴婢的差事,原本离开天牢的时候,狱吏还不想交出钥匙,若非奴婢那时多了个心眼……”
“哈哈,好奴才,你的意思是说你不但无过,还有功呢!”
小黄门不敢反驳,身子哆嗦得更加厉害了,他叩头如捣蒜,一个劲儿的求饶,而余光却瞥见身子不远处就有几具无头的尸体。
小黄门知道那些尸体不见得就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但这位年轻皇帝嗜杀成性,只怕今日自己也要和那些无头尸体一般的下场。
一旁的萧宇默默看着眼前的事态,他不免也对这位本不相干的小黄门产生了同情。
他刚想开口为他说几句话,就见周内官正偷偷给他使眼色,让他别介入其中。
但毕竟此事因自己身上的镣铐而来,萧宇心中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于是拱手道:“陛下,今日狩猎乃是高兴之事,为了一个小黄门而败兴,实在是得不偿失!不如就算了……”
萧玉衡抬眼重新打量了萧宇一番:“噢,江夏王世子真是长进了,能说出如此之语,还是为一个没用的奴婢求情。朕现在真的相信老天还真的会开眼,把一个傻子变得如此伶牙俐嘴……呵呵,对了,朕不在的时候,江夏王世子也是一贯如此的吗?”
萧玉衡的话如此犀利,让萧宇感到背后一阵恶寒,年轻皇帝很显然是话中有话,往轻处想他只是在调侃一番,若往重的方面去想,萧宇以前的所作所为便是犯了欺君之罪。
在场的勋贵重臣们也大抵听出了萧玉衡言外之意,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一口,心中揣摩着年轻皇帝真正的用意。
萧宇正不知该如何接话,突然他看到年轻皇帝一脸笑嘻嘻地用手指捅了捅自己的胳肢窝。
萧宇心里七上八下,对萧玉衡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费解。
萧玉衡却笑道:“世子这是怎么了,朕更相信这是老天爷眷佑世子,也是眷佑我大齐社稷。萧宇你不知道,朕那日听阿姊说起你的病情大愈,朕心里其实挺高兴的,老天爷总算让朕不感到那么孤单!”
萧宇已经被吓得汗流浃背,只是脸上强打镇定,萧玉衡真是个疯子,他说的话总是让人心生惧怕,而大齐帝国在他手里真不知道会走向何等境地。
”刚才萧宇你有句话说得不错,今日出宫游猎,本是件轻松惬意的事情,怎能为了个奴才而败兴呢?”
“陛下要宽恕他?”萧宇道。
“那好人就都让你当了,朕就这么当了个坏人,说不过去,在朕的想法里有功必奖,有过必罚,那奴婢有过,朕也只能给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容朕想想怎么玩儿?”
看来这位年轻的皇帝又在想出什么幺蛾子了。
只见萧玉衡上前拍了拍那名小黄门的脑袋,笑道:“今日朕高兴,你也得拿出浑身的解数让大家都开心开心。”
小黄门久在宫禁,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看来今日他的死期到了。
但他真的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他没有,只是一时好心去找侍卫要来了钥匙,就因这么一点儿小罪而货罪,他确实感到冤枉,这种倒霉事按理说怎么也到不了他的头上。
想清楚了,他便面如死灰地跪坐在地上。
年轻皇帝有万千种折磨人的方式,他此时只盼自己能死得痛快一点儿。
萧宇皱着眉,他并不清楚这个小黄门该如何“使出浑身的解数”,但他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除了萧玉衡之前,其他人都显得死气沉沉。
他顺便在周遭那些勋贵重臣中扫了一眼,似乎有一些确实是他见过的,只是大都叫不上名字,但同时在那些扎堆在一起的勋贵子弟中见到了几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熟面孔。
其中就有国相崔慧景的嫡长孙崔宏,卫尉卿郑邵叔那不成器的儿子,人送绰号“郑魔王”的郑元仪,还有大将军韦睿家的千金,与上次一样女扮男装的韦艳蓉。
这些人都紧张地望着萧宇,尤其是韦艳蓉,她毫不回避萧宇望向她的目光。
这时就听萧玉衡命令道:“来人,先带他下去准备准备吧,一会儿就有好玩儿的了!”
几名黑衣内卫领命上前,几个人将那瘫坐地上的小黄门五花大绑起来。
萧宇面露疑惑,看着整个过程。
萧玉衡拍拍他的肩膀:“萧宇,跟朕到大帐去歇歇。”
萧宇稍一犹豫:“罪臣不敢。”
萧玉衡拉着萧宇的手往皇帝大帐方向走去,顺便摆摆手:“什么罪臣,今日朕准备赦免你,让你回去,但你今日需好好表现。”
萧宇看了看地上的几具尸体,小心道:“陛下要罪臣如何好好表现。”
“陪朕玩得尽兴,这就能将功补过。”
“怎么个玩法?”
“这个……玩法很多,也很刺激,朕还没想好,但总归会想好的,先前砍人头的时候你没赶上,若赶上了,你砍几个人头,喊几声大齐皇帝万岁,朕就赦免你了。”
萧宇身子微微一颤,他回头看了看那个正被捆走的小黄门,心生惧意。
“陛下,那奴婢……那奴婢本无大错,何必让他平白无故搭上性命。”
萧玉衡突然停下了步子,眉头挑了挑。
“噢,世子的意思是那奴婢没错,错在朕躬了?”
“罪臣不敢,也绝非此意。”
萧玉衡拍了拍萧宇的肩膀:“萧宇,朕是天子,没有人敢如你这般与天子说话,但朕今日高兴,这次不与你计较,若有下次,你可问问周公,那会是何等的下场。”
萧宇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周内官正跟在他们身后,只是中间隔着几名仪仗和黑衣内卫,但他却觉得周内官脸色似乎惊慌。
大帐就在眼前,里面桌榻齐全,主榻后面一座绘有《寒江垂钓图》的屏风显得格外起眼。
萧玉衡进入大帐,坐到了主榻上,让萧宇坐下左侧首席位置,依次有几名地位较高的皇亲勋贵也在皇帝的旨意下进了大帐,依地位高低坐好,几个宫人奉上了酒水果品,而其余之人则在帐外候着。
账内的气氛甚至轻松,有几位面生的亲贵很会活跃气氛,这与萧宇想象中每个人都怕着那位年轻皇帝有所不同。
这些人有说有笑,话语中处处都有恭维皇帝的嫌疑。
萧宇不善言辞,心思都放在了打量年轻皇帝身后的那座屏风上。
萧玉衡一边与亲贵们聊着家常,视线却没有离开过萧宇,见他不太合群,暗自发出一声冷笑。
话题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读书上,萧玉衡突然问向萧宇:“世子,朕知道你常独处书房,不知平日里都读了些什么书?”
这一下恰恰把萧宇给问住了。
新王府原本是驸马都尉潘铎的旧宅,书房中藏书不少,都是潘驸马旧日之物。
若说潘铎文采斐然,涉猎颇广,那萧宇在这里也就是被动地找一些感兴趣或者觉得有用的杂书传记看看,并没有研究过什么经典。
而这些勋贵们刚才聊的话题可不是什么杂书、志怪传奇之类用来娱乐的东西。
他也只得硬着头皮笑笑:“过去父王给罪臣请过一位开蒙的夫子,教过些许的东西,只是时间太久,大抵都不记得了。”
萧宇答得并不心虚也不扭捏,但依旧惹得身旁的亲贵们一阵发笑。
有人不信,一位看上去岁数很大的亲贵一脸认真地从《论语》中抽出几段话要去考萧宇。
萧宇答得磕磕巴巴,有几句又似乎牛头不对马嘴,甚至不如一个开蒙小童答得好。
亲贵捻着长须,摇头哀叹。
其他人把握分寸极好,说话点到为止,在皇帝面前不会随意让人下不了台。
但见年轻皇帝眉头皱了皱:“世子居然没读过《论语》?”
“读过一些,但都还给老师,不记得了。”
在座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皇帝并不在意,他追问道:“朕想知道世子在书房都研读些什么,听闻还笔耕不辍。”
府上果然有眼线,萧宇眼睛眯了眯,却无所谓道:“读些闲书野史,那比四书五经有趣,偶尔还练练字,以前没那条件。”
其他亲贵憋不住纷纷大笑起来,有些言语中开始放肆,指着萧宇说他不学无术。
年轻皇帝脸色没有了煞气,这会儿看着也倒像个正常人,但他没有取笑萧宇的意思,他问道:“世子可通六艺?”
“陛下是说君子六艺?”萧宇反问。
“可习得六艺?”
萧宇摇摇头:“其实何为六艺,罪臣也就耳闻,至今可能还搞不清楚。”
萧宇的话似乎传到了帐外,大帐内外都有笑声传来。
萧玉衡摇摇头:“江夏王世子居然连哪六艺都不知道?”
有人道:“就是田间农忙的野人也知道六艺乃是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
萧宇稍感尴尬,照实说道:“陛下,罪臣当真不识,罪臣疯傻了几年,也错过了学习的机会。”
萧玉衡向萧宇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声音道:“除了射、御,朕也未必精通其他四艺,若不识六艺,那世子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好玩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