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多遠,八秀就詫異了。
空氣中飄浮著隱隱暗香,但多了,就變得濃鬱。其實離染香居不遠,在西山的腳下,就有一片盛放中的梅林,大多數遊人,都徘徊在此,賞梅論雪。
“我今兒是來尋梅的,不上山,怎麽尋?”
華灼呵了一口氣,拂開了帷帽前的輕紗,上山之路不易走,如果再遮擋眼前,就是為難自己。梅林雖近在眼前,但卻不是她跟莊錚所約的地方,踏雪尋梅,不上山,怎麽叫踏雪,又怎麽叫尋梅。
望著眼前被白雪所覆蓋的蜿蜒山路,一階一步,步步難行,或許正預兆著她跟莊錚之間的姻緣,又或許昭示著她想要幫助父親重振榮安堂的願望,充滿了艱難險阻,但是,在山路的轉角之處,又或是盡頭,有一株野梅展枝吐蕊也未可知。
走上去,可能會摔一跌,也可能會被凍得臉發青身發抖,但這條路,她還是要走,不害怕,也不退縮,哪怕走到盡頭,沒有梅,也沒有人,那又如何,無非是走錯了,重新再走過。
“那小姐你抓緊了我,山上路滑,別摔了。”
小姐要上山,做丫頭的也攔不住,隻好無可奈何地叮囑,待到登上山梯之時,才驚喜地發現,山道上的雪,竟已被不知什麽人掃出了一條勉強能順暢通行的路來。
“小姐,原來還有人喜歡上山尋梅呢。”八秀歡喜道,有人在前頭掃雪,她們一行人就好走多了。
華灼微微一笑,道:“有閑情野趣的人多了。”
“是呀是呀,小姐你就是其中一個。”八秀歡蹦亂跳的,山道上的雪被掃開,她也不用小心翼翼了,恢復了平時的走路姿態。
“小心點,路上還是滑的……”
華灼連忙提醒她,話還沒說完,八秀就腳下一滑,往後倒去。
“啊……咦?”
八秀尖叫了半聲,忽然覺得不對,怎麽自己還沒倒在地上?愣了一下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是身後有人托著她的腰把她扶住了。
“多謝陳校尉。”
華灼的聲音響起,八秀才恍悟過來,連忙站穩了,又往前跨了兩步,才轉過身來,紅著臉蛋微微屈膝,不好意思道:“謝謝陳校尉。”
陳寧收回雙手,表情疏離而淡漠,道:“八秀姑娘當心腳下。”
八秀重新扶住華灼山上走,這回她安分多了,只在華灼耳邊咕囔:“小姐,陳校尉怎麽總是這副死人樣的表情?”
華灼失笑,道:“天生的吧。”
陳寧是父親的心腹,也是父親一手提拔上來的,這次她入京,父親特地把陳寧從城門軍中抽調出來保護她,可見對他是絕對的信任。只是這個男人年紀不大,卻是天生的沉默寡言,盡管每次華灼出行,他都跟在後面保護,可是對他這個人,華灼實在是了解不多。
“才不是,上回我還見他跟那幾個城門軍裡的軍丁吃酒喝肉劃拳,別提多爽朗了,可是在我們面前,總是板著臉,話也不多說半句,跟個啞巴似的。”
“哦?”
聽了八秀的話,華灼不由得好奇地回頭看了陳寧一眼,憑心而論,陳寧的外表生得不錯,氣質硬朗,沒想到竟然還是個雙面人。
八秀悄悄地捅捅她的胳膊,附在耳邊低聲道:“小姐,你說他是不是害羞才裝啞巴的?”
“啊?”
華灼被八秀天馬行空的思維給弄得滿頭霧水。
“一定是這樣。”八秀用力點頭,還時不時回頭望一眼。
看樣子這丫頭是對陳寧生出興趣了,華灼輕笑起來,並不打算干涉八秀心裡的盤算,這丫頭嬌憨而心善,遲鈍又天真,做不出什麽過分的事情來,頂多就是以後故意跟陳寧多說幾句話,引他開口。
往山上行了一段路,已連續遇見了幾株野梅,或紅或白,姿態蒼勁,野趣盎然。驀然一陣笛聲不知何而來,華灼一愣。
梅花引?
這曲子她分別聽楊馨和韋浩然奏過,一琴一笛,當時楊馨完敗於韋浩然之手,此時在西山上乍然又聽到梅花引,竟引得她心緒微微起伏,忍不住凝神聽去,臉色卻是一變。
韋浩然也在西山。
雖然她對音律的品鑒不算太精通,但韋浩然的梅花引,吹奏得出神入化,那等境界,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達到的,而且她還聽過韋浩然吹奏梅花引,自然更是熟悉。
千萬別撞上他,不然今日必然要掃興。對韋浩然敗興的本事,華灼早見識過不知道多少回,當下就加快了腳步。要趕緊找到莊錚,只有他才能壓製住韋浩然。
可惜怕什麽來什麽,才轉過山彎,就看到韋浩然站在一株梅樹下,手中竹笛正緩緩放下。白梅,白衣,幾朵梅瓣夾裹著雪花,落在他烏黑的發上,發髻有些松了,一縷發絲不聽話地滑落在耳邊,被山風吹著胡亂飛舞。
“喲……華小姐好雅興!”
大大的笑容掛在他的臉上,有些燦爛,也有些揄弄的意味。
“韋世兄雅興更甚。”
華灼停下腳下,暗自歎了一聲,低頭道了個萬福,再抬起頭,卻見一抹紅色晃花了她的眼。目光不由自主地掠過韋浩然,追尋著那抹紅色而去。
十丈之外,一座供遊人歇腳的朱漆涼亭佇立在山道邊,幾株紅梅環繞在旁,一個錦衣少年安靜地站立在那裡,雪白,不如腰間那塊玉帶扣兒白,花紅,少年額間那點胭脂痣更加紅豔欲滴。
笑容回到了華灼的臉上,她再次低頭,屈膝萬福。少年站在高處,雙手揖於胸前,深深回禮。風,帶起了女孩兒腰間的絲帶,揚起了少年寬大的袖袍,如蝶似翼,翻飛於藍天之下,白雪之中。
涼亭裡靠著一把沾滿了雪泥的掃帚,石桌上放置著一套茶具,旁邊是一隻紅泥小火爐,只是上面溫的不是酒,而是名聞天下的中冷泉。
“搞到這一甕泉水,費了本少爺老大的勁兒了。”韋浩然喳喳呼呼,又從身上摸出一小包茶葉,得意道,“從老和尚的禪房裡偷出來的,從佛光寺後山的一株千年野茶樹上采下來的,這茶沒名兒,苦得很,可是老和尚愛喝,我就偷了點出來,那誰,過來泡上,難道還要本少爺親自動手不成?”
被韋浩然使喚的是八秀,她正圍著那把沾滿了雪泥的掃帚轉悠,衝著華灼擠眉弄眼,原來是莊二少爺掃的雪呢,小姐好福氣,終於尋到個知冷知熱的體貼人,冷不防被韋浩然一使喚,擠眉弄眼就變成了橫眉豎眼。
“我幹嘛要聽你的吩咐?”
韋浩然陰陽怪氣道:“你是怎麽當丫頭的,沒看到你家小姐臉都凍青了,還不趕緊泡杯熱茶讓她暖暖身子。”
八秀被噎得一滯,看到小姐果然臉色不大好看,趕緊泡了兩杯茶,一杯遞給小姐,一杯遞到了莊錚的面前。
華灼捧著茶杯捂了捂手,感覺好多了,看到八秀別別扭扭地樣子,不由得一笑,道:“八秀,給韋世兄也泡一杯,好歹這茶、這水都是他帶來的。”
八秀這才不甘不願地給韋浩然也泡了一杯。
韋浩然嘿嘿一笑,道:“瞧見沒,這就是小姐與丫環的差別,小丫頭,你還差得遠呢。”
八秀讓他氣得一跺腳,搶過茶壺和剩下的茶杯,給守在亭外的陳寧幾人一人也泡了一杯茶,然後提著空空的茶壺回來,往韋浩然跟前一放,又重重哼了一聲,以表示不滿。
韋浩然並不見氣,他今天帶足了一甕泉水,起碼能泡出三壺茶來,只是對著一直沉默的莊錚揚了揚眉毛,戲謔笑道:“表弟,瞧清楚了,丫環似小姐,看這小丫頭霸道的樣子,就知道小姐是什麽性子了,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不然娶了個母夜叉回家,你這輩子就完了。”
“呸!”
華灼狠狠啐了他一口,目光卻忍不住偷偷向莊錚看去。
“三表哥的笛子吹得真好,小弟自愧不如。”莊錚不緊不慢地飲一口茶,苦澀的滋味讓他眉頭微皺, 於是嘴巴就越發顯得毒舌起來。
華灼彎起眉眼,忍笑。笛子吹得好,那自然就是話不好了,莊錚的話裡拐了幾道彎,若用最直白的話兒來解釋,那就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也只有吹的笛音還堪一聽。
“哪裡哪裡,比不上表弟的琴彈得好,一曲羞死燕狂。”韋浩然心有慧根,哪裡聽不出莊錚話裡的意思,不覺為恥,反而還一臉謙虛。
華灼臉色一變,這事兒他怎麽知道的?一轉念,咬牙切齒,肯定又是莊靜說出去的,這丫頭離京之前,到處跟人道別,肯定也見過韋浩然。這個家夥鬼得很,能從莊靜口中套出話來一點也不奇怪。
莊錚的琴確實彈得好,但是這話從韋浩然嘴裡說出來,就是那麽的不對味兒,怎麽聽都像是在嘲笑莊錚,衝冠一怒為紅顏,不是褒,是貶,男兒大丈夫,建功立業,豈能因兒女情長而一怒衝冠,胸襟小,氣量窄,最關鍵的還是毫無自信,仿佛不怒這麽一把,燕狂就一定會撬了他的牆角。
韋浩然這一句話打擊面太廣,不但嘲諷了莊錚,連華灼也中了箭,好像莊錚不這麽怒一把,她就輕易投向燕狂的懷抱,毫無節烈忠貞可言。
這個少年永遠都是那麽令人討厭。她抿了一口茶,嘴裡的苦味兒化做熊熊怒火,深吸氣,正準備要噴韋浩然一臉,卻聽莊錚仍是那不緊不慢的語氣,淡淡地道:“以為是個好對手,不過如此。”